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兩年,老房子斑駁的牆皮又見到了相繼離開的老朋友們。


    兩年前的那個除夕,是他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從那天開始,它一直在見證離別。


    周斯明欠韓小功的錢還沒有還清,但他看起來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眉眼間的戾氣和怨恨沒那麽重了,雖然還是不討人喜歡,但他看起來確實平和多了。秦放去年在學校看見過他一次,他們當時臉對臉正麵相遇,誰也沒說話,周斯明衝秦放點了點頭,算是打了聲招呼。


    韓小功頭發比起去年冬天長了不少,沒長回到原來那麽長,可也終於不是半長不短了。他永遠都是那樣,經曆過什麽心裏想什麽,你從他臉上都看不到。


    刑炎——


    刑炎變得是最多的。


    秦放第一眼看見刑炎是在殯儀館。為了等他們,司塗在殯儀館的冰棺裏待了一天。那個屋子裏很冷,陰冷刺骨。刑炎是最後一個回來的,他離得最遠。秦放當時低頭坐在椅子上,手肘搭著腿,前一夜他幾乎一宿沒睡,頭很疼,眼前一陣陣犯暈。


    他聽見有人走了進來,停在冰棺前。那裏有香,有遺像。


    他沒抬頭,這樣的聲音聽過太多次了。每個人出去再進來的時候都會在那裏站一會兒,久久地站著,站在那裏人是放空的,思緒都抽幹了。照片裏的司塗還在笑,眼角細細一條紋,笑得太多了,皮膚有記憶。


    秦放頭埋在兩手之間,用手托著沉重的頭,腦子裏像有錘子時不時鑿兩下,神經繃緊偶爾跳著疼。


    恍惚間腳步聲停在他身前,秦放沒抬頭,他那時候意識不太清醒。直到有衣服搭在他身上,秦放才緩緩抬頭看了一眼——


    他們隔著空氣對視,一個視線模糊仰頭眯著眼,一個垂著眼目光深沉。


    後來刑炎蹲下來,輕聲問他:“你怎麽了?”


    秦放也是到這時候才徹底清醒,剛才半醒不醒的腦子一直是糊的。他立刻坐直了,身上衣服滑落,秦放用手撈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回來了?”


    “嗯。”刑炎還是蹲在他前麵,看著秦放的臉,問,“不舒服?”


    “還行。”秦放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坐。”


    刑炎剛才把外套脫了給他了,身上隻穿了件薄薄的t恤。秦放把衣服給他,說:“穿著,我不冷。”


    “披著吧。”刑炎聲音很低,“你臉色很差。”


    他們快兩年沒見過麵了,可是此刻並不適合寒暄。


    刑炎頭發剃了,又變成了寸頭。還是清瘦的樣子,眉眼還是很深。但他氣質變了,不再是曾經看一眼就很有距離的高冷少年樣子了。


    他看起來成熟多了——他長大了。


    秦放不知道自己跟兩年前比起來有沒有變化,變了多少。人看自己總是看不清。


    第二天清晨入殮,晚上他們都沒走。


    出去草草吃了個飯,然後繼續回來坐著。刑炎想讓秦放回去休息,秦放拒絕了。他倆沒說過幾句話,那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場合,也沒心情。刑炎出去買了藥,他不知道秦放怎麽了,所以感冒藥退燒藥消炎藥都買了。回來連著水一起遞給秦放,讓他對症吃。


    秦放接過來吃了,他還穿著刑炎的外套,他們盡管不怎麽說話,但也沒有多疏離。用不著客套和假客氣,不需要。


    這是他們能跟司塗待在一起的最後一晚,司塗不想道別,也討厭傷感。所以沒人哭,周斯明眼睛通紅,沉默著坐在一邊盯著遺像看。


    他們每個人都是沉默的,他們都很久沒見了,但彼此之間刻在骨血裏的默契和熟悉,打招呼免了,寒暄免了,他們像從來沒分開過。


    司塗早給自己準備好了墓地,把他妥帖安置,是他們送他的最後一程。


    “現在舒服了吧?不用再咳嗽了。”韓小功站在他的碑前,看著碑上的照片,和他說著話,“你實在是讓人笑話,我兄弟感個冒沒扛過去,人走了,我都說不出口,太菜了。”


    韓小功站了一上午,也有點累了,這會兒幹脆直接坐在地上,秦放也跟著坐了。後來刑炎和周斯明也都坐下了,挺窄的一塊地方,坐了好幾個人,連宮琪都坐下了。


    “咱倆在一起的時間比他們要長,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韓小功輕輕笑了下,“要是提前知道你這麽菜我就再晚兩年走,但我估計其實你就想這樣。以後再也見不著,所以也別說再見,是吧兄弟?”


    周斯明在後麵低聲罵了一句。


    司塗猜得沒錯,他們都恨他,至少周斯明的恨都寫在臉上了。他恨司塗走了,恨他提前不說。司塗太灑脫了,他想讓留下的人都能灑脫。


    道別太有儀式感了,道別過後再眼睜睜看著死亡來臨,這個畫麵讓活著的人能記一生。所以司塗不給每個人機會道別,宮琪除外,他已經盡他所能保護了一個姑娘的情感。


    他們不是生離死別的情人,這幾年隻是一段寡淡的陪伴,往多了說他也就是個前男友。他成全了宮琪想要陪著他的念想,宮琪也全了他的舍不得。


    “他把錢都給我了,在我這兒,我打算每年出去看看小朋友,替他做點公益。”宮琪這些天聲音都啞,這會兒輕聲說著話,沒哭,“他說你們誰都不會要,有的是不需要,有的是自尊比天高。”


    “他說房子留給你們,隻要不拆它永遠都在那兒。以後萬一拆了,你們就分分,想留就留著,不想留就捐了。”


    “別的什麽都沒說,他不喜歡傷感。”


    他確實不喜歡傷感,不喜歡看人哭。


    他們坐在碑前陪他坐了一下午,司塗之前要求一切從簡,之後的習俗還是其他都不要再做,別那麽有儀式感,當他出個遠門就可以了。


    從墓園回到老房子的時候,這裏一切都沒變。院裏的花開得很好,爬山虎在花圃邊的院牆上爬得鬱鬱蔥蔥,處處都是生機。


    周斯明站在院門口,看看這看看那,突然低著頭轉身出去了,隔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宮琪沒來,這裏隻剩他們四個。


    秦放衣服都沒換,他回來直接就睡了,睡前還記得給自己吃個藥。他幾乎一倒在床上就睡沉了,身上還裹著刑炎的外套,呼吸又粗又重。


    這一覺睡得太沉了,連夢都沒做一個。


    再醒來的時候蒙了好一會兒,天已經黑透了,就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看著眼前的房間,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夢。睜著眼睛過了好半天才徹底清醒,記起這幾天發生的夢一樣的事情。


    他剛剛失去了一個朋友。他又來了這棟小樓。


    以及……刑炎回來了。


    秦放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三點半。他坐起身,悶著聲咳了兩下。


    有人從門口走了進來,進來看見他在坐著有些意外,動作頓了一下,隨後問他:“醒了?”


    秦放“嗯”了聲,問他:“這麽晚去哪兒了?”


    “我洗把臉。”刑炎說。


    秦放往另一張床上看了看,床上蓋的布還沒掀開。


    “還燒嗎?”刑炎問他。


    秦放摸了摸額頭,說:“不燒了。”


    他問刑炎:“你怎麽知道我燒?”


    “看出來的。”刑炎掀了他床上的布,坐在床上,問秦放,“餓嗎?想不想吃東西。”


    秦放搖了搖頭,清清嗓子說:“沒餓。”


    他們在黑暗□□處一室,黑暗能夠緩解僵硬和尷尬,可這個房間裏偏偏沒有黑到看不清東西。月光很亮。


    兩人各自坐在彼此的床上,時而看著對方,時而看看別處看看牆壁。


    後來秦放下了床要去廁所,刑炎說:“別洗澡……你出了挺多汗。”


    秦放愣了下,之後點點頭:“我就……上個廁所。”


    刑炎清了清嗓子,說:“嗯。”


    洗手台上放了條沒拆包裝的新毛巾和牙刷,應該是刑炎放的。秦放拆開用了,洗麵奶用的司塗的,洗漱過覺得舒服多了,腦子也精神很多。


    其實他還真挺想洗個澡的,如果不是剛剛跟刑炎的對話,現在估計就洗了。


    身上衣服這幾天一直沒換,也出了不少汗,剛才沒覺得,這會兒開始覺得難受了。秦放站原地猶豫了下,最後還是開了水,試了試水溫。


    有人敲了洗手間的門,秦放關了水,開了門,門口是刑炎。


    “我……快臭了。”秦放說,“我還是洗一個吧。”


    刑炎沉默著幫他開了燈,老房子沒有暖風也沒有浴霸。刑炎把手上的衣服放架子上,低聲說:“衣服放這了,你洗完換。水溫……調高一點。”


    他說完就出去了,反手帶上了門。


    那一遝衣服都是新的,中間還夾了條新的內褲。


    水從頭頂砸下來,水汽氤氳,洗手間昏黃的燈讓人的情緒都像一起浸了熱水。暖漲,也燙得有些刺痛。


    秦放背靠在牆上,瓷磚挨在身上有些滑膩的涼。他微仰著頭,後腦貼著牆。


    剛才刑炎沉默著轉身出去的時候,秦放發現他好像又長高了。他抿起的唇和繃著的下巴,從側後方看過去,又熟悉又陌生。


    洗完澡回房間的時候刑炎依然坐在床上,跟之前的姿勢一樣。


    秦放問他:“怎麽沒睡啊?”


    “不困。”刑炎跟他說,“你睡吧。”


    “嗯。”秦放回了床上,接著躺了下去。他床單和被子都換過了,如果不是質感不太一樣,秦放可能根本發現不了,他睡前並沒注意看過床單都是什麽樣的。


    其實秦放還是累的,也還有些困,但卻沒能再睡著。他安靜躺著,刑炎也穿著衣服躺下了。


    很久之內房間裏都沒有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隻有秦放時不時翻個身,有一次他翻了身之後沒忍住咳了兩聲,聲音壓得很低,閉著嘴把咳嗽聲都壓在喉嚨。


    ——“睡不著?”


    刑炎開口問。


    秦放說“嗯”。


    刑炎坐了起來:“不自在?”


    秦放在黑暗中眨了眨眼,說:“沒有。”


    刑炎下地穿了鞋,往外走著,輕聲道:“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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