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莫秋,怎麽突然想通了要報警。


    他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我不想做個永遠被人欺負,無法反抗的人。更不想因為自己的懦弱,帶給別人傷害。”說這些話時,他抖得很厲害,“放過他,下一次受傷的可能是任何人,我認識的,不認識的,路上的路人,別人的孩子……我不想那樣。”


    過去我總覺得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我們性格不同,愛好相左。他木訥內向,我活潑好動;他膽小怕事,我無所畏懼;他總是低著頭走路,我從來昂首闊步。


    礙於師長的請托,我不得不將他這個累贅帶在左右,可在心裏,我其實並不願和他來往,所以畢業後很快同他斷了聯係。


    他與我可謂南轅北轍,如果“安靜”也算優點,那大概是我對他唯一的正麵評價。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讓我有些刮目相看。


    曾經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現在竟然想去保護別人了。還是以一人之力,抵擋那樣的龐然大物。


    隻希望他永遠不要後悔今天的選擇,不要後悔去做一個懂得反抗的人。


    我看他情況不錯,甚至比之前精神還好些,又說了兩句話,讓他好好休息,看時間差不多了,起身欲走。


    莫秋送我到了門口,穿鞋時我忽然想起還有件挺重要的事沒說,便道:“對了,羅錚雲的律師是我哥。”


    “你哥?”莫秋的聲音有些茫然,很快又變成了詫異,“來參加你家長會的那個好可怕的哥哥?”


    我一愣,老半天才想起來是有家長會這麽回事,但“好可怕”是幾個意思?


    “對,就是他。”穿好鞋,我朝莫秋揮手道別,“你放心,雖然是我哥,但我們這些年關係不怎麽樣,我就是知會你一聲。走了!”


    盛瑉鷗的確給我開過一次家長會,就在我初三那年。


    我爸去世後,養家的重擔便都壓在我媽一個人身上,平日裏除了學校的正職工作,她還在外頭做了許多兼職,寒暑假、雙休日都不得空。


    那次家長會恰巧是在周日,訂這時間,本來是為了方便上班的家長們盡可能的都來參加。可我媽偏巧就是沒空,怎麽都沒空,最後隻得讓唯一也是僅剩的能空出時間的盛瑉鷗代為參加。


    盛瑉鷗那時已經19歲,各種意義上的成年,老師雖然驚訝於來了位這樣年輕的“家長”,但因為知道我家情況特殊,也沒多說什麽。


    初三,快中考填報誌願了。那次召開家長會的主要目的,便是解答一些填報


    誌願上的疑問,指導誌願填報工作,因此學生也需要坐著一起聽。


    我家好歹還有盛瑉鷗,莫秋卻隻有他一個人。


    填報誌願對莫秋年邁的祖父母來說難度太大,班主任在確定莫秋的父母都不會前來後,索性隻讓他自己來就好。


    開會時,由於平時我就和莫秋是鄰座,那次便成了盛瑉鷗、我、莫秋這樣的座位布局,我坐在他們倆的中間。


    其他記憶都已經模糊,隻記得盛瑉鷗握著鋼筆的手十分漂亮,低頭記筆記的模樣也特別好看。


    反觀另一邊的莫秋,字跡跟狗爬似的就算了,記得東西也是重點不清,雜亂無章。


    “你到底怎麽聽的?”我探頭看了他的筆記半天,忍不住擰眉。


    莫秋一頓,有些害怕地悄悄抬頭看我一眼,然後頭垂得更低了。


    “哪裏……哪裏不對嗎?”


    我偏頭去看盛瑉鷗的筆記,條理清晰,字跡工整,簡直賞心悅目,不愧是學霸出品。


    “哥,等會兒把你筆記借我同桌抄一下好不好?”我湊過去,附在他耳邊小聲道。


    盛瑉鷗停下筆,往我這邊看過來,接著又透過我掃了眼另一頭的莫秋。


    我的眼角餘光瞥到莫秋似乎是劇烈顫抖了下,隨後盛瑉鷗收回視線,輕輕“嗯”了聲。


    這大概可算是兩人唯一的交集。家長會結束後,我讓莫秋把筆記帶回家抄,他對我千恩萬謝,說話都哽咽,隔天還捎了兩個大蘋果給我,說是他奶奶給的謝禮。


    我吃了一個,另一個帶回家本想留著給盛瑉鷗,可直到那一個月結束,他都沒再回家。我讓我媽打電話給他她也不肯,隻說好好的叫他回來做什麽。最後蘋果逐漸失去水分,變得皺皺巴巴,我媽嫌棄萬分,趁我不在給扔了。


    誰能想到,曾經聽過一場家長會的兩個人,現在竟要對簿公堂?


    誰也想不到。


    不用等到滄海桑田,隻是短短十年,人間已是大不一樣。


    都說世事無常,大抵便是如此吧。


    從莫秋那兒出來後,我坐車又去了盛瑉鷗的事務所,給自己的理由是——打探下虛實。


    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借口,我隻是想見他。


    我的大腦深處無時無刻不在釋放催促我去見他的訊號,它們形成一種可怕的戒斷反應,讓我比從前更渴望他,也更思念他。


    我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回到剛剛失去自由,瘋狂想要見他,可他從不回應我,也


    不來看我的……那兩年。


    那時候我做夢都想生出翅膀去見他,總是掰著手指數探視日,忐忑的等待那一天,又無比失落地度過那一天。十年來,無數次的探視日,我從日出等到日落,沒有一次能夠如願。


    以前有高牆鐵窗,我隻能等待,沒法行動。現在除非我讓沈小石他們把我反鎖在家裏,綁住手腳哪裏也不去,不然實在沒有什麽再能阻撓我。


    哪怕我的理智告訴我:“陸楓,你這樣隻會讓盛瑉鷗更看不起你,你冷靜一點。”


    但情感卻一把捂住了理智的嘴,高唱著:“自由萬歲!本能萬歲!”


    我安撫理智:“我隻是去過過眼癮,保證不做什麽。戒斷反應嚴重起來足以致命,你要讓我循序漸進,不能一下子斷得太狠,畢竟我愛了他那樣久……”


    理智聽進去了,理智消停了。


    情感完全占領了高地,情感歡呼雀躍。


    事務所門前人頭攢動,都是蹲點想要采訪盛瑉鷗的記者們。


    我左突右進,死命擠到最前邊,發現應該開門迎客的玻璃門此時已被鎖了起來,門上還貼著張告示,表示錦上律師事務所不接受任何媒體采訪。


    然而,告示照貼,記者照等,誰也不鳥誰。


    我拍了拍門玻璃,前台聽到聲音,抬頭一看是我,驚喜地起身為我來開門。


    哢噠一聲,門鎖一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門裏擠進去,沒給身後記者們一點鑽空子的機會。


    看到外麵黑壓壓一群人立著,突然就有種置身喪屍末日世界的錯覺,要是門上再拍幾個血手印就更像了。


    “陸先生,好久不見。”前台笑意盈盈道,“您是來找盛律師的嗎?他在辦公室裏,您直接進去就行。”


    我點了點頭,謝過她,往盛瑉鷗辦公室直直走去。


    許久不來,他們這兒似乎人又多了不少,以前空落落的辦公室,現在基本都坐滿了。


    看來發展不錯。


    不過本來嘛,盛瑉鷗那樣的人,怎麽可能一直默默無名。


    來到盛瑉鷗辦公室前,我並沒有敲門,握著門把直接就推門進去了。


    室內陽光充足,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對著我,一手插著褲袋,正在與人講電話。


    聽到動靜,他收回俯視的目光,往我這邊看來。


    “你們應該更熟悉怎麽打輿論戰……按你們的節奏來就好……”他看到我,語氣微頓,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


    ,便又轉回去繼續打電話,好似並不在意我的存在,“這段時間不要讓他外出……看不住?需要我教你們怎麽綁蝴蝶結嗎?”


    他在說刺人的話時,語氣仍然不緊不慢,甚至還很有教養,但隻要細細一聽,就會發現每個音節都透出一股輕蔑的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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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他辦公桌前的那張座椅上坐下,不斷左右轉動著方向,玩的不亦樂乎。大概兩分鍾後,盛瑉鷗掛斷了電話,朝辦公桌走來。


    “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老死不相往來了。”


    他一開口就沒有好話,索性我已經習慣,充耳不聞,直奔主題:“我為羅崢雲的案子而來。”


    盛瑉鷗將手機丟到一邊,坐下道:“怎麽,你開始兼職做狗仔了?”


    他的辦公桌是透明的亞克力材質,因此我隻要稍稍低頭,便能將他的穿著一覽無遺。


    今天他穿了一雙黑色的德比鞋,純手工製造,頭層牛皮。由於這個牌子的鞋在奢侈品行業裏也頗負盛名,因此他們家的客戶說一句遍布富商精英圈亦毫不誇張。盛瑉鷗會穿他們家的鞋我一點不吃驚,我隻是意外,那個占我便宜的龜孫穿著和盛瑉鷗一模一樣的鞋,還噴著和他一樣的香水。


    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


    世上可能有這麽巧的事嗎?


    我腦子一下子就有些亂了,這次理智沒有說話,情感先讓我冷靜冷靜,清醒一下。


    我張了張口,慢半拍才答上他的話:“……莫秋是我朋友。”


    他像是瞬間了悟,十指交叉,緩緩靠向身後椅背,豎起無形銅牆鐵壁。


    “無可奉告。”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他腳上挪開:“你就一定要為一個禽獸辯護嗎?羅崢雲到底有沒有罪,你心裏應該很清楚。”


    “法律維護正義,律師維護他們的委托人,無論有罪無罪,羅先生都有請律師替他辯護的權利。”盛瑉鷗語氣不變,“況且,嚴格來說我並不為他服務,真正與我簽訂律師代理合同的是他背後的星濠娛樂,付巨額年費的也是他們,我現在不過是在保護客戶的財產免受損失罷了。你如果想從我這裏探知關於案子的信息,大可不必費這心思。門在那裏,你可以走了。”


    我已經沒有探他虛實的心情,也知道以他的性格必然不可能被我套話,事實上,我現在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他那雙該死的鞋上。


    但……可能嗎?


    向來拒我於千裏之外的盛瑉鷗,被我碰一下都要擦老半天的盛瑉鷗,會對我做那樣的事?


    他圖什麽?


    明明隻要勾一勾手指,我就會跪在他麵前親吻他的腳背。他何苦又是蒙眼又是捆綁,圖惡心自己折磨我的刺激感嗎?


    不可能,太離奇了,應該……隻是巧合。


    我很快認清現實,否定了盛瑉鷗就是那個王八龜孫的可能。


    見也見過了,垃圾話也說完了,我站起身要走。


    盛瑉鷗不再看我,打開了桌上的電腦。


    我垂下視線,盯著他薄抿的唇,不自覺摸了摸脖頸,曾經被咬的地方分明痕跡已經消退,此時卻又奇異地隱隱作痛起來。


    一個沒忍住,還是問出口:“上周六的晚上,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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