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除夕還剩兩天時,我媽陷入了昏迷,醫生說她可能就此再也不會醒來。


    因為不知道最後一刻確切什麽時候來臨,我隻能全天守在醫院,除了偶爾去住院樓外透透氣,其餘時間都寸步不離我媽病房。


    就這麽幾天功夫,我硬是學會了抽煙。好的習慣需要天天堅持,不好的習慣分分鍾就能老練到連你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縱奇材。


    學會後我才發現,原來煙味也並不全是苦澀。白色的煙霧流經肺腑,呼出口鼻,烈酒般的上頭感縈繞全身,熏熏然的十分放鬆,讓人沉迷。


    隻有抽這幾口煙的時候,我才能完全放空自己,不去想過去未來,屏蔽生老病死。


    “你看我,飆得遠不遠!”


    “我也很遠,你看我的……”


    我立在花園的一顆柳樹下吞雲吐霧,不遠處是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池塘邊玩水槍,比誰射的遠。周圍不少病人在散步,但看著誰都不像他們的家長。


    是學校作業不夠多嗎,讓他們閑出蛋來大冬天在這邊玩水?


    我捏著煙嘴吐出一口白霧,望著那荷葉枯敗的池塘,忽然想起自己其實也有這麽熊的時候。


    那是我剛上小學的那一年,學校組織春遊,所有學生乘大巴去到一家遊樂園,下車就開始自由活動。


    班級解散後,我與幾個同學結伴同行,玩過幾個遊樂項目,覺得不過癮,就想去玩船。


    班主任解散前再三言明,不讓我們靠近湖邊,就怕我們出事,奈何追求刺激的心讓我們無法停下步伐,最終還是朝碼頭奔去。


    但真正玩上了,也不過如此。


    四個人一艘小天鵝劃艇,不怎麽熟練的、笨拙的在碧綠池水中前行著,不時還要原地打轉。我有點覺得沒意思,放下了劃槳,目光掃到岸上,正好看到熟悉的身影從眼前走過。


    “哥哥!”我顧不得在船上,激動地一下站起來。


    遠處的盛瑉鷗與身邊幾個同他一樣大的高年級學生聽到叫喊後,不約而同往我這邊看來。


    那時我和盛瑉鷗一個小學,我上一年級時,他正好五年級,但我們不在一個樓上課,除了回家一起回,白日裏幾乎零互動。


    盛瑉鷗看著我沒有動,也沒做出任何回應,方才還與同學談笑風生,就一會兒臉上的表情都淡了許多。他總是這樣,迎著我殷切的目光,聽著我熱忱的呼喚,卻始終像個旁觀者。冷漠,疏離,還有些戒備。


    小艇微微搖晃,船上另三名男孩驚呼起來,紛紛讓我坐下。


    我一指岸邊:“我們劃過去吧?我要去找我哥!”


    我指揮著他們,努力往岸邊劃去,怕盛瑉鷗等得不耐走了,還不停揮動雙臂,叫他等我,說自己馬上就過去。


    靠岸的池水裏生長著初出舒展的蓮葉,我們全力劃到蓮葉中,還差著一點不能靠岸。


    不知是不是我的挽留起了作用,盛瑉鷗還真沒離開,隻是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丟下劃槳站起身,朝他伸出了手。


    “哥,我跟你們一起走,拉我一把。”


    盛瑉鷗盯著我探出的手,半天沒動靜,我有些著急,怕他不願,更往小天鵝邊緣靠過去。


    就在一瞬間,船體發生傾斜,我整個失去平衡,人往前栽倒,摔進了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我在水裏撲騰起來,綠色的蓮葉簇擁著我,我一把攥住那些莖葉,猶如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四周響起驚恐的呼救聲,口鼻嗆進腥冷的水,搖晃的視線中,盛瑉鷗隻是站在岸邊垂眼看著我,冷靜的仿佛掉進水裏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隻聒噪的青蛙。他知道它不會有事,他也不會為此感到憂心。


    很快有路人跳到水中救我,其實那湖也不如何深,兩米左右,底下還沉著種蓮花的大缸。但對當時隻有一米二的我來說,這無異於滅頂之災。


    被救上岸後,我渾身哆嗦癱坐在地上,根本沒有力氣站起來。


    耳邊都是嗡嗡的聲音,一群人圍在我身邊,大人數落著我的危險行徑,小孩則七嘴八舌問我有沒有事。


    我茫然四顧著,在人群裏尋找盛瑉鷗的身影。


    忽然背上一暖,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披到我的肩頭,看到那熟悉的衣擺,我倏地回頭,盛瑉鷗也正好抬眼與我對視。


    一瞬間緊繃的情緒驟然失控,我再也無法忍耐,撲進他的懷裏,摟著他的腰嚎啕大哭起來。


    “哥……嚇死我了……”我不停叫著他,訴說著自己的惶恐。


    他身體僵硬半晌,直到單薄的t恤完全被我打濕,才伸出一隻手緩緩按在我脊背。


    “沒事了。”


    我一度懷疑自己剛出生那會兒是不是第一眼瞧見的是盛瑉鷗,有天生的雛鳥情節,所以才會整天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不然實在難以解釋從小到大我對他的依戀與不舍。


    回憶結束,那倆小孩舉著水槍還在朝池中央不停滋水。


    我抽完一根煙打算回去,轉身沒走兩步路,背後突然傳來重物落水聲,伴隨小孩尖利的驚叫。


    我說什麽來說?就是作業太少閑的。


    閉了閉眼,我迅速轉身往池邊跑去,原先站在池邊的兩個小孩這會兒隻剩一個。


    不少人同我一樣聽到動靜往這邊趕,還有人在遠處目睹了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


    “有個小孩掉下去了,沒站穩,打滑了……”


    “快快快,救人!”


    水裏那個不知是被凍的還是嚇的,眼看就要沉底,岸上那個早就不知所措跪在池邊哭起來。


    我一刻不敢停留,隻來得及把手機丟到草地上,整個人便躍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池水透過衣料層層浸染,纏住我的手腳,包裹我的全身,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我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後領,將他往岸邊拖拽。他一直不斷掙紮,像隻炸毛的貓。還好他掉下去的地方離岸邊不遠,隻是一米多的距離,不然以他掙紮的激烈程度,還真不好救。


    岸上的人紛紛伸出援手,將孩子拉上去,隨後又來拉我。


    醫院工作人員聞訊趕來,將兩床白被單蓋在了我和那熊孩子身上。


    很快,一對神色慌張的男女匆匆跑來,身上還穿著醫院清潔工的製服。


    “你們怎麽這麽不省心……要嚇死我們啊!”


    “叫你們別玩水別玩水,玩出事情了吧?”


    路人開始繪聲繪色描述方才的驚險一幕,指著我說要不是這位好心人,他們兒子都不知道怎麽樣。那對夫妻又後怕又慚愧,對我不住鞠躬道謝。


    我擺擺手:“沒事,舉手之勞。”裹著被單,我冷得不住發抖,“我從小就樂於助人。”


    醫院工作人員看我凍得臉都發青,忙讓我進建築裏暖和暖和,洗個熱水澡,他們再給我找件幹淨的病號服換上,免得凍感冒了。


    走到半路,病院樓大門急忙忙跑來一個人,定眼一瞧,是一直護理我媽的那位護工。


    心中突突一跳,生出不好預感。


    果然,護工喘著氣朝我跑來,邊跑邊喊:“陸先生,林老師醒了,你……你快回去。”她扶著膝蓋,斷續道,“人清醒了,還能說話,一直叫你名字呢。”


    我一怔,之後猛地反應過來對方話裏的深意。


    靈魂即將脫離**之前,會爆發出最後的一點能量,那是生命的餘暉。而更多人喜歡叫它——回光返照。


    腳步踉蹌著向前幾步,最終疾跑起來,淩冽的風刮過耳畔,麵頰兩側仿佛被刀割一樣隱隱作痛。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往病房跑去,中途嫌床單礙事,索性卷起丟到了一邊。肺部脹痛得仿佛即刻就要炸開,喉嚨裏滿是濃鬱的血腥味,等好不容易跑到病房門口,我卻一下子止住腳步,沒有貿然進入。


    我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有些狼狽。


    平複了下呼吸,想把濕透的袖子卷起來,看到胳膊上繃帶時,才猛然想起刀傷還沒好,過幾天才能拆線。


    我嘖了聲,隻得放下那一邊袖子,又理了理頭發,這才小心進門。


    護工墊高了枕頭,我媽半眯著眼望著窗外,聽到動靜往我這邊看過來。


    “回來啦?”她好像沒有發現我的異狀,朝我伸出手,“來,讓媽看看你。”


    我身上不斷滴著水,就這樣從門口一路滴到她的病床前。


    病房裏開著暖氣,逐漸使我體溫回升,可我還是覺得冷。


    “媽,你覺得怎麽樣?”我握住她的手,發現那隻手竟也沒比我溫暖幾分,心中越發淒楚。


    “挺好的,感覺有些日子沒這麽有精神了。你的手怎麽這麽冷?”她兩手包住我的手掌上下搓動著,試圖為我取暖。


    小時候,這雙手曾牽過我,抱過我,喂我吃過飯,替我穿過衣,做一切母親該做的事,如今它們卻幹瘦枯敗,好似隨便一折就要斷裂的樹枝,連我一隻手都包裹不起來。


    “剛去外麵晃了圈。”


    “大冷天的,外麵有什麽好待的。”她嗔怪地拍了怕我手背,未了唇邊泛起苦笑,“阿楓啊,媽媽可能要食言了。好在是提前了兩天,沒撞上除夕,不然你以後過年都不能好好過。”


    “媽……”我喉頭幹澀,那股奔跑所致的濃鬱血腥味似乎還未散去。


    “不能看到你成家立業,是媽媽唯一的遺憾。陸楓,你答應我,一定要結婚。”她像是怕我沒聽見,又重複一遍,“一定要結婚。”


    喉結滾動,我幹笑道:“找到合適的人,我會的。”


    說是這樣說,但我又清楚的知道,我怕是找不到了。


    聽到我模棱兩可的回答,我媽毫無預兆地語氣激烈起來:“不!你答應我,你發誓……你一定會結婚。”她收緊雙手,力氣大到不像個垂死的病人,“陸楓,這是媽最後的心願。”


    “……媽?”


    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樣執拗於我的婚姻大事,還將它當成臨終前唯一的心願,簡直就像……簡直就像知道我不會結婚一樣。


    可她為什麽會知道?


    這想法實在驚悚,讓我一瞬間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為之凍結,而她接下去說的話,也可悲地應征了我的猜測。


    “你答應我,一定要結婚……”她說這些話時,雙眼大睜到恐怖的地步,“再也……再也不見盛瑉鷗!”


    盛瑉鷗這三個字簡直讓我五雷轟頂。


    她果然知道了。


    那無法宣之於口的,對自己養兄悖德的愛戀,早就被她發現了。


    刹那間,我仿佛自己站在一池深不見底的泥沼中,每呼吸一口空氣,那致命的黑泥就要更漫過我的身體。它們爬上我的胸口,淹沒我的脖頸,捂住我的口鼻,帶來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想尖叫,想逃離,卻被黑泥束住手腳,隻能在原地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被吞噬、溶解。


    我嚐試著開口,發現自己隻能發出沙啞難聞的模糊音節,那裏像是有塊燒紅的鐵,哽住了我的喉嚨,燒毀了我的聲帶,讓我再不能隨心所以地說話。


    我仿若在一條細窄的獨木橋上行走,左右都是深淵,前後都在崩塌。


    怎麽走,都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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