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外婆正在跟她的學生通電話,聞簫把黑色書包放在沙發上,轉身去廚房端出夜宵。


    已經入了秋,室內比室外溫度高,聞簫脫下套在連帽衫外麵的校服,一時不習慣,下意識多看了一眼——跟明南附中藍白色的常規款校服不一樣,青大附中的校服白底,手臂的位置有紅色色塊,背後印了“青大附中”四個字,辨識度很高。


    剛坐下,手機微信就響了。趙一陽拍了張照發過來,不知道是手抖還是對焦沒對準,稍微有點糊:“救急如救火,兄弟,這道題第二問怎麽搞?上官和許睿都不知道,我又不想去找張思耀那個棒槌人渣!”


    聞簫一邊吃一邊把題目看完,想了想,把大致思路寫下來發了過去。


    兩分鍾後,趙一陽連發好幾個抱拳鞠躬的表情包,又問:“你下晚自習沒?到家了嗎?”


    聞簫回複:“到家了。”


    青大附中高一高二九點下晚自習,高三延長半小時。


    “趙一陽:今天晚上晚自習就是要我死!第一節老許占了,第二節物理占了,他們到底有沒有良心!不過說起良心,池哥也沒有!池哥不戳不說話,經常還戳不活,再加上他連朋友圈都不發一條,雖然知道他估計是忙得腳不沾地,但還是讓我恍惚覺得他去了異度空間探險。”


    聞簫目光微頓——不發朋友圈……嗎?


    “趙一陽:唉果然人都是這樣!你在的時候我不懂得珍惜,你走了之後我才後悔莫及,為什麽不趁你在的時候多問幾道題!”


    聞簫轉回注意力:“現在也可以問。”


    不僅是趙一陽,上官煜和許睿有時也會發微信問他問題,這讓聞簫偶爾會產生一種錯亂感,仿佛他還身在明南,還在附中讀書,下晚自習到家後回臥室,隻需要朝向窗外,就能看見池野的那一扇窗戶。


    以至於他才搬來青州的那段時間,總是無意識地越過窗台,望向對麵,目之所及,卻隻有漆黑一片,別的什麽也沒有。


    聊完,趙一陽繼續鬥誌高昂地刷題,聞簫扣下手機,接著吃飯。


    掛下電話,外婆圍了繡了蘭草的素色披肩過來,問他:“是不是快要進行這學期第一次月考了?我收到家校通發來的短信,讓家長注意高三考生的身心健康。”


    “嗯,老師今天通知周四周五考。”隨著聞簫執湯勺的動作,他中指指節上的疤痕露了出來。被硬生生咬出來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血痂脫落,隻留下了淺白色的印記。


    外婆拿了一個橘子,一邊剝一邊閑聊:“你們班主任給我打過電話,說你們剛進高三,一定要注意心態的調整,太鬆太嚴都不行,還要注意不要談戀愛,太影響高考成績了。說起來啊,以前我還思考過,要是你早戀了,我應該怎麽處理。後來翻了不少資料,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假裝不知道。不知道多好,對不對,都不用操心。”


    這是搬來青州三個多月,他們第一次聊到這個話題。


    “那後來,”聞簫抬頭,“為什麽您又沒有假裝了?”


    “看你太苦了。”外婆細致地把剝好的橘子分開放進小碗裏,一邊繼續道,“你自己應該不知道那時候你的狀態。出門去學校忘記拿書包,拿了書包但忘記裝書和作業進去。喝水不知道冷熱,吃不下東西,天天晚上失眠睡不著。像什麽呢,就像你冬天一頭紮進了冰河裏,凍得整個人縮在了一起,魂都沒了。”


    “後來我想啊,這種藏起來的喜歡,太苦了。有一個人能聽你說說,可能會好過一點。”外婆朝聞簫眨眨眼睛,“看,現在外婆跟你擁有了同一個小秘密。”


    “對。”聞簫捏著溫熱的勺子,“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你是指你談戀愛、有了喜歡的人的事?”外婆故意做出努力回憶的模樣,斷言,“確實非常明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明顯。所以說啊,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你眼裏,就像冰融了雪化了,怎麽可能藏得住?”


    原來他沒有藏住。他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書桌前,聞簫攤開試卷,隻做了兩道題,又翻開手機,找到了池野的頭像。


    頭像沒換,黑色的背景下那顆星辰依舊明亮。再點進池野的朋友圈,顯示在最前麵的是昨天發的一張照片——手指受了傷,纏著一張黑色的創可貼。


    聞簫看見照片露出來的一角包裝,認出是以前他在便利店幫池野買的那種。


    記憶裏,池野以前幾乎不發朋友圈,但現在卻兩天一條,有時甚至一天一條、一天兩條。聞簫微信好友還處於個位數,朋友圈的圖文更新緩慢,於是池野的動態牢牢釘在前列,打開就能立刻看見。


    可是趙一陽卻說,池野從來不發朋友圈。


    高三的每一天幾乎都在重複,平湖般不起波瀾,充斥著無數的試卷和考試、知識點和記號筆、清晨的困意難醒和睡前的疲憊不堪。隻有在堆積的題集和課本裏偶然抬頭,才驚覺嚴冬已經過去了。


    三月十九號。


    離高考還有八十天。


    許光啟臉上全是笑容,讓他眼尾的皺紋都深刻許多。把池野帶到教室最後一排,“你和聞簫的課桌椅我都留著沒讓人動,我們理一班有四十二個人,人沒齊,但課桌椅一定要整整齊齊。”


    回頭看單肩掛著黑色書包、套著藍白色舊校服,似乎比大半年前長高了一點的池野,他自得,“事實說明,我還是很有前瞻性的!”


    池野把書包放下,沒有回原位,而是坐到了原本聞簫的位置上。


    明明這個座位已經空了大半年,可碰碰桌沿,池野就是覺得,這一刻,自己離聞簫很近很近。


    等許光啟喜氣洋洋地從後門離開,趙一陽跟上官煜轉過身,兩個人激動地想去操場跑幾圈,“池哥!”


    池野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裏也是笑:“你們池哥耳朵沒聾,可以不用太大聲。”


    趙一陽把池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他說不清到底哪個地方,但就覺得麵前的人變了不少。雖然還是一樣的懶散,校服拉鏈也不見拉好,可很明顯,骨子裏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等去操場做完廣播體操上來,幾乎全校都知道池野複學回來了。沒有降一個級,而是直接讀高三、準備高考。有人說池野這是破罐子破摔放棄了,也有人說這明顯是準備混個高中畢業證算完。


    沒管那些風言風語,趙一陽坐在座位上,掃過教室外的走廊上隔著窗戶玻璃往裏看的女生,“嘖嘖”出聲,“高一的學妹們都沸騰了,全跑來圍觀你,走廊都快踩塌了吧?還有聞簫,要是聞簫也在,估計這陣勢還能再加幾成!哈哈哈,你和聞簫可都是我附中傳說!”


    在指尖旋轉的黑色中性筆“啪嗒”一聲落在了課桌上,池野有幾秒的出神,還沒回過神,他就聽見許光啟在門口叫他名字。


    見池野從教室後門出來,滿走廊小姑娘的視線都快黏上來了,許光啟護著自己學生,皺眉嗬斥:“在高三教室門口站著是要幹什麽?趕緊解散,不然我找你們班主任過來一個一個領回去!”


    見還有幾個人挪不動步,許光啟拋出殺手鐧:“程主任課間巡查,不允許各年級竄樓!”


    程小寧被拋出來,就是個人性核能武器,沒幾秒,走廊直接清空。


    許光啟很滿意這個效果。


    沒去辦公室,許光啟把池野帶到走廊僻靜點的地方:“隻剩八十天就高考了,能行嗎?”


    池野背撐得很直,回答:“能行。這大半年,課本快被我翻爛了。”


    許光啟還在想應該怎麽問,池野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我媽除夕夜走的。我妹妹靠著我哭了一晚上,最後哭累了才睡著。她雖然年紀小,大概也明白,我們沒有家了。”


    他還記得除夕夜,他們一家三個人在病房裏過春節。那時沈蘭亭清醒的時間已經很少了,喉嚨插著管,每一次呼吸都極為艱難。


    芽芽趴在床邊,不敢用力,隻輕輕勾著沈蘭亭枯瘦的手指,小聲說:“媽媽,你要快好起來,好起來了我們就能一起吃年夜飯,一起看煙花看燈看電視節目,還可以像隔壁鄰居阿姨家那樣,一起貼對聯和福字。外麵現在可漂亮了,馬路兩邊的樹上都掛著燈籠……”


    接近零點,電視機裏歌舞熱鬧,病房裏,沈蘭亭卻反常地清醒過來。


    意識到什麽,池野拉著芽芽坐在床邊。


    就這樣握著他們的手,沈蘭亭在喧天的煙花聲中沒有了心跳。


    習慣性地將手插進工裝褲的口袋裏,池野籲氣,緩過情緒,“接下來就是辦手續,料理後事。這之後,我把庫存的所有材料五金都盤給了一個熟人,對方出價不算低,連著我媽的店麵也退租了。結餘下的這筆錢,足夠我和我妹撐過這個夏天。對了,我還給我妹妹找了個保姆,每天接送她上學、給她做飯。這樣,老許,晚自習你能在教室看見我了。”


    所有的一切,在池野話裏都舉重若輕。但許光啟是個成年人,他心裏不能再清楚,說得輕飄飄像鴻毛一樣,但每一句話切實地落在肩上,比山嶽沉重。


    何況,池野不過是一個十七八的少年人。帶著妹妹能怎麽辦?不過是打落牙齒和血吞,硬撐過來。


    “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生活費真的夠嗎,如果不夠——”


    “夠,而且高考完還會有進賬。”


    許光啟沒反應過來:“什麽進賬?”


    池野勾唇一笑:“高考狀元,曆年不都有獎金嗎,難道今年沒有?”


    許光啟品了品這句話,瞪眼:“看把你狂的!是不是還想把筆記也賣了,掙筆錢?就你那個隻有你自己能看懂的筆記還是別想了,這條路算是斷了!”


    說著說著他又笑了,拍拍池野的肩,“也好,真考了狀元,也讓你班主任我有吹噓的依據,以後我帶的每一屆學生都有故事聽了。”


    下晚自習,池野跟趙一陽三個一起下樓。


    高一高二的教學樓燈已經熄了,隻有他們身後的二教還燈火通明。


    許睿手裏捏著單詞本:“老許灌雞湯的水平越來越高了,剛剛晚自習上說的那句‘少年壯誌,可攀星辰’,我又被刺激到了!不就是單詞嗎,老子可以!”


    趙一陽喝了口飲料:“上學期開學考我數學退了十分,第一次月考又退了年級八個名次,心態炸裂。老許把我帶辦公室,雞湯一桶一桶灌,聽完,我覺得我再喪一秒鍾,就他媽對不起天地正氣!然後,期中考一口氣進了年級前十五。施主們,我就問,老許這段位,什麽水平?”


    上官煜:“程小寧會願意交學費聽老許開課,講如何給學生灌雞湯的水平。”


    趙一陽大笑:“靠,程小寧不收出場費的嗎?”


    走在中間的池野想起去年休學離校前,老許寫給他的那句話。


    他想,無論命運如何刁難,他也不會失去心頭那一捧少年熱血。


    因為,聞簫就是他的少年、他的那一捧心頭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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