按亮書桌上的台燈,聞簫把課本和試卷攤開,站了一會兒,乏力感使得他後退幾步,仰躺在了床上。四肢沉沉甸甸,明明不冷,他卻無意識地弓著背蜷縮起來,脊骨在衣服下露出淺淺的一道痕跡。


    這一晚,聞簫做完作業後打開手機上的學習軟件,開始刷物理題。一道做完,機械性地劃到下一道,時不時地抬頭望向對麵。


    一直到時針指向五點,對麵屬於池野的那扇窗戶才亮起了燈光,在黎明前的一片漆黑中極為顯眼。


    聞簫再看不進題幹裏的任何一個字,隻專注地盯著對麵的燈光出神。


    過了二十分鍾,燈光熄滅,池野應該是睡了。聞簫將注意力抽回來,繼續刷題。


    樓下茂盛的樹枝間響起小鳥的細鳴,灰蒙的晨光漸起,有稀落的人聲傳來。六點半,門外有了輕微的動靜,聞簫起身,站到窗邊等著——熬了一晚上,反倒很清醒。


    沒過多久,池野那扇窗再次亮了起來。


    外婆腳步聲停在門口,叫人:“簫簫,起床了嗎?要遲到了。”


    “起來了,”話說出口,聞簫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低啞,他重新回答了一遍,“我起床了。”


    教室裏是慣常的熱鬧,有人把籃球從最後一排砸向第一排,不少人悄悄傳遞最新的娛樂雜誌和漫畫書。許光啟進來時,有人奇怪,“老許,你是不是又走錯教室了,今天星期四,語文課!”


    前段時間許光啟就搞錯過,周二誤以為是周三,提前五分鍾拿著教案過來準備上課,後來當堂的生物老師進教室,他還把人往外轟:“走錯了走錯了,這節我的課!”


    “這次沒錯!”許光啟穿一件藍色條紋襯衫,黑色寬皮帶紮得顯眼,他在黑板前站好:“值日生上來,把黑板擦幹淨。你們語文老師家裏有事來不了,跟我換了課,今天連上兩節數學,同學們,開不開心?幸不幸福?”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教室一度冷場。


    課桌下,聞簫手機亮了一下,是池野發微信過來,說芽芽的老師找他談話,他第二節課間過來。


    想起昨晚隻熄了一個半小時的燈,聞簫手指懸在屏幕上方許久,才回了一個“好”字。


    難得有連著的兩節課,揮霍起來毫不心疼,許光啟用教案把講桌拍的“啪啪”響,“同學們,語數外三科,知道你們的差距在哪一科體現嗎?數學!數學最拉分!你們看,語文考一百一百一容易嗎?還行。一百二?有點難度。一百三?對大部分同學來說,這個做夢比較快。往下數,考九十?也很難吧,你語文九十以下,對得起你從小到大說的母語嗎?


    ……數學不一樣,數學厲害的真厲害,一百五。不行的真不行,少一個‘一’,五十。一道題你不會,語文英語你都能隨便填填內容,看起來不那麽空曠,數學不行,數學你看兩遍不會,你就隻能龍飛鳳舞寫個‘解’!”


    趙一陽小聲評價:“老許肯定給程小寧交學費了,話說得一套一套的……”


    兩節課,一半時間灌雞湯做心態輔導,剩下一半時間總共講完三道題,下課鈴就響了。許光啟意猶未盡,班裏人陸續去走廊排隊,準備下樓做廣播體操。


    趙一陽回頭:“聞簫我們一會兒——咦,人呢?”


    超市背後少有人關注,塌了的洗手池到現在也沒人修整,碎石縫隙裏甚至長了幾株油綠的野草。


    聞簫坐在石台邊沿,長腿支著地,腳邊有幾片被風垂落的花瓣。


    見池野身手敏捷又利落地翻圍牆進來,他出聲:“抓到你了。”


    還以為自己幻聽,池野轉身,見是聞簫,笑容先露了出來:“怎麽在這裏等著?”走近幾步,他邊走邊笑,“嗯,被抓到了,有什麽懲罰?”


    聞簫腳尖碾碾地麵:“很期待?”


    “如果是接吻之類的懲罰,求之不得。”在聞簫旁邊坐下,池野把手裏拎著的早飯遞過去,“給,還是熱的。賣早飯的老板都認熟我了,一見我就說‘三分糖’那個來了。”


    聞簫把豆漿和煎餅接在手裏,視線凝在池野手背上:“傷口怎麽回事?”


    不止手背,池野手指關節和指尖的位置都有不少細碎的小傷口,但都不及手背上那一條來的驚心。


    傷口齊整,應該是被什麽鋒利尖銳的東西劃開的。


    池野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無所謂道:“昨天打架劃傷了,不嚴重,看,已經結痂了,再過幾天等硬痂脫落,就看不出來了。”


    聞簫抓了他的手腕拉進,嘴唇貼在手背的傷處親了親。


    池野能看見他垂下的睫毛,開玩笑:“早知道有這個待遇,我應該多幾條傷口。”


    說完就被冷冷瞪了一眼。


    把吸管拆開插好,聞簫喝了一口,又放到池野嘴邊,問他:“昨晚幾點睡的?”


    “沒注意,回家先去看了看芽芽有沒有踢被子,然後沒什麽印象,躺床上倒頭就睡了。”池野就著聞簫的手,咬住白色吸管喝了口溫熱的豆漿。


    他這兩天太陽穴悶悶脹脹地疼,忍不住抬手揉了幾下。


    注意到這個動作,擔心是不是沒睡好缺覺,又看見他眼裏布滿的血絲,聞簫忍不住問:“上午還有事嗎?”


    “有,中午要跟人吃飯。約的十一點半,回家花十分鍾準備材料,別的就沒什麽事了。”


    準備材料、吃飯,聞簫又問:“送了芽芽,怎麽不先回去補補覺?”


    從芽芽的學校到家不超過九點,睡到十一點,差不多可以睡足三個小時。


    “又心疼我了?”池野捏了捏聞簫的耳垂,嘴角是散漫的笑意,“你池哥沒這麽脆弱,撐得住。而且,見你更重要。”


    廣播體操的音樂從操場傳過來,驚起不少飛鳥。池野想找個什麽話題來聊聊,想了一圈卻發現,沒什麽能聊的。


    他差不多一個月沒來學校了,學校裏、班裏發生了什麽事、有什麽段子他都不清楚,上課到了哪個進度他也不知道,甚至聞簫遇見了什麽、包括聞簫之前請病假在家他同樣不知道。而他自己身邊,除了材料合同價格這些枯燥無味的雜事,要不就是成年人之間那一套虛與委蛇。


    他天天陷在其中,覺得無聊且壓抑,就算放寬了條件挑挑揀揀,也找不出兩件能聊的趣事。


    心底又冒出絲縷的負麵情緒,讓他焦躁——兩人的生活軌跡半點不重合,臨到坐在一起,卻沒有話可說。他深知這是怎麽造成的,卻無力改變、束手無策。


    兀自想著,因為頭疼,池野下意識地又抬手揉了揉額角。


    下一秒,從一旁橫過的手貼在了自己的額頭上,有些涼,很舒服。


    池野還沒開口,就聽聞簫說道:“你在發燒。”


    “什麽?”


    “你在發燒。”聞簫語氣加重,放開手後湊近,額頭相貼,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池野,你在發燒。”


    驟然的靠近令兩人的鼻尖有短暫的觸碰,池野下意識否認:“不會,我沒有感覺不舒服。”


    “你額頭很燙,”聞簫陳述完事實,喉口澀地發疼,“去不去校醫院?”


    聽見聞簫驟然沙啞的聲音,池野唇線收緊,沒有再否認,他語氣輕鬆,反而安慰聞簫:“家裏有退燒藥,不要擔心,隻是低燒,我沒事的。”


    聞簫很想問,能不能推了今天中午的飯局,能不能不準備材料,能不能去一次醫院,能不能回家吃退燒藥閉眼好好睡一覺……能不能把可以休息的時間都用來休息,不要繞路特意來見他。


    但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因為他無比清楚地知道答案是什麽。


    池野是驕傲的,也是倔強的。倔強地試圖以一己之力扛起病重的母親、年幼的妹妹、繁重的學業,以及這段感情,從不示弱。還會笑著說,“不要擔心,我沒事的。”


    可是……真的沒事嗎?


    聞簫恍然發覺自己的心髒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變得脆弱又敏感,刺痛感綿密地如同落針。


    晚上,聞簫在門口換好鞋,外婆聽見動靜,摘下老花眼鏡放在手裏打印出來的論文上,“簫簫回來了?餓了吧,鍋裏熱著菜,飯也溫著的。”


    把飯菜從廚房端出來擺上桌,外婆起身倒了一杯水過來,坐到聞簫對麵:“昨晚是不是沒睡好?臉色很差。”


    聞簫戳了戳飯粒,垂眼避開外婆的視線:“有點睡不著。”


    “那今晚上要早點睡覺,雖然少年人精神好,但天天熬著,身體熬壞了怎麽辦。”外婆把水杯往聞簫麵前推了推,“喝點水,不要吃太急了,對身體不好。”


    聞簫依言喝了水,握著筷子沒動,隔了幾秒,忽地問:“外婆,‘麵包和愛情’這個命題,您怎麽看?”


    “麵包和愛情?也對,我們簫簫是到了思考這些問題的年紀了。”外婆鬢角的頭發梳得規整,她仔細想了想,溫言道,“這個命題,每個人的看法不同,就我個人看來,一切最基本的前提是生存,無論什麽,都不是僅靠一腔孤勇。”


    “當然,出於自身的閱曆、思維方式、知識儲備以及處境,會有很多種答案。不過簫簫,對於這個問題,你的心裏已經有確切的答案了,不是嗎。”


    洗了碗回房間,聞簫站在窗邊,握著手機許久,才給池野發了微信,“燒退了嗎,有沒有吃藥?”


    到聞簫聽完一段英語聽力,池野才回了消息:“吃了兩次藥,已經退了。”


    看完,聞簫打了一行字,發送前又逐字刪除,翻開了下一篇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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