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推官低頭看她,目光略複雜。


    這回若不是外甥女,恐怕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家業都要化為烏有了。汪小姐之前隱隱有議親意向的人選是戶部杜侍郎家的公子,雖因杜家公子口舌不謹,公開在外嫌棄汪小姐的相貌而作罷,但從這個人選也可以看出汪小姐的身價了,汪知府養這個女兒既然可以同三品高官家聯姻,那又怎麽可能看得上他一個從六品屬官的弟弟?


    張興文做得好夢,以為壞了人家閨女就能如願,他那好幾年書竟是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別說汪知府了,就是張推官也不可能吃這個悶虧,寧可把女兒改換身份充作寡婦二嫁,都不可能便宜這等賤人,騰出手來慢慢摁死他才是真的。


    他一向以為外甥女脾氣乖張,不好教導,可從她這麽片刻都不耽誤一得知就馬上報信看,她小事或許愛由著性子,不聽人說,可大事並不糊塗,極拎得清其中輕重;因為他的疏忽和妻子的病弱,張家其實對他們姐弟倆都有虧欠,她心胸若稍微窄一點,和他賭氣不告訴他,或拖一陣子再告訴他,張興文在這空檔裏真找著機會做出事來,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和汪知府的死仇是結定了,到時哪怕他當著汪知府的麵把張興文打死都沒用。


    想著,他壓了壓心頭的怒火,勉力和氣地道:「珠兒,多謝你來告訴舅舅這件事。」


    「不客氣。」


    珠華沒他那麽多感想,隨意回了一句——因她心頭還存著另一件事呢,隻是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與張推官。


    雖然說,汪文蒼不是張興文那等隻會花言巧語的樣子貨,張萱也不是汪蘭若那個傻白甜,可世上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萬一這中間要出了什麽岔子——


    張推官看出她欲言又止來了,忙道:「珠兒,可是中間還有什麽事?此事非同小可,你千萬莫瞞著舅舅。」


    珠華讓他一催,一咬牙,罷了,還是說了吧!這時代對女人太不友好了,張推官便是知道了,畢竟自家父母,氣急了不過揍一頓關幾天,可張萱要是往外麵吃了虧,那可沒這麽便宜了。


    她就把汪文蒼那話也招了,招完馬上道:「舅舅,我給二表姐作證,我天天同二表姐在一起,她一點不對的樣子都沒有,不可能和那姓汪的有什麽瓜葛,全是他一頭熱,自己做夢,二表姐說不定都沒記住他長什麽樣子。」


    「……」


    張推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意外,珠華看出端倪來,鬆了口氣,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緊接著又道:「舅舅,你都不知道什麽求親不求親的吧?我就說,果然是那小子自己亂說話。」


    等她閉了嘴,張推官才終於撿著了說話的機會,他先幹咳一聲:「珠兒,你有些禮貌,人家大你六七歲呢,什麽這小子那小子的,這不是你該叫的。」


    他這會的表情可跟先前聽說張興文事情的時候差遠了,雖說不算高興吧,可也沒一點生氣的樣子,珠華大悟,同時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舅舅,你對汪家哥哥印象不錯啊?」


    張推官道:「小孩子家,不要問這些事。你還有事和舅舅說嗎?沒有回去吃飯罷,這個點了,你也該餓了。」


    珠華眯起眼睛:「舅舅,你這是過河拆橋。」


    張推官僵了半天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你要舅舅現在和你說什麽?我也什麽都不知道呢——總得問過了你二表姐才好說。」


    這話也是。珠華被說服了,不過說到要問張萱,珠華未免要再追著他兩句:「舅舅,我信任你才告訴你的,你問二表姐的時候好好問,千萬別罵她,不然她生了氣,以為我是個告狀精,以後都不理我了,我就天天來賴在這裏不走,讓你公務都幹不成。」


    張推官這會看她的小脾氣已經隻能看出可愛來了,溫和帶笑地回答她:「放心罷,我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紅皂白的人,我讓你大舅母去問——這事我做父親的本也不好同她開口。」


    鍾氏身子雖不適,問一問女兒話還是可以的,珠華這才放心,一肚皮煩惱都丟給個子高的人了,她轉身輕鬆地走了。


    張推官的麵色則慢慢又冷硬成了一塊鐵板,他走到門邊去,叫過守門的小子:「去喊你爹來。」


    李家二小子答應一聲,飛快去了,不一會李全匆匆而來,進屋彎腰:「老爺叫我?」


    張推官道:「你去和老三說一聲,說我知道他今天出門亂逛去了,我先就和他說過,叫他好好在家溫習功課,你跟他說,壽宴之前,讓他老實在家呆著,再不許有下一回了。」


    李全道:「是。」


    他轉身要走,張推官叫住他:「除了與他說之外,你一並吩咐人,給我看死了他,不許他出家門一步,憑他怎麽鬧也不要理他,若有不服,讓他等我在家時,親自來我麵前說!」


    李全的麵色凝住了——這不是管教弟弟,而是看守犯人了,他明白過來這位三爺大約是又犯了什麽事了,張推官不說,他也不問,隻再度應道:「是,老爺放心。」


    他侯了片刻,見張推官再無別的吩咐,這才躬身退出去了。


    此刻殘陽漸退,暮色四合,室內沒有點燈,張推官獨立屋裏,臉容隱在昏暗裏,下定了決心。


    ——他本早已對這個拖後腿的異母弟弟不甚耐煩,察覺他在外甥女中毒事件裏有嫌疑後,更加心涼,隻是因無實據,不便聲張,一時也拿不定該如何處置所以拖下來罷了,但這些事卻如落雪般,一層層積在他心頭,越積越厚,終於不堪重負。


    他已忍無可忍。


    無需再忍。


    糟心弟弟的事暫時尚待尋個合適時機,女兒這頭卻是一點都不能拖的,張推官當晚就和鍾氏說了,鍾氏開始十分驚訝,因她也是一點影子都不知道,但過一會想起什麽似地,道:「……怪不得,今日中午我們在寺裏小憩的時候,汪太太和我抱怨了幾句兒子,說他大了不好管了,家裏想他明年下場,他偏要今年就去,汪知府先不肯的,後又同意了,倒顯得她硬要攔著兒子上進,親娘當成了後娘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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