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過重生的人,漸漸徹悟出生命的可貴,努力活下去的同時,也在想著該如何報答他的救命小恩人。梁公權沒有孩子,自此後,他索性將向榮視作己出。向國強一直忙於工作,經常出差,本身又是個大而化之的人,梁公權於是自覺自發地充當起了“慈母”的角色,更把自己全幅本領悉數傳授給了向榮——包括曆史文學、數理英語,還兼有鋼琴圍棋。在他的殷切督導下,向榮一不小心就考過了中央音樂學院鋼琴業餘十級,還拿下了圍棋業餘七段。總而言之,在向榮過往的十八年生命裏,舉凡涉及到一些風雅、精致、細膩的情感或是實物,可說無一例外,全部都跟梁公權有關。而他的性格裏,倘若還存有那麽一點溫柔敦厚的因子,也一定是基於梁公權數十年如一日的言傳身教,以及潛移默化影響的結果。原本如無意外,梁公權應該可以和向榮一家如親人般繼續相處下去,直至終老。可他那虛懸了半個多世紀的海外關係,卻突然於去年浮出水麵,一個親侄子不遠萬裏跑來北京,說要代替家族,對這位飽受磨難的大伯進行補償,並接他前往美國安享晚年。梁公權猶豫了,一頭是沒有太多情誼的血脈至親,一頭是他精心撫養長大的小恩人向榮,平心而論,在感情上,他更傾向於後者。可留下來的結果,卻是要在將來給他的小恩人多增加一個負擔。幾經權衡,他還是決定選擇至親,臨走之前,他委托房產經紀將名下唯一的房子掛牌出售,沒有了這塊棲息之地,梁公權自覺可以走得更為幹脆決絕。對於亦父亦師般的梁伯伯,向榮心裏當然也有不舍,可人家畢竟是去和親人團聚,他自問沒有阻撓幹涉的權利,聽徐主任作如是感慨,他也不過點點頭,真心道一聲“好人有好報”而已。“噯,那房子呢?”徐主任抒發完情感,即刻化身為包打聽,“我剛路過你們樓下,好像看見有搬家公司的人,是不是新住戶已經搬進去了?”向榮一整天都在外頭,哪曉得鄰居家發生了什麽,聳聳肩,表示自己並不知情。徐主任:“那你可得上點心,新搬進來的不知道根底,得盡早摸清楚是什麽人,嗐,要我說你梁伯伯也是的,和你們一家關係那麽好,我還以為他能把房子留給你呢,沒成想倒賣給了別人,你說他都去美國了,也不缺錢,何必呢……”這話聽著就沒意思了,人家自己名下的房,想怎麽處置是人家的權利,向榮不愛琢磨這些有的沒的,笑了笑,隨口說聲“我還有事,阿姨回見”,當即腳底抹油,直接開溜了。回到樓下鎖好車,向榮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可是才走到三層,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了老妹向欣提高嗓門說話的聲音。“你明明在家,幹嘛不開門,害工人砸了半天門,不覺得很擾民嗎?這層不是你一戶住,能不能替別人考慮一下?而且這麽大一櫃子擺在樓道,你就不怕妨礙其他人嗎?”像是在和鄰居講話,不過語氣明顯夾雜了一股火藥味。向欣算是個脾氣有點衝的姑娘,一般情況下不大摟得住火,當然了,這全是被向氏父子倆合力慣出來的結果。一想到老妹可能和鄰居起了衝突,向榮不覺加快腳步,直奔五樓而去。跑到五層的轉角平台處,向榮頓住了,抬頭一望,果然不出他所料,向欣正像個氣鼓似的站在隔壁——502的門口,揚起脖子瞪視著門內的人,並且自顧自地散發出一股劍拔弩張的氣勢。再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被她瞪視的人,向榮微微愣了一下,那是個看上去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男人,個子非常高,除了一張臉是白的,全身上下都隻有一成不變的黑,往門口那麽一站,活像是一尊高大精致的黑色雕像,不動不語,臉上的線條十分冷峻。可再冷峻也還是個活人,盡管此刻表情欠奉,但若仔細看,還是能捕捉到他嘴角邊泛起的一絲輕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向欣,眼神好像是在打量一隻擋在他麵前的、不知死活的小貓小狗一樣。“哎,我跟你說話呢,你這人怎麽那麽沒禮……”最後一個“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已被向榮的一聲咳嗽給戛然打斷了。“哥?!”向欣正專注的和“雕像”比拚氣勢,一時沒留意向榮就站在下頭的平台上,見他來了,立馬又抖擻起幾分精神:“哥,你來評評理,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向榮沒搭腔,幾步躍上樓梯,站在了向欣身側,餘光掃過,他看見了立在502門後,靠牆邊上的一架大書櫃,實木質地,結實敦厚,一望而知質感很好,而且分量很重。“怎麽了?”向榮暫時沒理會書櫃和“雕像”,直接問向欣,“你跟人說什麽呢?”向欣:“他訂了個櫃子,人家送貨他不給開門,工人就隻能不停打電話、砸門,吵得人連書都沒法看,結果人家把櫃子擱這了,我剛出來倒垃圾,聽見屋裏有動靜,就想敲門問問。誰知道他又不說話,一個勁兒地玩深沉,你說這麽大家夥放這是不是擋路?再說院裏也不讓在樓道放東西啊!”敢情就這麽大點屁事,向榮端詳著他的雕像新鄰居,伸手一指那書櫃:“兩個人應該能搬動,要幫忙嗎?”雕像目光冷冷地漫視過他,半天過去,總算是開了金口,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要。”那就得嘞,向榮點頭,打算說聲“好”,卻見雕像衝著向欣抬了一下下巴:“你能幫的忙,就是把這個很吵的人帶走,謝謝,不送。”說完轉身,砰地一聲,闔上了502的大門。第3章 憤怒的c小調練習曲“什麽人呐!”向欣長到十五,還是頭回吃這樣的閉門羹,一時之間恨不得氣湧如山,直想衝上去再敲開門,和那位“雕像先生”好好理論一番。向榮也有點氣,但好歹比向欣多活了三年,總算是見多識廣一些,遇見過混不吝的二愣子,也知道這世上專門有一種人,沒事特別喜歡自絕於人民。就跟他的這位新鄰居一樣。“行了,”向榮拍拍老妹的肩,“話都說到位了,犯不著跟不認識的人生氣,走,回家去。”進屋關上門,向欣先給自己猛灌了一大杯檸檬水,喘勻氣,這才開始抱怨:“我剛開始就是好心提醒一句,你知道他什麽態度嗎?那眼神,就好像我是神經病一樣!到底誰腦子有問題啊,真不知道梁伯伯怎麽想的,幹嘛把房子賣給這麽一主兒……”“買房子又不用做人品調查,”向榮皺眉打斷了她,完全不欲再聊這個話題,“你周末作業都搞定了?”向欣正在讀高一,高中開學時間比大學早,這會兒已經上了一個禮拜的課了,她一向是好學生,平時非常自律,周日下午一般是她複習物理、化學的時間。向榮對她的生活規律十分了解,估摸剛才是被外頭的吵嚷打亂了思路,所以心情會格外煩躁。“還說呢,這回物理卷子我有道大題錯了,可怎麽解也解不出來,剛有點眉目就被那邊的動靜給打斷了,”向欣歎了口氣,“算了,不說了,哥,你給我講講唄。”這事是他擅長的,向榮揮揮手,示意她趕緊去拿卷子,可等他看完那張得分為92的物理試卷上,被八分全扣的最後一道電學大題後,又不禁皺起了眉。“你沒做錯,是你們老師判錯了。”他把卷子擱在了餐桌上。向榮從小到大都是學霸,物理數學尤其特別靈,他說沒錯,雖然語氣輕描淡寫,但於向欣而言卻是絲毫不疑,而且立刻就來了精神。“我說呢,怎麽想都覺得沒錯,真是的……”“真什麽是啊,你自己立場都不堅定,說明還是沒掌握,”向榮直指要害地說,“不過你們老師也有點不負責任。”“不是老師判的,”向欣輕哼一聲,“是物理課代表代判的,就是那個高曦。”說話間,臉上還露出一點欲說還休般的笑意。哦,原來如此,向榮及時捕捉到她的小表情,當即了然地點了下頭。說起來,向欣她們年級裏的那些個同學,大約得有一多半向榮都認得,畢竟兄妹倆上的是同一所中學——一間東城區的老牌市重點。而在過去的三年間,他們倆一個在高中部,另一個則在初中部。兄妹二人都算得上是校園裏的風雲人物,原因無他,學習成績好,外加長得足夠出眾。向欣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論眉眼臉型,她和向榮長得十分相像,但同樣的五官生在各自的臉上,卻又能被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效果來。就好像兩個人都有一對斜飛入鬢的劍眉,在向欣,是為她的天然嫵媚增添了幾許不尋常的英氣,於向榮,則是衝淡了他整張臉上的清秀感,有時眉峰輕輕一蹙,還會帶出一種不怒而威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