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如其人,正是向榮的手筆。然而向榮卻在看見這玩意的瞬間,眼都瞪圓了——這不是他十六歲暑假那會閑來無事,中二病發作後親手繪製的一套小漫畫麽?每個會畫畫的孩子,大約都做過那麽幾天動漫夢,向榮也不例外,十幾歲的時候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熱血漫畫,難免有些手癢,於是就編了一個極其中二的仙俠傳奇故事。故事內容沒什麽新鮮的,無非講一個名門正派的劍俠奉師命下山尋找轉世魔尊,其後遇見一個身世無敵悲慘,遭際無限淒涼的少年,劍俠順手拯救了對方,不想那少年正是轉世魔尊。後來幾經磨難,少年被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終於解鎖了封印於體內的的魔性,終成一代日天日地的魔尊,並且和他的救命恩人成了勢不兩立的死對頭。聽上去就是個正邪大戰的俗辣故事,可在向榮的筆下,劍俠和魔尊不止對立統一的關係。蓋因那時節,向榮自己才剛剛解鎖了gay取向,立即老實不客氣的把故事主人公畫成了相愛相殺的一對,魔尊毀天滅地無所不能,獨獨對劍俠各種手下留情,溫柔繾綣,每到關鍵時刻就放水掉鏈子,連打架都不忘了秀恩愛,不僅閃瞎了一眾名門邪派的狗眼,最後還在愛人的感召下棄惡從善,雙雙歸隱於田園。向榮自覺畫功還不賴,畫好後,拿了還沒展開同性相愛劇情的幾本給梁伯伯顯擺,梁公權也覺得挺好玩,竟然還惦記上了後頭的劇情。有天不經意,他在向榮的寫字台抽屜裏發現了後續,結果一看,老頭差點沒被那句“你若死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找到你,每一世,我都會等你!”的男男奇情對白給雷出了一個外焦裏嫩,他心想,這玩意可太礙眼了,擺在光天化日之下,萬一被向欣翻著,小丫頭的世界觀還不得當場被雷亂套了,於是趕緊把該套漫畫全抱他那去了,並美其名曰要為向榮裝訂好,妥善保管。向榮畫的時候隻圖個爽,畫完撩爪就全忘光了,他以為這東西早被梁公權當廢品賣了,哪成想黑曆史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而且行將全數暴光於恐同男周少川的麵前!!!這簡直是晴天霹靂!眼見周少川拿起了編號為“2”的一本小畫冊,向榮想都沒想,立刻劈手奪了過來,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我以前一初中同學畫的,內容特二,別……別看了。”期期艾艾,欲蓋彌彰,說完連自己都覺得沒有一丁點可信度——周少川是借過他筆記的,而他的字體從初三起就基本沒變過,愣說不是他畫的,那裏頭對白的字跡又如何解釋呢?真是五雷轟頂,自己是gay的事實距離暴露僅有一步之遙了,向榮慌不擇路,一股熱流倏地湧上,耳朵尖一片通紅。周少川強忍了老半天才沒笑出聲,這會兒側過頭,還是抿唇暗笑了片刻,原來向榮害羞的時候是這副模樣啊,那紅紅的耳尖既可愛又可憐,可他不是挺會裝的麽?這回裝不下去了吧,鐵證如山,還敢說自己不喜歡男的?這可是比莊楠那個人證要更為精準有力的物證!周少川是早有預謀的,前陣子他在家閑來無事,想起要拾掇一下前房主留下的零七八碎的東西,不想意外發現了這套小人書,他一看就知道是向榮的傑作,一本本翻下去,他邊樂邊覺得如獲至寶,中二時期的少年本身就是一座寶藏,也幸虧向榮跟前任房主關係好,不然這麽珍貴的東西,他可就無緣欣賞得到了。現在看著向榮把裝有小人書的盒子一股腦搬到自己身側,顯然是不打算再讓他碰一下了,可我早都拜讀完了,周少川十分好笑地想,盡管情節委實有點魔幻,但別說,那倆人的感情還挺感人的,至少他在看的時候,是一邊掉雞皮疙瘩,一邊笑到臉抽搐。至於向榮的反應,倒是有點耐人尋味了。周少川打從聽了莊楠煞有介事的分析後,就從頭梳理了一遍他跟向榮之間的事,他並不缺乏分析能力,不難找出問題的關鍵所在——向榮之所以不願意暴露性取向,一定是由於錯誤判斷他會因父親的事而反感厭惡同性戀。如今周少川再次驗證了這個推測,刹那間,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人用針輕輕刺了一下似的,向榮是對他有好感的,否則絕不至於拚命掩飾,生怕自己因此而討厭他。多麽可笑的誤會啊,竟讓他們蹉跎到了今天,周少川望著向榮抱起盒子走到沙發前,兀自地悶悶不出聲,一瞬間,又覺得有些心疼起來了。“這周六,你晚上有安排麽?”周少川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聲氣,用一種幾乎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問道,“我想帶你去個地方。”向榮還沒從剛才那陣窘迫裏完全跳出來,顧不上感受周少川奇怪的語氣,略微想了下,他回答:“應該沒事吧,向工明天出差,周日上午回來,周六晚上我可以出門,隻要別太晚回來就行,畢竟隻有向欣一人在家。”“好,”周少川點了下頭,“不會太晚的,而且去的地方很近,那就這麽說定了,周六晚飯的時候,我來接你。”期待和醞釀了許久的那一天終於要到來,周少川說這幾句話時,心跳一陣砰砰作響,表白是件大事了,那麽當天應該穿得齊楚周正一些,而事前也應該有所鋪墊,如是思忖了好幾天,在周六晚上接向榮時,他便先帶後者坐在了樓下的小長椅上,點燃了一束冷煙花。“幹嘛?”向榮一臉奇怪,非常煞風景地問道,“不年不節的,怎麽想起玩這個了?”“心情好,每天都可以是過節,”周少川偏過一點頭,眼眸微彎,“我在北京的第一個中秋節是跟你過的,以後能不能每個節日都像這次一樣呢?”他溫柔地注視著金色的焰火,又笑了笑:“沒有流星,我就當它是流星了,給自己許個願。”向榮聽得心念一動,也感覺到了他今天的語音語調出奇得輕緩柔和,像是對著煙花許願,也像是在對著自己許願,可這是怎麽了?因為在501找到溫暖了麽?那當然是沒問題的,他想,隻要周少川願意,以後任何年節都可以直接來他們家過。“那肯定能心想事成,”向榮衝他微微笑道,“但不用對著這玩意許願,燒完就沒了,還不如流星持久呢,沒聽過煙花易冷人易散麽?小朋友,隨時歡迎你來501,那扇大門永遠為你敞開著。”話說完,焰火也真的燃盡了,向榮剛想問一句等會去哪,兜裏的手機忽然在這時震動起來。掏出來一看,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向榮估摸又是買房貸款那一套,當即按掉了,不想三秒鍾後,又有電話打進來,這回卻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大周末的,騙子們居然還這麽敬業呐,看來最近市場競爭日趨激烈了,向榮再次按掉,正想把手機放回兜裏,它卻又震動起來了。還是第一次那個座機號,這麽翻來覆去的打可就有點討人嫌了,向榮扭頭對周少川說了句:“稍等啊,先跟騙子都會兒悶子。”說完,他接了起來,周少川也想聽他怎麽打發騙子,卻隻聽他“喂”了一聲就沒下文了。轉過頭去看,周少川卻眼睜睜地望見向榮嘴角翹起的弧度一點點在消散,那線條驟然間繃緊,一張臉卻“刷”一下就白了。第40章 永別向榮知道小時候自己曾是醫院裏的常客,畢竟每隔一天就要來換一次血,但那記憶太遙遠了,時至今日,他早已對醫院充滿了陌生感。特別是那裏,還有一處具有不同尋常意義的地方。周少川陪著向榮趕到醫院前,僅僅隻是聽他說了句“我爸出車禍了”,在那之後的一路上,向榮沒再開過口,麵色雖沉鬱但卻足夠平靜,教人在膽戰心驚之餘,並不敢多問一個字。不過很快,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被等在醫院裏的中年交警交代得一清二楚了。今晚六時許,在京承高速進京方向發生了一起三車連環追尾事故,肇事司機以超過110碼的速度撞向前車,造成包括他在內的三死一傷,而那個司機正是向國強。交警在事後檢查了肇事車輛,發現由於剛剛經過連續下坡路段,刹車片過熱引致了係統失靈,但這也許並不是追尾的主要原因——醫生在搶救過程中還發現向國強顱內有顆血管瘤,經初步推斷,向國強可能是發現刹車失靈後,心急之下導致血壓飆升,誘發了那顆之前還算穩定的血管瘤爆裂,而後他開始意識不清,也就沒能采取任何避險措施,直接撞向了前車。車內的副駕駛上坐著一個和他一同出差的同事,而前車的後座上則坐著一對年輕夫婦。至於向國強為什麽會突然改變計劃,提前在周六傍晚回家,交警在接待死者家屬時曾聽聞一個說法,向國強同事的妻子才剛生產完,因記掛著老婆孩子,又見工作已做完,該同事便說服了向工一起提前返程,上路前,他還和妻子通過電話,說他們晚上九點前,一準就能到家。卻不想,那是他和妻子之間,最後的一通電話。現在三死一傷的局麵已不可挽回,交警熟門熟路地把向榮他們帶到位於地下一層的太平間,並告訴他們,他的同事已經在做其餘死者家屬的安撫工作,而此刻,至少是今晚,他們會確保不令其中幾名怨氣極大的家屬跟向榮碰麵。周少川全程聽了下來,一時間手心裏全是汗,他不錯眼的一直盯著向榮看,卻發覺他隻是雙眉蹙緊,麵色蒼白,除此之外,可說沒有任何異狀,甚至在交警照例說起“節哀順變”時,還能平靜地一點頭,接上一句“您辛苦了”。乍聽這句話的瞬間,周少川的心口猛地縮緊了一下,他下意識伸臂抱住了向榮的肩,卻見他微微側過一點頭,語氣平靜地低聲說:“我進去看看……他,你在這等我。”話音方落,周少川的手臂陡然一空,他亦步亦趨地跟了兩步,向榮也在這時頓住了腳步,輕輕吸一口氣,他沒有回頭地說:“我想跟他單獨待一會。”周少川隻能站在空曠幽暗的樓道裏,一陣陣坐立難安,他度日如年地靠著牆,足足等了半個多鍾頭,心好像懸在腔子裏,不上不下的,一口氣勻不過來,直到向榮從裏麵走出來,他才步履淩亂地迎上去,隨即,他看清了向榮的臉白得嚇人,眼角亦微微有些泛紅。其後是辦理各項手續,周少川幾乎是手足無措地陪在一旁,目睹向榮在死亡證明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和常年駐守在醫院的喪葬人員商量後續的火化安排,跟著再去醫院外的小店鋪買回壽衣……一切都有條不紊,堪稱一絲不亂。處理完所有事離開醫院,已經近午夜時分,醫院外的救護車嗷嗷地叫著,拉來了一位剛剛破水的孕婦,向榮站在台階上,回眸望了一眼,就在這一晃神的功夫間,再邁步,腳下卻踩空了。周少川忙一把扽住了他,之後攬住他肩頭,把人抱在了自己懷裏,他很想說點什麽,但終究不知道能說什麽好,隻是一下下、輕輕拍著向榮的後背,那裏肩胛骨異軍突起,直硌得他心口抽緊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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