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很可惜,向榮早已經決定放棄讀研了,當然,這個想法他還沒跟係主任透露,畢竟主任也算對他寄予希望,萬一聽聞他這麽不長進,再給他來上一通苦口婆心的諄諄教導,那他還不得站在那一頭黑線的聽完麽?有那個閑功夫,他寧可回家和周少川多膩歪一會了。橫豎心意已決,而且,他這人就是這麽的沒出息……於是向榮暫時沒說出他的決定,從辦公室出來,便即屁顛屁顛地趕回家同少爺約會去了。如此閑適了一個禮拜,向榮就開始正式“上班”了,工作室離他住的地方不算遠,且直通地鐵,向榮本打算上下班都自行前往,奈何周少川在看過本地新聞裏早晚高峰地鐵的盛況後,好似受了不大不小的驚嚇,堅持說每天都必須由他來親自接送向榮。向榮在工作室一連待了三天,並沒見到傳說中的師哥老板羅賀,隻跟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李姓工程師,一邊打雜,一邊積累學習。工作室在活不多的時候實行彈性工作製,理論上則朝九晚五,是以向榮還沒有機會加班,周少川也說話算話,每天準時準點出現在寫字樓下,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他其實也有自己的事忙,向榮曾見過他為了壓貨問題和物流各種協調,扔下電話後整個人一臉煩躁,但轉頭麵對自己時,又立刻春風化雨,滿眼和顏悅色。向榮白天在工作室裏幹活,周少川從不會沒事給他發微信、打電話,隻在中午休息時會問上一句“吃了麽”,或是“晚上準點下班麽”,有時有晌,既不擾人,也絕不黏人。時候一長,向榮漸漸發覺周少川的好處真是外表看不出來的,不僅會給愛人留足空間,而且其人在本質上居然也是個相當好養活的主兒。誠如周少川所說,他對賺錢這事是有渴望的,但最終落實到實際生活裏,終究還是一餐一飯,一鋪一床,他沒有肚量一天吃八頓,也不可能前半夜睡在一張床上,後半夜起身再換另一間屋。所以有時候簡簡單單,照樣能過得有滋有味。好比最近向榮沒空做晚飯,周少川也體恤曾阿姨一個老太太大熱天裏開火太麻煩,每天接了向榮後,倆人就隻管在家門口附近各種找食吃。向榮把多年來私藏的好吃不貴小館兒一一羅列了出來,見天換著地方帶周少川吃,那些館子都不大,但勝在幹淨衛生,有時候是一頓爆肚,有時候是一餐炸醬麵,兩個人有情飲水飽,不管吃什麽,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並且吃到撐!這天正趕上向榮中午隻啃了個三明治,捱到晚上,不免有點餓得狠了,一口氣幹掉五張褡褳火燒,外加一份菜,一碗粥,吃飽後,整個人恨不得橫著走出了餐館,跟著就嚷嚷要去藥店買健胃消食片。兩個人勾肩搭背地扭進了藥店,黃昏時分,自以為街上沒有人會注意他們,哪知對麵的香港馬會俱樂部裏正開出來一輛車,車裏的人按下全部車窗,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看了半晌,直到倆人上車離開,那人才關上窗戶徑自離去。無知無覺的二人沒羞沒臊地回了家,向榮的胃裏全是沒來得及消化的食物,本日的夜跑怕是難以為繼了,周少川為促進他消食,提議跟他比做俯臥撐,五十個一組,一共四組,看誰最先做完。都是體力好的年輕人,匆匆衝了涼,倆人都換了家居短褲,周少川上身是件薄如蟬翼的灰色t恤,向榮則隻穿了件純白色的運動背心,拉開架勢,在客廳裏開始比做俯臥撐。周少川的臂力明顯要更強一些,但向榮也有好腰好腿,兩個人不分勝負,待做完兩組,向榮自覺有點胃下垂,當即在嘴頭上認了輸,然而行動上卻表示不服,打量著周少川流暢的背部線條,他忽然促狹心大起,一下跳到該人背上,叫囂著讓少爺馱著他繼續做完那一百個俯臥撐。衣衫單薄的兩個人,彼此身上又都帶著些許薄汗,肌膚貼合在一起,沒兩下就鬧出了事故,周少川此刻哪還顧得上炫耀體能,一個翻身躍起,直接把向榮按倒在了沙發上。大約這一回玩得有點狠了,向榮到最後竟出了一頭的冷汗,洗完澡後,依然麵沉如水的不太想搭理周少川,本以為睡一覺就能好,誰知第二天早起,渾身仍覺得不自在,連一向自詡無敵的腰,好像都在隱隱作痛。周少川本來也有點過意不去,可看著某人單手叉腰肌在衛生間裏刷牙,不由又想笑,又覺得對不住人家,走上去連哄帶抱,結果被向榮一胳膊頂到了一邊,並附帶贈送了一記老大的白眼。訕訕地送人家去上班,周少川一路上也沒好意思再什麽說騷情的話,之後望著向榮扶腰走下車的背影,才終於既心疼,又有些小得意地壞笑出了聲。向榮坐在工位上,覺得哪哪都不大得勁,偏生今天老板師哥羅賀總算是出現了,一上班就召見了他,沒過多久,李工走過來分派任務,說他們近期要完成一個項目,設計一間寫字樓的配樓,該配樓準備用做小型購物中心,而羅賀亦指名,要向榮就該商場的設計,也提交出一份細節圖。師哥老板這是在考驗他,向榮不敢怠慢,花了一天一晚的時間畫了一套細節圖,他頭一回設計一個實用性這麽強的單體建築,不免搜腸刮肚,查閱了一堆資料,心裏猶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羅賀便把他叫進了辦公室。羅賀今年三十八歲,看上去依舊很年輕,黑、瘦,留著精幹的平頭,他說話慢而和氣,但幾乎沒有一句廢話,拿著向榮的細節圖,上來第一句便是“問題不少”。他指著大樓西麵的側門,說:“這個門的位置和大小都有問題,雖然是側門,但這是商場,不是寫字樓,人流量不固定,甚至在某一個時間點會突然大幅度增加,設計得這麽小,趕上人流量大的時候,你是打算讓大夥在旋轉門前排長隊嗎?”向榮趕緊搖了下頭,一時間沒敢吭聲。“還有電梯,”羅賀又指了指中庭偏西位置的兩部電梯,“一座六層的配樓,其間有一百多個商鋪,餐館占大頭,還有一間是電影院,全都是聚人氣的,除了扶梯,通停車場的隻有靠西邊的兩部電梯?我現在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這兩部電梯的平均等候時間會在兩分半到三分鍾,你逛商場的時候有耐心等三分鍾電梯嗎?等到電梯來了,人也都走光了,這就相當於無用的設計,既浪費空間還浪費錢。”向榮聽得有點汗顏,也沒顧上摸摸腦門,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點潮濕,就聽羅賀又說:“你平時都不愛逛商場吧?”試問哪個男生的業餘愛好是逛商場啊?那明明女生的專長好嘛!向榮在心裏這麽想,臉上卻態度誠懇地點了點頭。“我看過老師發的一些你的設計圖,”羅賀放下了圖紙,看著他話鋒一轉,“風格總體以實用為主,不炫技,優點是很懂得利用空間,經常還會有一些很有亮點的巧思,細節圖的水平也不錯,在你這個年齡段,這份設計已經算完成度相當好了,但是建築師不能閉門造車,建築是一門實用性很強的藝術,沒事多出去走走看看——咱們寫字樓旁邊的那座商場配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還沒去轉過吧?”一句閉門造車,說得向榮是心服口服,他頷首:“是,中午老犯懶,習慣在辦公室待著了,以後我會多出去看看的。”“別以後了,就今兒吧,”羅賀說著,放鬆地笑了下,“中午跟我一起吃個飯,來了這麽長時間了,我才有點空閑招呼你。”“那謝謝羅總了,”向榮也笑了笑,“不光是飯,還謝謝您費心指導我畫圖。”“羅什麽總,”羅賀擺了擺手,“咱這兒都叫名字,但我好歹大你十幾歲,我估計你也叫不出口,叫聲師哥或是哥都行,別搞得那麽牙磣,哪來那麽多總啊。”於是,托這位不搞形式主義的羅總的福,懶人向榮終於有機會在午休時間,匯入滾滾人流,在五a級寫字樓配套的商場餐廳享用了一頓正餐。羅賀這人沒什麽架子,雖然看上去淡淡的,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但聊起天來卻很實在,他知道向榮家裏發生的事,也沒多提,隻問他將來有沒有讀博和出國的打算。研究生都已經放棄了,還讀哪門子的博呢,向榮避重就輕地說自己還沒想那麽長遠,羅賀點了點頭,又問:“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快高考了,想好學什麽了麽?”“學醫,”向榮回答,“挺早就立誌了,再怎麽勸她學醫苦都不聽,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羅賀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半晌,又將話題轉回到了與本專業相關的內容上。飯罷,羅賀消食似的帶著向榮在配樓裏轉了一圈,路上看見有書店,向榮想起向欣跟他要的參考書,網上一直斷貨,他便說要進去看一眼,隨後兩個人各買了幾本書,一塊回到了辦公室。向榮利用下午時間,好好修改了一下細節圖,又完善了一些自覺應該要完善的地方,趁著羅賀出來跟大家閑話下午茶時,又捧著細節圖給他看了看。“挺好,看來逛一圈商場還是有收獲,記得以後多出去轉轉,年輕人嘛,別老窩在沙發上弄個葛優癱。”向榮笑著應了,至此,第一個任務就算是圓滿完成,比他想象中效果還要好一點,卻不知道是不是師哥看在同門的情分上,給他留了些麵子。到了下班時間,他正等電梯時,又見羅賀走了出來,換過一身運動裝,兩手空著,連隻背包都沒拿。“您這是要去健身?”向榮看著他問。“跑步,”羅賀說,“我不喜歡健身房,習慣在室外跑跑步,回家差不多十公裏,跑回去衝個澡,比在健身房捂一身汗舒服。”這三伏天的,路麵溫度怕不是得有五十多度了,在大馬路上健跑?也不怕中暑了,怪不得他人又黑又瘦呢,向榮想著,上了電梯和羅賀一道下了樓。才一出寫字樓大門,就見周少川的車停在馬路牙子底下,他開著副駕駛這邊的窗戶,衝向榮笑著招了招手。“有朋友來接你?”羅賀的招子挺亮,一眼就瞧見了周少川在衝他們這邊揮手。“同學,也是我們家鄰居。”向榮應道,就算他胸懷再坦蕩,也還不至於沒溜到四處跟人表白自己是個同性戀,所以,還是用符合公序良俗的身份介紹了周少川。“行,那我先走了,明天見,”羅賀衝他揮了揮手,可才走出兩步,又小跑著倒退了回來,“要不要繼續讀書,還是早點做打算,你妹妹雖然還有好幾年才能出來工作,但也不代表你就要犧牲自己的學業來供她念書,她很快也是個成年人了。”撂下這幾句話,他終於慢跑著往前頭去了。可這人是有透視眼麽,還是會讀心術,吃飯那會兒什麽都沒表露,為什麽他能看出自己打算放棄讀研呢?向榮納悶地琢磨著,而且什麽叫不要犧牲自己,養活妹妹不是天經地義麽,又何來犧牲一說呢?直到上車係好了安全帶,向榮方才有點醒悟過來——或許自己並不覺得是犧牲,但在外人看來,他可能真的有點委屈自己、成全老妹的傾向,大約還是被老爸一貫的“重女輕男”思想給洗腦了,這麽一想,他忽然由衷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