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沒有的答複後,他笑著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刺激,可上歲數的人受不了了,要是再不忌口不養生,都不知道哪天嘎嘣一下就沒了,今天委屈你,跟我吃點清淡的吧。”向榮笑了笑,沒接話,心說吃什麽好像也無所謂吧,反正等會菜上來多半隻是個擺設,而對方要跟自己說的話,指定是一點都不下飯的。黃豫點好了菜,依然還在聊些有的沒的,從建築係的日常學習內容展開,連他小時候也喜歡畫畫這茬都說了,不過對於西方藝術史,他倒是挺有研究的,評論起來頭頭是道,頗有見地,向榮多數時候都隻在聽,偶爾回應兩句,禮貌客氣,帶著一種疏離的分寸感。“你很會聆聽,是個非常好的聽眾。”話題告一段落,黃豫微笑著點評道,“其實這方麵你肯定懂得也不少,至少絕不遜於我,但你並沒有急於表現你所知道的,不咋呼、沉得住氣,不是那種張揚外露的人,難怪少川會和你處得來。”眼見重點終於來了,向榮不自覺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麵上卻隻淡淡笑了下:“也不一定,他和很多人都處得來,隻要他願意,他本身就是個很容易相處的人。”“或許是吧,”黃豫斟酌了一下他的話,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從前可能是這樣,但現在不好說,他能和別人,比方說和隊友相處融洽,其實還應該歸功於你,你幫他解決了不少問題,包括保釋他,這說明他非常信任你,後來因為誤傷,他甚至願意親自照顧你一個多禮拜,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並不容易,也側麵證明了,你們倆是很有緣分的。”略微停頓了一下,他仿佛刻意加重了一點語氣:“很有緣,不光是同學,而且還是鄰居。”向榮正在轉茶杯的手微微頓了頓,這種被人調查得一清二楚,然後一覽無餘地被攤開來任由評論的狀態,令他此時此刻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不爽。“少川以前在學校很受歡迎,異性緣好,同性緣也不錯,他好像天然就會吸引同性的注意,這個,你也有同感吧?”這話是在暗示些什麽嗎?向榮那種不爽的感覺更強烈了,甚至,還隱隱感到了一種冒犯。“您到底想說什麽事,不如直接點吧。”“北京男孩果然都挺痛快的,”黃豫點頭笑了笑,“那麽咱們言歸正傳,我相信你也知道少川不遠萬裏,離家來北京的原因,說白了沒大事,不過是爭一時意氣,並沒有不可調合的矛盾,他畢竟還年輕,需要點時間才能理通順,那些不過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而已。”典型的成年人,或者該說是典型的精致利己主義者的世界觀,除卻生死和利益,沒有任何事是真正值得一提和值得在意的。黃豫繼續說了下去:“他未來的事業肯定不在這,如果繼續待下去,對他將來的生活、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幫助,感受一下足以,我們不希望他浪費太多時間精力,這一點,你可以理解吧?”向榮微微頷首:“可以,但我能不能理解,好像不重要吧?”“很重要,”黃豫搖頭道,“少川現在拿你當朋友,我想你應該能感受得到,所以我希望你能勸說他接受建議,盡快轉學,回到他媽媽身邊去。”“那您可能太高估我了,”向榮輕輕聳了聳肩,“他有自己的選擇,別人說什麽未必有用,何況我相信您的朋友——他母親也沒少勸說他,如果他連自己媽媽的話都不聽,您又依據什麽,認為他應該能聽我的呢?”黃豫:“那倒未必,你們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反叛心理還沒徹底過去,同時又自認為已經足夠成熟,甚至都快熟透了,長輩的話往往不分青紅皂白一律反對,但對於同齡人,尤其是朋友知己的話,卻極有可能聽得進去,所以你不用妄自菲薄,千萬別小瞧自己的力量。”說完,他就在向榮略微有些難以置信的眼神注視下,動作頗為優雅的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支票,擺在了桌麵上。“這裏是五十萬,”黃豫看著向榮,“你可以把它看成是訂金,隻要你能幫一個母親完成心願,讓少川回到他媽媽身邊,我還會兌現剩下的五十萬,而這,也是你應該得的。”難以置信已經不夠用了,至少在一瞬間,向榮心底升騰而上的情緒大概得用這四個字來概括了:神經病吧!然而打量著麵前衣冠楚楚的神經病,向榮卻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了,原來周少川曾經的傲慢是有根據的,雖則那更多的隻是在人際交往層麵上刻意維持出來的一種冷淡,但對於包括周少川在內的所有有錢人而言,他們一定是真心實意且全身心的在相信,錢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沒有任何有形或無形物是錢買不來的。包括真心和友誼,也包括愛情在內的所有一切人世間的情感。五十萬……單單為這個數字,向榮也算認真地、靜下心來思考了一番,雖說對於一個中產家庭而言,這個數也算不上特別誘人,但他此刻還是個經濟尚未獨立的學生,把這五十萬弄到手,隻需要上下嘴皮輕輕一碰,或者簡單地策劃一場疏遠就可以達到目的,認真想一下,幾乎一點難度都沒有。至於五十萬是個什麽概念呢?向榮心裏算了一筆賬,老爸一直都在為他準備出國讀master的錢,學費加生活費堪堪也不過才備了三十萬,如果拿到這筆錢,老爸辛苦籌備的那點銀子就可以用來給向欣買房子,而這也是他們向家父子在未來,一定且必須要完成的一樁心願。前景如此可觀,隻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天上餡餅這類好事,這筆錢,說穿了就是背叛友情和跟周少川絕交的“分手費”,翟女士劍走偏鋒,沒有像電視劇裏常演的那樣,財大氣粗、頤指氣使地甩出一大筆錢要他遠離她的兒子,隻是說得煞有介事,希望他能借助友誼的力量去影響周少川,然而一旦他同意並收下這筆錢,黃豫隻怕轉臉就會把這個消息通知周少川,那麽不必自己再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周少川想當然的,就會認為他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叛徒!更不要說再陰謀論一點,沒準他前腳收了錢,黃豫後腳就能去派出所舉報他勒索詐騙,不光五十萬得打水漂,從今往後他的人生都會背上個大汙點,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您說的重要事,就是指這個?”向榮歎了口氣,冷靜地發問。黃豫:“這些不重要麽?關乎一個家庭,一對母子未來二三十年的關係,畢竟從長遠看,人都要為自己打算,少川遲早會回歸正途,如果你肯參與,回歸的時間就可以提前,否則,也不過是推後一點而已,那時候,恕我直言,你反而什麽都得不到了,你是個成年人了,要有成年人思考問題的方式,希望你認真想想,不要輕易拒絕我。”向榮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如果成年人的思維方式就是背信棄義,那我還是當個不靠譜的未成年比較踏實,您的意思我都懂,但我沒有幹涉別人生活的權利,也沒那個能力,您還是另覓賢才吧。”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年輕的時候容易熱血上頭,將來想想難保不會後悔。”黃豫沒有阻攔的意思,隻是不緊不慢地說,“你放心,這筆錢足夠安全,我甚至可以給你出具一份自願轉款證明。”話鋒一轉,他又說:“至於你的專業,出國留學才是正途,從初中起,你父親就讓你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各類遊學夏令營,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出去增長見聞,100萬足夠你去讀一個phd了,如果覺得不夠,我還可以再增加,這樣你父親就不用經常跑去其他民營機構當顧問,周末也能在家歇著不必出差,他這麽辛苦,不就是為了你和你妹妹能生活得更好一點嗎?”誘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擺在眼前了,向榮頓住了步子,黃豫做到了知己知彼,對他和他的家庭可謂了如指掌。說是中產,其實也不過是因為有個絕佳地段的房產做底,剩下的流動資金,全靠這麽多年老爸一分一分的掙出來,近些年為給他和向欣攢留學和買房的錢,老爸又在單位允許的範圍內,做了好幾家民營機構的顧問,不惜犧牲掉周末時間,隻為了能多賺一點錢。向榮早前也想過,憑借他和係裏教授的關係,到大二的時候,應該能爭取到一些參與做項目的機會,或者幹脆請教授幫忙介紹一些小活,哪怕賺得不多,隻是個辛苦錢,一方麵也能鍛煉自己,另一方麵還可以把生活費賺出來,從此不必再做伸手黨。錢對於他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是沒有吸引力的,更何況現在的情勢,他根本也不確定周少川是不是已經把他歸結為了“叛徒”,這段友情,是否還有繼續存續下去的可能。聰明人的確應該會審時度勢,會趨利避害,會做出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選擇。向榮堪稱聰明得活了十八年,至起碼師長和同窗都是這樣評價他的,可說到底,那不過是在功課學業上聰明而已,在為人處事上,他聰明有餘,卻談不上世故練達,短暫的沉吟過後,他遲來的中二病和義字當先就集體壓倒了“聰明”,率先蓬蓬勃勃地發作起來了。“錢我其實也挺想要的,”他走過去,拿起了那張支票,“但賣朋友這事對我來說是頭一遭,您的出價有點低了,我向榮的朋友嘛,怎麽著也不該隻值一百萬吧。”“那你想要多少?”黃豫頗有一點興味地抬頭望著他。“勸說母子和解,這是功德無量,”向榮的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但賣朋友有違身心健康,我會很傷,都說情義無價,我這人閾值又比較高,您要是肯再添了兩個零,那我覺得還是可以稍微考慮一下。”這是漫天要價的玩笑,卻不是獅子大開口式的討價還價,黃豫當然不會去當真,聽完當即麵色一沉,因為他知道,今天這筆買賣一定是談不成了。見他不吭聲了,向榮也無心再逗留下去,放下那張支票,衝他微微點了下頭,便即緩步走出了包廂。幸虧自己已經能走了,不然連揚長而去的本事都沒有,那才叫窘大發了呢,向榮出門長籲了一口氣,感覺和有錢人交鋒真不是一樁輕鬆的事,直到徹底步出寧靜的會所,望著街麵上各種喧囂和擁擠,他才仿佛又有了一種腳踏實地般的感覺。像是為了多汲取一點人氣,他索性站在路邊多待了一刻,可就是這麽一會功夫,他已經發現擦身而過的人幾乎無一例外的,全都在討論著和工作相關的那部分利益糾葛,看來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古人真的是誠不我欺!而作為一個剛剛拒絕了一單大買賣的人,此刻他心頭卻既無歡喜,也談不上失落,隻是在跳上出租車的時候,才不自覺地又想起了適才那單生意的“標的物”,周少川。也不知道少爺這會在幹嘛呢?本想著下午早點回家去,跟他把問題說清楚,可現在再想想,向榮又覺得說不說清楚,已經沒那麽重要了。因為眼下他已單方麵的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把這段友誼維持到底,與此同時,再想到周少川這個人時,他心底已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股關切和……同情。豪門子弟真不是那麽好當的,跟普通人一樣,也有著各類家庭問題,但普通人的父母沒有那麽強大的算計孩子的能力,反觀周少川的父母,簡直以為自己可以操控一切,可以任意扭曲孩子的人生,並且認為理所應當,完全占據著利益的製高點。所以自己最初的判斷是對的,周少川從不缺錢,他缺的隻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