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了這裏就忽然斷了。


    於笙沒了繼續睡下去的心思,撐著胳膊支起來,攥著手機出了會兒神。


    已經太久沒做過這個夢了,身邊又是一片激昂的英語朗誦聲。於笙緩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不在初二的教室。


    而且也永遠都不用再回去了。


    有點恍惚的心神一點點落下來,於笙眨了下眼睛,眼前忽然暗了暗。


    一隻手探在他眼前。


    手指修長,指縫微張著,正在一下一下地來回晃。


    於笙扒開靳林琨的手:“幹嘛。”


    他才醒,嗓子不太舒服,一張嘴才發現啞得厲害,忍不住清了兩聲。


    “做噩夢了?”


    靳林琨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換了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於笙還記得他的借口,隻是身上莫名懶得不想動,也就沒再管那隻手,扔下手機掃他一眼:“又需要我胃疼了?”


    靳林琨的手頓了下,才想起他說的是哪件事,張了張嘴,笑笑:“沒有。”


    他抬著胳膊,手背在於笙額間停了一會兒,又換了掌心覆上去:“看你臉色不好,有點擔心。”


    他的語氣平和尋常,一點都沒帶上平時懶散的欠揍架勢,讓整句話都顯得居然很像是認真說出來的。


    於笙不自覺地怔了幾秒。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發熱,以至於那隻手上的暖意好像都不太明顯了,隻知道手掌上的力道好像格外穩定安靜。


    頎長手指順著微彎,貼上他的額頭。


    掌心比想象的觸感還要更軟一點。


    於笙閉了下眼睛,沒炸,平平淡淡把額頭上的那隻手推開了。


    依然缺覺的太陽穴疼了下,和還沒徹底散去的夢境一起,短暫的畫麵無序閃動,早已經淡忘的記憶又冒上來。


    被拒後男人有點意味深長的眼神,上台前老師的欲言又止,演講台上一模一樣的稿件。


    依然念著他的名字、和獎狀一起交到他手裏,又被人當台奪下來,當著幾千人狠狠砸碎的一等獎杯。


    女人抱著少年,局促地低聲安慰。


    很熟悉的眉眼蹙起來,依然仿佛還溫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是已經有那麽多獎了嗎?再拿一個就這麽重要嗎?


    —你學習好,又聰明,對你來說這些很輕鬆,但弟弟和你不一樣,弟弟很努力,背了好幾天……


    —媽媽很不容易,為什麽不能理解媽媽呢?


    ……


    於笙闔了下眼。


    “用不著。”


    他聽見自己出聲,連著靳林琨的手臂一起擋回去:“省省心,和你沒關係。”


    不是已經有那麽多獎了嗎。


    不是你們說,拿到獎就能回家一起吃頓飯的嗎。


    一直以來努力在做的事,忽然就成了場毫無意義的笑話。


    他在家裏發燒沒人管,家長談話沒人管,競賽答題家庭聯線沒人管,上那場演講比賽之前不小心摔傷了手腕,纏著護腕都沒人看出來。


    倒是因為他成績好,輕輕鬆鬆就能拿個獎,所以就來管他了。


    男人莫測的眼眸和碎成一地的獎杯明晃晃地嘲諷著他,女人眼裏被溫柔壓著的不解和失望變成最後一根稻草,壓上去。


    他一點一點掰開她的手,後退一步,抬起頭。


    少年的眉眼第一次冷下來,陰戾又尖銳,長出不帶溫度的刺。


    ……


    於笙努力想壓下那些因為被摸了下額頭就莫名其妙湧起來的念頭,卻怎麽都沒能成功,皺了皺眉,攥成拳抵上太陽穴,用力碾了碾,閉上眼睛。


    他和別人不太一樣,看到什麽都會有畫麵直接印在腦海裏,不論什麽東西,隻要掃一眼就能記住,記什麽事情也比別人格外牢。


    大多數時候畫麵是能被妥善管理的,但一旦翻騰起來,就會不合時宜地攪著他,怎麽都沒法順利壓得下去。


    實在不認識別人,於笙一點點在翻騰的思緒裏撿出身邊混蛋的名字:“靳林琨。”


    他攥了攥拳:“……幫我個忙。”


    身旁椅子當啷一聲落地,溫度隨即從微遠的地方靠過來,貼著他的手臂。


    很快,就好像那點溫度一直就在不遠的地方守著,從來都沒走遠一樣。


    於笙靜了一會兒,朝他伸出手:“借我本書。”


    靳林琨一怔:“什麽?”


    “書。”於笙重複,“什麽書都行。”


    他現在迫切地需要看點東西,把注意力轉移開,不再想那些糟心的爛事。


    靳林琨大概是被他的要求震了下,有點錯愕地停了一瞬,在於笙睜開眼睛之前,順手把自己手裏那本書遞了過去。


    於笙接過來,翻開。


    於笙合上那本書,看了看封麵。


    《英語專業八級真題改錯》


    ……


    靳林琨:“不喜歡?”


    於笙麵無表情。


    靳林琨撐著桌沿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往四周看了一圈:“沒問題,我可以。”


    他離開座位,在整個活動室裏繞了一圈,在每張桌子前都很不厭其煩地彎腰停了一會兒。


    學神出巡,一屋子的學霸都本能察覺到了壓迫,活動室內短暫地安靜一瞬,每個人都不約而同低頭摸出了手機。


    【學習使我不快樂:我能問一下,琨神現在都有可能是在幹嘛嗎?】


    【答題居然不能過快:……散步?】


    【第一衝衝衝:陰謀論一下,說不定是來碾壓並嘲諷我們的。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我已經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撇起的嘴角間察覺到了對我們這些凡人的不屑。】


    【數形結合:不愧是文科生,我想描繪這幅場景的時候,隻能想到蒼白的裝逼兩個字。】


    【我愛小滑塊:但中心思想大概沒錯,琨神有可能就是來看看我們在看多低端的參考書,順便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殘忍地指出我們卷子上的錯題。】


    靳林琨才走出幾步,就發現一屋子的學霸們抱著自己的參考書,手忙腳亂往桌膛裏藏,有人連卷子都一塊兒飛快塞進了書包。


    ……


    這一屆新高三確實是比往屆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了不少。


    休過一年學的前輩學神繞場整整一周,看了一圈光溜溜的桌麵,最後終於在孔同學那裏借到了一本《六級詞匯詞根+聯想》。


    靳林琨回到座位,靠在桌邊,把那本綠瑩瑩的書拿在手裏翻了翻,很認真地遞給於笙。


    “這個好。”他很誠懇,“這個還帶插畫。”


    -


    兩個小時後,於笙仰頭躺在宿舍的床上,覺得自己可能確實是中邪了。


    需要買上一張符,燒成灰衝水喝下去,再蒙頭睡一覺那種。


    他居然坐在教室裏背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六級單詞。


    那次演講比賽之後,他就一眼英語也沒再看過,詞匯量在沒有複習的情況下倒退得厲害,大半的單詞其實都已經看著挺陌生了。


    初三那年剛開始不學習的時候,他還有些本能的不適應,也試著翻開過幾次書。


    但每次翻開書頁,和那些英語單詞一起跳出來的,就是碎成一地的獎杯,對麵被護著的少年氣急敗壞又趾高氣揚的眼神。


    還有那雙帶了點苦惱不解的,藏著淡淡失望的眼睛。


    於笙到現在依然不後悔當時直接上台背了一模一樣的稿件,讓那個偷了他演講稿、操著一口磕磕巴巴的中式英語,中間還站在台上看了好幾次稿子的小子滿臉漲紅地在邊上站了五分鍾。


    也不後悔在分別前很體貼地祝了他出國順利,以後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也千萬不要被人看見遭什麽報應。


    他隻是忽然覺得沒有必要了。


    中考之後,他沒再直升本部,隨便從沒人認識的臨市挑了所從來無緣參加任何省市級比賽、家長會一半座位都空著的高中。


    意料之中的,沒人管他,沒人來問他為什麽這麽自暴自棄。


    要不是卡上定期就會多出來的兩筆錢,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爸媽這回事。


    ……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靳林琨搭著他的肩膀,翻開一頁單詞指著上麵的插畫,絞盡腦汁努力想要給他編出個故事來的時候,有什麽一直以來堵在胸口的東西就忽然鬆動了下。


    靳林琨活動結束就出門了,也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寢室裏空蕩安靜,於笙睡不著,拿起手機翻了翻。


    才點開手遊的更新界麵,宿舍門忽然咣當響了一聲。


    靳林琨拖著個看起來就挺有分量的行李箱,磕磕碰碰進了門,揉揉上臂舒了口氣,順手拿起桌邊的水杯灌了兩口水。


    於笙皺了下眉,坐起來,啪地開了燈:“什麽東西?”


    去大會堂的時候靳林琨就拿了隨身的證件表格,真帶到宿舍的行李其實不少,一個碩大的行李箱扔在床下,塞得滿滿當當。


    於笙以為這就已經夠多的了,沒想到居然還有第二個行李箱。


    靳林琨正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放平,聞言抬頭,挺欣慰地卷卷袖口,拍了下那個行李箱:“這次沒問題了。”


    於笙揚了揚眉峰。


    他有點弄不清楚這人到底在搞什麽名堂,撐著胳膊下了床:“什麽東西——”


    於笙:“……”


    滿滿當當一行李箱的書。


    《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社會契約論》,《時間簡史》,《中國史綱》,《波峰與波穀》,《費曼物理學講義》,《有機合成中命名反映的戰略性應用》。


    迎著靳林琨很自信的目光,於笙沉默了一會兒,往後退了一步,


    胸口剛莫名其妙鬆動的那一塊兒,毅然決然、嚴嚴實實地,堅決而徹底地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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