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心中一動,轉向蘇長越道:「賢侄,不如你寫一篇字形簡單的字留給珠兒練罷,她聰慧是有的,這麽快能記這麽多字了,就是這個性子,太急了些。」


    蘇長越明白這明為教導珠華,實則是要考校他了,笑著起身應了。


    珠華那裏筆墨都還攤開擺著,便引著蘇長越直接過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張書案,案後並放兩張椅子,是珠華和明光的位置,以他兩人年紀,共用一張書案並不擁擠。


    案上一應齊全的筆墨紙硯,案角摞著幾本啟蒙讀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學得怎麽樣吧,這個氛圍看上去是挺有書香意味的,凡讀書人見了都會有親切之感。


    蘇長越就一點不認生地站案後去了,沉吟片刻,提筆沾墨,沉腕落字,墨跡遊走間,一篇王維的短詩躍然紙上: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珠華伸頭看看,她隻能認得出是非常標準的楷體,墨跡幹了的話,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嚴穩度分不出什麽差別來。


    人家這個水平,笑她她也隻好認了。


    但蘇長越卻覺不足,他眉頭一動,似有懊惱:「寫順了手,一時忘了,你與我不同,不用寫這種無聊的字。」


    抬手把擱去一邊,另換過一張來,重新寫起。


    珠華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對?再說字分個美醜她能理解,無聊是什麽評價?


    但等蘇長越一句寫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詩,仍是楷體,但筆鋒一轉為圓潤靈動,整個的感覺一下就活了起來,第一張雖然也好,但就沒有這股活潑潑的「躍然紙上」的意味。


    「你本來習的是顏體?」張推官認出來了,出聲道。


    蘇長越笑道:「是。」看向珠華,「你習的是柳體,不過柳體我練得時間短,後來就擱下了,寫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獻個醜。」


    珠華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她把那張顏體捧到手裏看,她原來選柳體也就是隨便選的,本身並不執著,這會看著人現場寫出這張字來,在她手裏總不聽話的毛筆到了少年手裏如臂指使,筆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個個墨色方塊字,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出來的成品賞心悅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過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頭來宣布:「我以後就學顏體好了。」


    蘇長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變這麽快。」


    張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搖頭:「小孩子,就是這樣。」


    橫豎珠華不用考科舉,學些詩詞文章不過陶冶情操,隨心就隨心了,張推官也不去壓她,轉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張來看,讚道:「台閣體能練到這個水準,門麵這一關是必過了。」


    看過了交給珠華,囑咐她:「你雖用不著,也別丟了,可以留著給光哥兒,他日後習字時用得著。」


    張推官講出「台閣體」三個字,珠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了,她不記得哪看來的,這大概屬於此時的考試專用字體,考生們不管平時怎麽放飛習的哪位名家,進了考場必須得老老實實得寫這個字體,該字體最大優點是端正整齊,形同印刷。


    她便應了放去案角,由它繼續晾幹。


    再說得幾句,天色將暮,鍾氏那邊遣了丫頭過來,催他們去吃飯。


    東院一片和氣,正院裏卻是慘霧層層。


    張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時間不長,但她醒過來的時間不巧,因為她剛由丫頭急慌慌地攙著回到張興文躺著的屋裏,就聽到大夫和馮一刀這個專業人士會診之後,給出了結論:張興文的寶貝保不住了,必須得切,不然持續壞死下去,不出三天,他連命都得一起賠進去。


    張老太太雖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但這個話太刺激人了,她瞪著眼,喉嚨裏嗬嗬兩聲,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這次昏得久,再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從黃昏轉換成了清晨。


    張興文那邊的切除術已經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術還算成功。


    壞消息是:他永遠失去了男人的獨有功能,另外,暫時還不能確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這不瘋能行嗎?


    張老太太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出她的憤怒了,都這樣了,居然還跟她說不能確保兒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憤怒:這種大症本來就有恢複觀察期的,一個好好的人切了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就能活著變太監呢,何況張興文這種。這趟診實在是出得吃力不討好,辛苦了一夜沒睡,沒得著感謝罷了,又被噴一臉!


    怎麽就能有這麽討厭的老太太呢!


    還是張老太爺懂事些,來給安排了房間讓他和馮一刀一起吃飯歇息去了。


    張老太太也顧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氣,忙奔進去看兒子的狀況。


    張興文醒著,生不如死地醒著。


    他還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還巴結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怎麽下一刻就天地翻轉,跌進他從未想過的深淵裏了呢?


    簡直像做了一場噩夢。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無處不在地提醒著他,這場夢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完了。


    張興文就這麽躺著,乍看上去還很安詳,因為他的力氣都耗盡了,再也掙紮不動,嗓子也嚎啞了,說不出話語來。


    張老太太近前來一看他這比死人多口氣的模樣就嚇傻了,顧不得自己那點情緒了,忙撲在床前語無倫次地安慰他:「三兒,你別傷心,總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


    張興文毫無觸動,眼皮都沒動一下:還有什麽辦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個器官,再麻痹不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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