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貴媛安下朝回府後,便得到貴蔚離家的消息。


    那婢女為了讓貴媛安相信她,還捧著貴蔚留下的親筆書信,要給貴媛安看。


    此時貴媛安剛結束沐浴,穿著單薄內衣,披散著長發,他坐在案前,對著銅鏡撫弄著右眼下角的哭底,對那小婢女視若無睹。


    貴媛安出神地想,這顆哭痣,分明是為了貴蔚那孩子而生的。他會因色犯難,他會因她的一句話、一個瞪視,而使心流淚。對她,他該怎麽辦?


    他不要和她爭吵,他不要她害怕他,他更不要她離開他……


    貴媛安愣楞地對著銅鏡,沉思了好久。最後,他瞇起眼,決定了--


    「叫廄房備車。」貴媛安說:「我一會兒要出門。」


    「侯爺……」小婢女的手仍懸在半空,無法抑止地抖著。


    貴媛安徑自站起身,讓另外兩名婢女更衣。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本來要賞妳二十板的。」


    小婢女癟著嘴,快要哭了。


    貴媛安又說:「看在小姐為妳解釋的份上,僅扣妳這月的薪餉。」


    眾人一愣,心想侯爺都還未展信呢,怎麽知道貴小姐有在信上替這婢女求情?


    「謝、謝謝侯爺!」小婢女趕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


    貴媛安哼笑一聲。他那善良的蔚蔚啊,連離家出走,都會這麽傻氣地留下自己的音息,並為這些奴婢求情解釋。他太了解她了,不看那信也知道她想說什麽。


    他就是愛她這傻氣,愛她這可愛。她永遠都逃不開他--


    ※※※


    清穆侯府的前堂大廳上,沒有任何說話聲,隻有老總管替客人備茶盞的細微聲響。吊在天花上的宮燈,化不開黑夜的籠罩,隻篩下大量的陰影,兜頭壓在這兩個麵無表情的男人身上。


    貴媛安先開口。他摸撫著扳指,淡漠地說:「抱歉,讓蔚蔚打擾你了。」


    「別介意。師兄。」裕子夫直直地盯著他,像在看透他。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貴媛安拿起茶盞,神態自若地說:「上頭說,清穆侯,借口支援邳縣水患,將荒州邊境的五萬駐軍調回婺州。」


    「還有,京畿三萬禁軍,最近配置大變動。」他喝了口茶,皺了眉,嫌棄地將茶盞擱回桌上,再說:「這三萬禁軍扼守城外各大官道與驛站,那態勢看起來,好像是在,圍城。是嗎?子夫。」


    裕子夫臉色不變,依然穩重。


    「你難道不知道,這是在給我名正言順除掉你的借口嗎?」貴媛安笑得輕鬆自在。「師弟還想說什麽,便說吧。」


    「是真的嗎?師兄。」略過那千言萬語,裕子夫隻問這麽一句。


    貴媛安自然明白他說什麽。「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虛傳,什麽消息都瞞不過。」他哼笑一聲。「是,是真的。」


    「能讓為弟的聽聽,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裕子夫的客套讓他感到厭惡。既然他要,他就說給他聽。「為了天下蒼生。」


    「皇帝無能,太後幹政,貪官橫行,我這宰相做得多窩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靈,也一定會成全我想要拯救百姓於水火的抱負。你說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聲,滿臉的不屑。


    貴媛安瞇著眼,繼續矯情地說:「我的治國理想,你熟悉嗎?子夫。那可不是我倆以前在大武院,時常暢談的嗎?你應該,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嗎?」


    「不。」裕子夫說話了。「師兄,在我看來,你隻不過是想讓世人承認,你那畸形的感情罷了。」


    「這種私心,稱不了王。」裕子夫話說得很重。「你終究隻是牡國的走狗。」


    貴媛安笑出了聲,其實心裏已經火冒三丈。他容不得人這樣汙辱他,但他不急著逞口舌之快,日後,他會用行動駁斥他,讓他後侮他今天說了這樣的話。


    「師兄!」裕子夫瞪著他這張狂的模樣,狠道:「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萬兵馬,絕不放過你。」


    清穆侯調撥的那些兵馬,果真是衝著他來。但貴媛安隻是更顯從容鎮定,甚至微笑地撫弄他的扳指。「子夫,你可知道,近日政事施行起來,為何如此順遂?」


    他舉起手,對著燈燭,滿意地看著羊脂玉的潔白光澤。


    「因為,我隻安排聽話的人上去。」他看了裕子夫一眼,觀察他的表情。「三衙都指揮使這個高官,想必有許多貪財貪權的人,搶著要,你說是不是?」


    裕子夫挑眉。「那就看誰狠。」


    貴媛安站了起來,抖抖衣袍。「話不投機,不必多說。」他冷著臉,說:「我馬上帶走蔚蔚,之後不叨擾了。」


    裕子夫看著他。「若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是這副德性,你想她會如何?」


    貴媛安瞠大眼,一直隱忍的脾氣全爆發出來了。在貴蔚的眼裏,他還是那個耿直的濤瀾侯,是全禁國最值得依靠的都堂大宰相,他絕不容許這些人拿她的想法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自己也怕,怕自己暗地裏做出的事讓她絕望--


    他已經讓她失望過一次,他不要她再用那生疏的眼神望著他!


    「誰敢透露。」他怒極地瞪刺對方,一字一字說得極為頓重。「明早就會在漕河上,發現他被狗咬爛的屍體。」他不再給裕子夫開口的機會,擺出霸道的姿態,直接開口吼。「來人,把貴蔚帶出來!」


    ※※※


    老總管去過客房一趟,回來後,怯怯地站在自家主人身後,說:「貴小姐說,她不願回去。」


    貴媛安放在椅背上的拳頭,抖得厲害。裕子夫則徑自充填著煙管,不理會他。


    「她的房間在哪裏?」貴媛安猛地站起身,要往通向後進的廊道步去。


    此時,汝音的聲音響起。「貴都堂。」她叫住他。


    貴媛安回頭,瞪著這女人。裕子夫也抬頭,看著自己的妻子。


    汝音絞著手,鼓著勇氣說:「請你好好對蔚蔚,她,她開始怕你了。」


    「請你不要逼她,她也隻有這個地方可以躲。萬一,你下次逼急了她……我,我很擔心,她會逃到大家都不知曉的地方,發生什麽危險……」


    貴媛安的怒氣再攀上一層,那全是醋壇子惹的禍。這女人,隻是貴蔚的朋友,憑什麽這麽了解貴蔚的想法?!憑什麽介入他們的關係?!他忿忿的想。


    「汝音。」裕子夫插了進來。「不要多嘴。」他吩咐那老總管。「老方,帶他去貴小姐的房間,讓他自己解決。」


    貴媛安哼了一聲,也不想多發脾氣,便撇下這兩人,自顧自地走向後進,那老總管辛苦的碎著步跟上。「怎麽走?」來到一個岔口,貴媛安無禮地質問那老人。


    那老方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把別人家當做自家闖的客人,敢怒不敢言。


    他顫巍巍地說:「右邊的廊道,走到盡頭,上三樓,最後一間房。」


    貴媛安便不再顧及他了,直接快步來到貴蔚所在的客房。沒想到那客房的格子門竟然是上鎖的,他用力地搖晃著。「蔚蔚!我們回家,開門。」


    裏頭仍沒動靜,他再猛力一打,把這整片格子門打得搖搖晃晃。


    「給我開門!」他叫。「貴蔚!」


    等了一會兒,才響起貴蔚哭過的聲音。「我不要。」


    「妳說什麽?」


    「大哥如果再逼。」貴蔚說:「下次,我就逃到大哥找不到的地方。」


    「不準!」貴媛安大吼。「我不準!妳給我開門!」


    格子門還是鎖得死死。他怒極反笑,他一直很明白,要怎麽逼這孩子就範。


    「我數到三,再不開。」他說:「我就打破這門。」


    「你不敢!這是人家的家。」貴蔚著急了。


    「妳看我敢不敢。」他喊:「一--」


    「大哥……」貴蔚的聲音貼近了門邊。


    他舉起手。「二--」


    房裏頭開始有解鎖的聲音。「三--」


    貴蔚趕緊把門打開,紅著臉,氣憤地瞪他。


    貴媛安又生氣又難過地看著哭腫了眼的貴蔚。他讓她這麽痛苦嗎?痛苦到時時刻刻都想逃離他,甚至讓自己哭成這般憔悴的模樣?他氣將她收留下來的人,他氣用逃家來懲罰他的貴蔚,他更氣讓彼此陷入泥沼,卻無力將對方拉上岸的自己!


    貴蔚冷淡地說:「我聽你的話,開門了。」下一刻,又要馬上關門。


    貴媛安伸手卡住,然後施力頂開。貴蔚退了好幾步,差點跌跤。


    貴媛安趕緊將她拉進懷裏,就要帶她離開。「走,跟我回家。」


    「我不要!」貴蔚抗拒著。


    貴媛安扣住她的頸子,憤怒的臉緊緊的逼迫她。「之後,妳要怎麽懲罰我都可以。但不準用逃家來懲罰我。妳能待的地方隻有一個,就是哥哥這裏。」


    「我不是大哥的玩偶!」貴蔚哭了出來。「不要抓我回去!」


    「妳從來就不是玩偶!」貴媛安將她死死地鑲在懷裏,用她身體的溫暖強忍住這指控帶來的猛烈酸楚。「妳是哥哥最疼最愛的蔚蔚,妳當然不是玩偶!不要用這種話汙蔑自己!」


    貴蔚聽了這話,力量整個弱了下來,身子一放鬆,痛哭了起來。


    聽著這哭聲,他的心揪扯著、拉裂著,他痛得閉上眼,心裏隻有這些念頭--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大聲說話?他們為什麽要這樣爭吵?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傷害彼此?他好想軟下身段哄慰她,不管她怎麽惹他生氣,他都想先跟她說一聲,抱歉、對不起,他不該這麽大聲地吼她的……


    可是他一定得先把她帶走,不要讓她再對此處有所留戀。「我們回家,有什麽話回家好好的說,我會好好的聽。」他放軟聲音,苦苦地求:「聽話,好不好。」


    黃蔚沒反應,隻是揉著眼,好可憐地抽泣,他便將她抱起,帶她下樓。


    門外,汝音正擔心地看著他們。貴蔚抬頭,啞著嗓子喊:「磬子姐,我……」


    貴媛安馬上把她的頭壓回懷裏。然後,他極快地壓下臉上的苦,對汝音笑了一下。「謝謝。」他柔聲地說。


    可汝音卻對這微笑與道謝,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經過大堂,裕子夫在那裏抽著藥煙。


    兩個男人用最冷冽的眼神,交會了那一瞬間。那是一封戰帖--


    ※※※


    回到府邸後,貴媛安讓婢女們為貴蔚沐浴,將她打理得清爽舒適。


    亥時後,他差人備了魚粥、熱茶以及一塊剛用豬油煎過的茶粿等食,送進貴蔚的房裏。他自己也在更衣後,來到貴蔚的身邊。他進屋時,看到婢女正在為貴蔚梳頭。而那些熱食放在梳妝桌旁的小幾上,還熱騰騰地冒著煙。


    但那個小人兒,隻是呆愣愣地看著妝鏡,對那充斥的食物香氣毫無反應。


    貴媛安走到貴蔚身後,伸手,向那婢女討梳子,然後將房裏的外人全支開。


    貴蔚在鏡子裏看了貴媛安一眼,他也對著鏡子,回以一抹好溫柔的微笑。


    貴蔚卻逃避似的,垂下眼,哀苦地皺眉。貴媛安努力不去在乎,繼續替貴蔚梳發,另一隻手好親密地撫摸揉捏著她嫩白的頸項以及軟軟的小肩。「蔚蔚,妳的發好軟,好好摸。」他示好地說:「之後讓哥哥給妳梳發,如何呢?」


    貴蔚仍垂著頭,不理他。他放下梳,端來一張凳子,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感受他急促不穩的呼息。「蔚蔚餓不餓?」他拿了粥,替她吹涼。「吃些東西?」


    貴蔚搖頭。


    他不放棄。他把瓷碗放下,拿來了那盤茶粿。像以往一樣,他體貼地為她切成適口的大小。「那吃點茶粿好不好,妳最喜歡吃的。」貴媛安好聲好氣地求她。「不要不吃東西,哥哥會很擔心,蔚蔚。」


    貴蔚看了那茶粿一眼,許多恐怖的回憶都湧上心頭。


    德清氏與主母想用她最愛的茶粿毒死她:德豐也想要用同樣的方法,殺死她。


    她現在根本不愛那糖茶粿了,隻覺得惡心。


    貴媛安挾了一塊想要喂她,她低呼一聲,下意識地推開貴媛安的手,那急切,像是在推開一隻拿著匕首的手--結果,那牙筷掉落的聲響,異常的刺耳。


    貴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貴蔚僵著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當然知道哥哥這麽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誰對誰錯,他都用那低軟的姿態告訴她,他不深究了、不計較了,隻希望這一聲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閡障礙,讓彼此的眼裏都可以再出現那毫無雜質的真摯心意。


    可是,她沒辦法對他打開心房。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殘忍。


    她不要再讓貴媛安示好,凸顯自己的狠心與愧疚。


    「沒關係,蔚蔚。」沒想到,貴媛安仍是平靜的,彎身將筷子拾起,好脾氣地說:「還有很多……」


    「大哥!」貴蔚終於受不了了,崩潰似地哭出聲來。「我拜托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已經聽你的話,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見了……」貴蔚摀著臉哭著。「你為什麽還要煩我?你為什麽還要對我好?你是不是還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貴媛安靜了一陣。他把那盤筷擱回原處,站了起來。


    他退離她五步,然後輕輕地問:「哥哥站這裏和妳說話,這樣妳寬心了嗎?」


    貴蔚的肩抖著,抽噎著沒回話。她也不知道貴媛安要做什麽。


    「我今晚,想和妳說一件事。」他壓抑過的聲音,顯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遠行,去牡國,四個月。」


    貴蔚一怔,靜靜地聽,心裏卻想:四個月,多久的時間?


    「我本來想帶蔚蔚去的。帶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國和我們有什麽不一樣。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依然好柔,像哄著孩子似的。「蔚蔚還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較好。妳就留在家裏,哪兒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來。」


    貴蔚的心裏開始發酸。四個月,是會讓很多東西都改變的時間。這時間或許可以讓彼此冷靜,讓誤會衝突冰釋。但,這卻也可能是--讓本來親密的兩人變得生疏的時間。他們兩個人會往哪兒走?貴蔚害怕地想:會往哪兒走?


    她說不出答案,因為她知道這個答案是多麽的殘酷。他們已不像從前,回不到分別能夠讓相思更濃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個衝動,想要告訴大哥,帶她去,不要和她分開,分開那麽久的時間--


    同樣的,貴媛安也在等,等著給她機會,反駁他的決定,並求他帶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讓彼此分離尋得那麽遠、那麽久。他平靜的表情下,藏著的恐懼不亞於一個無助的女子,他也知道這樣的分離,他們的未來將往哪裏走去,貴蔚難道希望他們成為毫不相幹的陌路人嗎?


    房裏籠罩著一片緊繃的寧靜。最後,貴蔚深吸一口氣,低低地說:「大哥去。我會乖乖待在家裏,哪兒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貴媛安笑了一聲,貴蔚一驚。


    「好。」貴媛安近乎自暴自棄地說。「很好。蔚蔚。」


    貴蔚討厭這笑、這語氣,好像在嘲笑她的決定。但低著頭的她沒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個笑的人,眼睛已經紅了。


    貴蔚聽到腳步聲,以及門打開的聲響。


    離去前,貴媛安又說:「或許,四個月後,妳會願意,看我一眼。」


    門關上了,貴蔚轉過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房。


    讓自己靜一靜,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貴媛安走後,她的眼淚與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全部宣泄而出……


    因為她看到了,兩人的麵前出現一條分隔極遠的岔路,而她自己選擇推開貴媛安的手,執意往另一條路走去。隻有這樣,她才可以壓下對那些人的愧疚、罪惡,與對自己的不諒解。但她卻離貴媛安,越來越遠了--


    而貴媛安,出了門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這房裏的哭聲,等著她睡著時,進去為她添衣蓋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在擔心貴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著了,沒裹上被耨害了風邪。他還是在怕,怕她受到這外界的一丁點傷害。但現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這麽傷心、這麽悲痛,卻是因為他,一直都不願她受傷害的他。


    他們為何會走上這條岔路?為何得麵臨分道揚鑣的選擇?而他又為何鼓不起勇氣,將她強拉過來,替她做選擇?


    那房裏的哭聲,激起了他內心的不舍、悲傷、彷徨、無助,終匯聚成一股莫大的壓力,像驚濤駭浪一樣吞沒了貴媛安。


    他仰起頭,狀似看著天上微微朦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實,他是不願讓人知道……冠禮之後便從沒掉過眼淚的他,會這樣放肆地讓眼淚一直掉落、掉落。


    ※※※


    貴媛安走得好急,貴蔚起床用早膳時,他已經上路了。


    貴蔚有些慶幸,或許,暫別這四個月,對彼此來說,都是好的。他們不必再這樣對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卻也有些落寞。


    望著空蕩蕩的對桌,貴蔚想起貴媛安那又輕又暖的誘哄聲。


    蔚蔚,妳覺得,哥哥能給妳的,是否太少了?


    哥哥能給蔚蔚的,也不隻有這些……


    人在自己身邊時,她覺得壓力好大;不在自己身邊時,又無法克製去思念……


    這龐雜,壓得她更加緊閉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總是很孤僻的,把自己關在多福院裏。


    當然,她也知道,這可以讓婢女們好辦事。她們一定被仔細地囑咐過,要好好地看牢她,不準她跨出這宅邸半步,更不準在她麵前閑言閑語,說些外頭的事。


    她再度變回那孤寂的貴蔚,隻有手裏的陶土與油彩,可以讓她暫時幻想一下,自己有父親、母親、兄弟姊妹,以及無話不談的朋友們……


    貴蔚就這樣茫茫然地,與陶俑們共度了兩個月的時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後,終於讓貴蔚走出陰悶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園子透氣。婢女們為她備了炭盆與手爐,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層帷幕,不讓她害寒。


    空氣的微冷,讓貴蔚的神智清醒許多,不再像之前悶在屋子裏,渾渾噩噩的。


    她恢複了些精神,勤快地擺放著工具與油彩,然後打開那隻裝盛著陶俑作品的木盒,繼續未完的工序。


    看著那木盒裏的陶俑,她忽然一愣。這木盒是貴媛安請人特製的,一個大盒子分成狹長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隻陶俑。貴蔚這樣一看去,才發覺……


    這盒子裏的陶俑,塑的全是貴媛安。嚴肅的貴媛安,帶笑的貴媛安,熟睡的貴媛安,生氣的貴媛安,難過的貴媛安……


    這些天,自己昏昏塗塗地想了些什麽,都已不複記憶。這些陶俑,是證據嗎?


    不過分離兩個月,她就已經如此刻骨銘心地想念他了?看著這些陶俑,貴蔚對自己嘔起氣來。她不想念他!她在心裏喊著。她一點都不盼他回來!


    她端起木盒,掀開帷幕來到池塘。她蹲在池畔,從木盒裏拿出那隻塑得嚴肅的陶俑,咬著牙,毫不眷戀的,就把這陶俑扔進池子。接著,她扔了那隻帶笑的。然後,熟睡的、生氣的,通通扔進水裏。最後,連那隻難過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轉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轉了回來,低頭看著那些陶俑的下場。


    它們的麵目,開始糊成了泥漿,池子的水也變得濁黃不堪。


    貴蔚瞪著、瞪著,全身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心裏的不舍。


    大哥,大哥要離我而去了……


    她緊閉著眼,再睜開--她後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這樣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撈起來,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凍。


    「小姐!」忽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叫喚住她。


    貴蔚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聲:「鄭參事?」


    「您在做什麽?快起來。」鄭參事焦急地趨前,想扶她起來。


    貴蔚與他不熟,對他這熱絡有所戒備,她趕緊站起來,不讓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爺可是會怪罪的。」對她隱約的排拒,鄭參事不在意,依舊關心地道。


    貴蔚覺得還是要與他說些場麵話,才是禮貌。「我以為鄭參事和大哥一塊去牡國了……」接著,她一驚,趕緊問:「難道,大哥提前回國了嗎?」


    鄭參事堆著笑,客氣地答:「不是的,小姐,因為侯爺還有一些事沒辦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國內,替侯爺妥善那些事。」


    貴蔚鬆口氣。她總覺得這貼身的副官,會跟著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現時,便很直接地以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來,貴蔚不知道還要說什麽話,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離開。可鄭參事卻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說:「聽說您,這兩個月都待在這院裏,沒出去半步。」


    貴蔚有些驚慌地看著他。大哥在府邸的時候,她與這參事是從沒交集的,她不解這男人今天為何話那麽多。


    鄭參事在貴媛安身邊待久了,很會察言觀色,馬上安撫道:「小姐莫驚,小的沒別的意圖,隻是,在琢磨著,有些話,當不當同您說。」


    「……什麽話。」貴蔚試著放軟聲音。「你說。」


    鄭參事不直講,卻又繞了一個彎子,說:「敢問,是不是外頭那些婢女們,故意讓小姐鎖在這宅子裏頭,不讓您出去?」


    貴蔚想了想,怯怯地說:「可能吧。」一開始,是她先將自己關起來的,不願到外頭去。可之後有一回,她想到房間與園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時,卻見婢女們慌張地想要阻攔她,卻又不敢太明顯。那種感覺,很像在暗地裏監視一個被軟禁的人。


    但她沒多想,隻把這事當成是貴媛安遺留在這宅裏的一股無形的壓力。


    「您有沒有想過,她們為何如此?」鄭參事問。


    貴蔚謹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離家,遭遇危險,讓他在國外還要操心。」她不願在外人麵前批評貴媛安。


    「真是如此嗎?小姐。」沒想到,鄭參事竟騙了矩,質疑她的話。


    貴蔚皺著眉看他。


    「小姐,請恕小的直言。」鄭參事趕緊恭敬地彎下身。「小的實在無法眼睜睜看您被蒙在鼓裏,毫不知情。」


    貴蔚緊張不安地說:「什、什麽事?」


    「其實,侯爺離府的第一個旬月裏,仍留在國內。」鄭參事悄悄地覷著貴蔚的表情,邊說:「他忙著一件事,一件他極不願讓小姐知道的事。」


    貴蔚的手流著冷汗。不知為何,心裏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那預感就像她得知主母與德清氏的遭遇一樣,啃蝕著她對貴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問小姐一個問題。」鄭參事看清了貴蔚的情緒,心底暗笑,繼續以謹慎的口吻問:「為何這兩個月裏,清穆侯夫人完全沒來探望您?甚至沒捎任何音息給您?畢竟,您們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貴蔚想也不想地急說:「那是因為大哥不準我與她往來了!」


    她會說得那麽急,是因為她還是想要相信貴媛安,相信他不會再這樣殘酷地破壞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隻要她不再想著磬子姐,隻要她不再口口聲聲地提著磬子姐,這層平衡,應該還是可以維護住的……


    他不會這麽做吧?他不會這麽做吧……慈悲的駁神!她的心裏祈禱著。


    鄭參事自然明白她這話裏的用意,但最後,他還是照著原定的目的,對這天真的姑娘殘忍地說了--


    「當然不是。」他說:「清穆侯被告發謀反,被判刑了,小姐。」


    貴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於萊坊急駛的馬車上,貴蔚緊扭著手,一直閉著眼祈求著--


    不要讓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鄭參事的話,更想逃避他,可是這男人卻不斷用誘引的姿態,引著她自己去發現並證實真相。


    他編造理由遣開那些婢女,並為她備好車夫與馬車,同她一道出府。婢女們見是侯爺身邊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親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趕緊照著備辦。


    她緊貼著窗,慌急地算著所剩的路途。她希望於萊坊快些到,又祈望著永遠不到--因為,因為她一點也不想看清貴媛安那雙沾滿鮮血的手!


    她太專注自己的祈禱,根本沒餘下的心思去發現鄭參事那笑得詭異的臉。


    半個時辰的車途,清穆侯府到了。這府邸的周圍,完全沒有人煙,漫天枯木交織成的枝網,將死寂肅殺的氣氛兜頭罩下,讓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氣。


    貴蔚顫抖地扶著門下車,鄭參事與車夫想要攙她,被她掙開了。


    她踉蹌地走上石階,站定在那染著歲月斑駁、正緊緊地封閉著的大檜木門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紋與貼得放肆的封條襯著,顯得弱小、無助。


    她趴在門上,握住那門上的銜環,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搖、去敲、去擊,希望裏頭總有個人出來,來應她的求助。


    「磬子姐!是我!是我!我是貴蔚!」她用力地喊著:「請妳開門!開門!我來看妳了!來看妳了!請妳出來……」


    同時,心裏再次響起鄭參事陳述事實的聲音,正呼應著她的吶喊。


    被罷了官。被削了爵位。被抄了家。要誅三族。府邸的下人都貶為奴工,發配邊疆,終生不得入京……


    最後,這宅邸的寂冷無聲,讓貴蔚再也受不住,仰天放聲大哭。


    她跪在地上,長嚎得萬分哀戚。「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磬子姐--對不起啊--」然後,她拚命地、死命地磕頭、磕頭、磕頭,磕得額上都流了血。


    鄭參事與車夫趕緊上前拉起她。她掙紮。「放開我!我要謝罪,我要謝罪--是我!是我害了磬子姐的,如果她不是我朋友的話,她就不會被大哥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


    鄭參事很冷靜地將這車夫支開。「你快去調撥車頭,我們馬上帶小姐回府。」


    「好、好!」車夫慌慌地下了階梯。


    鄭參事見車夫走遠了,精明的臉又回複了哀痛。「小姐,請您不要自責了,這不是您的錯。」


    貴蔚搖頭,根本聽不進這種膚淺的安慰。


    鄭參事便直接切人要點。「清穆侯之所以遭清算,是因為他知道一個秘密。」


    這話,讓貴蔚全身僵硬。


    鄭參事知道,她很注意他接下來的一字一句。他壓抑著興奮,說:「他知道侯爺答允了牡國,要自立為王的密約。所以,侯爺才會決定除掉他。」他頓了一下,再加油添醋。「對了,侯爺這次出使牡國,表麵上是為了國務,其實,卻是在與牡國當權者周旋,要如何瓜分這禁國的所有好處。」


    貴蔚抬起臉,瞠裂眼眶瞪他。


    她滿臉都是血流,使她的瞪視竟顯得如此猙獰恐怖,連鄭參事都瑟縮了一下。


    但他還是鎮定心神,說完。「所以,小的認為,這絕不是小姐的錯。」


    「牡國?」貴蔚抖著說:「自、自立為王?大哥?」


    「沒錯。」鄭參事火上加油。「真正要叛國的,其實是侯爺本人。」


    喉頭一梗,貴蔚撫著脖子,不斷大口吸氣、吸氣,可她仍無法吸進任何空氣。那聽似哮喘的聲音,尖銳得讓人恐慌。最後,她眼前一黑,就這麽昏死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聽到碎裂的聲音。


    那是一麵反射著光芒的明鏡,那明鏡上,一直都有著貴媛安的身影。如今,這心中的明鏡碎裂了,光芒滅了,她的心沒了光明,更失去了前進的準頭。


    她的信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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