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怡,聽說新帝今天就要入主皇宮了,大家都商量著要去謝恩,妳不一起來嗎?」


    輕柔的聲音在騎鶴殿中慢慢地流動,像是怕驚擾到了誰似的。


    騎鶴殿向來冷清,即使它的主人幾經變換,這裏依然像是東嶽皇宮中「冷宮」的代名詞。


    此時此刻的騎鶴殿中,已經清靜得彷佛這裏從來沒有人居住,而窩在屋內最灰暗角落的那兩個人,就好像連陽光都不會眷顧她們似的,若不是兩人都穿著長過腳踝的錦繡華服,遠遠看去,會讓人誤會她們是躲在這裏偷懶的小宮女。


    而事實上,她們都有著曾經顯赫的封號和——如今狼狽不堪的地位。


    問話的那個女人封號明妃,身著一身黑色的服飾,這本是宮內女人很忌諱的顏色之一,但卻是她們現在不得不穿的服色,因為她,和另外這個穿灰色,被她稱為「小怡」的女人,都剛剛成為了寡婦——


    先帝,在四十一歲的壯年,於十日前不幸染上中風之症而駕崩。


    過往的恩愛,未來也許會得到的眷寵,以及可以光耀門楣的一切榮光,都隨著先帝之死,蕩然無存。


    然而,這樣並不是最糟糕的……


    這騎鶴殿的主人怡妃,聽完好友小心翼翼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卻扯了扯嘴角,用一種自嘲的口氣反問:「我們去謝什麽恩呢?謝新帝沒有讓我們也一同活埋殉葬嗎?」


    先帝,一直被世人稱讚是仁慈賢達的明君,可在他死前卻跟所有後宮妃子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他要求那些曾經和他同床共枕的,被他視作心肝一樣的心愛女人,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這三天內,宮裏哭聲震天,每天都可以聽到有人哭喊著被拉出皇宮的吵鬧聲,讓在宮內活下來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不心驚膽戰、噤若寒蟬的。


    昨天是她,誰知明日會不會就是我?


    當年先帝不顧群臣阻攔,執意充盈後宮增加十名後妃的名額,多少女子暗中竊喜,自以為多了一個登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豈知……


    原來恩愛榮寵都可以是過眼煙雲,曾經的海誓山盟也可以是一樁樁笑話。


    原來生死相隨可以變成現實,原來即使皇帝已死,他的話,依然是不可動搖的聖旨。


    而她們的命,甚至螻蟻不如。


    「新帝真的不會殺我們嗎?」怡妃悵然地望著窗外,「若是他肯饒我們一命,我是不是可以求他放我回鄉去看看爹娘?」


    「不可能的。」明妃搖著頭。「昨天內務府來人了,新帝已經下旨,讓宮內舊妃各守原宮,不要擅自離宮,說不定以後我們再見麵都不容易了。」


    怡妃苦笑道:「隻怕這座小小的殿宇,我們也住不了多久的。」


    明妃大驚,問道:「為什麽?」


    「因為新帝很快就會有新妃了。而新妃總要有自己的住處,那些死人住過的地方,她們願意住嗎?妳的拜月宮,我的騎鶴殿,早晚,都會易主。」


    怡妃的視線投注在窗外一棵梔子樹上,慢聲說道:「其實,我們從來都不是這些宮殿的主人,我們隻是它們的過客而已。來過,住過,生過,也會死過。這就是我們留在這宮殿中的一切。」


    明妃聽得渾身泛起寒栗,連聲說:「妳快別這麽想了。新帝人挺好的,本來我聽說還有人曾想進言,讓先帝所有妃子都殉葬,是新帝留話說,讓誕下皇嗣的,和未曾侍寢的人留下一命。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我倆才可以留得殘命。」


    「新帝若真的是個好人,會眼睜睜地看著那麽多女人為了先帝殉葬而無動於衷嗎?」怡妃卻在冷笑,「都是君王,都是黃袍加身,他們有著一樣的冷血心腸。」


    明妃嚇得連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小怡,妳現在說話怎麽這麽大膽?小心隔牆有耳。」


    怡妃再一笑,「現在大家都忙著去迎候新帝了,妳以為還會有人注意到我們這種冷宮遺妃嗎?」


    她望著那些梔子樹。好奇怪,很多年都淡忘的記憶,今日怎麽一一想起?


    是因為那些同齡女子的生命如花謝般的消逝,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會走入終點,所以本能地開始回憶了嗎?


    回憶,她一直以為那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才喜歡做的事情,如今,她不過才二十歲,二十歲啊……竟也陷入這種情緒中,不能自拔。


    隻是這回憶中有多少甜蜜?多少傷情?


    依稀間,想起的,全是倒在梔子花海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一張比梔子花還要清俊絕俗的蒼白容顏——


    「小怡,原來妳還在這裏?難道妳一直在這裏等我嗎?」


    「小怡,妳名字聽來很可愛,隻是好像要占人家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麽?」


    「小怡,妳天天在這裏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麽,能讓妳耐得住這裏的寂寞?」


    「小怡……我想抱抱妳,可以嗎?」


    聲音依舊悠揚,原來穿過數年歲月的風塵,還是割不斷這些聲音潛藏在她身體內那份傷痛的記憶。


    曾經,那麽美好的聲音,那麽美好的笑容,甚至是那麽美好的肌膚相觸……她妄想都可以屬於她。她曾祈求過上蒼,哪怕隻是一夕擁有,讓她知道生的意義不再是孤獨,不再是永無休止、重複了千百次的寂寞。


    上蒼眷顧了她,她真的擁有了,但真的就僅僅隻有一夕而已。一夕之後,所有的幻夢隨之破滅,再也不曾重聚。


    這就是奢望的下場。奢望不屬於自己的幸福,從一開始就是個錯。


    臥龍宮的門口,眾星拱月般的,一幹文武群臣圍在一個身材挺拔頎長、身著銀灰色龍袍的男人周圍,有人問道——


    「陛下,您怎麽還穿著這身王服?該換成帝服了。」


    男人的臉雖然年輕,眉宇中卻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重威,俊美的輪廓本該因為嘴角的微笑而親切,卻因為眉中帶煞而讓人隻覺心寒。


    這是東嶽的新帝,皇甫夕。


    他冷傲的眸子始終直視著前方高高的殿宇,沒有回答身邊人的問話,反倒風馬牛不相及的提出一個問題,「這宮內的梔子樹一共有多少株?」


    滿院的文武百官都被問得一楞,內宮總管反應機敏些,連忙擠到前麵,叩頭稟報,「一共有七百六十二株。」


    「從明日起,都砍了。」


    淡淡的聲音說出一道聖旨,如此古怪又驚人的旨意,所有人不免又麵麵相覷。


    「陛下,都、都砍了?」內宮總管深恐自己聽錯了。這些梔子樹在宮中生長了近百年,不僅是宮內著稱一景,也暗自維係了幾代君王與皇後的深情,早成為東獄的傳奇和象征。怎麽新帝還未登基,就要把它們全砍了?


    「我討厭這花的味道。」皇甫夕再也懶得多說,徑自邁步走進臥龍宮的大門。


    「陛下,皇陵的工作已經就緒,成將軍請旨封陵。」


    禮部尚書跟了進來,搶先開了口。


    這句話說來簡單,卻讓大門外的群臣聽了心頭一沉。所謂「工作就緒、請旨封陵」,眾人都明白那指的是什麽。


    那些被拉去給先帝殉葬的嬪妃們,都將從此封埋在地下,再也沒有活路可以逃出生天。


    眾人全都跟了進來,把目光投向皇甫夕,隻見他一隻手正扶著長長的書案,另一隻手玩味似的舉起桌上一方硯台,一邊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輕吐出兩字——


    「準了。」


    他人的生死榮辱,對他來說,似乎全無意義。他雖然不想置那些女人於死地,卻也無意非要違拗皇兄的這道遺命。


    有善良之臣忍不住開口求情,「陛下,那些嬪妃都是無罪之人,何必——」


    他的黑眸閃過一道幽光,打斷臣子的話。「愛卿難道不曾聽說過生同寢、死同槨嗎?若連生死相隨的勇氣都沒有,那她們對我皇兄的情意豈不都是虛情假意?」


    這話說得異常沉重,讓人一時間無法反駁。雖然眾人都在心中想著:虛情假意總是難免,為了討得皇上歡心,這些女人們曾用盡多少心機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人人還不是為了自保?一句「賜死」,就不得不死,枕邊人都可以做到如此涼薄,若是腳下之臣易地而處,會不會也要遭遇這樣的滅頂之災?


    「這宮中的東西,從明日起都換成新的。」皇甫夕又一次開了口,嘴角依舊含笑,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我不喜歡用別人用剩下的東西,所以都要一色全新才行。各位大人,若是來給本王道賀的就免了吧,本王最不喜歡的就是阿諛奉承,虛假的話本王已經聽過太多。你們也不用誠惶誠恐,隻要盡心為朝廷辦事,本王自然不會虧待他。若是故意欺本王年輕,皇陵之上,本王可以為爾留一個入口。」


    他滿意地看著滿屋子或青或白的臉色,將目光投向側後方的內宮總管,瞳眸一瞇,本有句話想叫「那人」過來,但是停頓一瞬,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很討厭,這總是如此濃鬱的梔子花香,每次聞到都會讓他心神混亂,失了冷靜思考。


    好在從明日起,就再也不會聞到了。


    終於,這東嶽,這皇宮,這天下,這天下中的任何一人,都該屬於他了。


    騎鶴殿中的梔子樹最多。當清晨太監們拿著斧頭砍樹的聲音把怡妃驚醒時,她驚詫地奔出來,入目的盡是倒了一地的花木。


    她不由得心痛地頓足喊道:「住手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先祖所種下的樹,誰讓你們砍的?」


    「回稟娘娘,這是當今陛下的旨意。」太監是很懂得狗眼識人的。雖然先祖的話也是聖旨,但是當今帝王的話更不可違逆。不管先祖為何而種這些樹,當今皇上下旨要砍,自然就要全砍了。


    而眼前這個沒啥地位的先帝遺妃,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又有誰會去在意?


    斧頭重重地砍在樹幹上,一棵棵接連倒下,像是無憑無依的人兒被攔腰斬斷。


    曾經這些樹就和那些鮮妍如花的嬪妃一樣,是宮中的傳奇和榮寵,但是更朝換代之後,連它們都一並被嫌棄。


    怡妃怔怔地站在院子一角,看著眼前的情景,卻無能為力。


    她向來知道自己是渺小的。從十二歲入宮到現在,已經八年。在藏書樓做值掃宮女的那幾年,是她最清閑快樂的日子,若不是後來遇到那個人,顛覆了她許多認知,她也許會一輩子單純快樂地過下去。


    如今,她又忽然明白,原來單純快樂的生活,無論在任何時候,都隻是一種妄想而已,因為這種日子要仰仗別人的成全才能有,而她,俗世中的一粒凡塵、皇宮中的一株小草,誰來庇佑?又能仰仗於誰?


    明妃又來了。


    明妃和她同一年入宮,怡妃起先被分配到藏書樓去打掃,而明妃則比她命好一些,分到皇後宮中。後來先帝偶爾到皇後宮中時,看上了明妃,一夜寵幸之後,珠胎暗結。


    雖然皇後為此很是動怒,但礙於明妃有了皇子,也不得不同意皇上冊封妃子。明妃從一名宮女升為貴人,又用了兩年時間升為妃子,好不容易總算是熬出了頭,也成了所有宮女心中的榜樣。雖然後來皇子因病夭折,但陛下對她的寵愛不減,日子過得依舊風光。


    怡妃,卻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她在藏書樓辛苦熬了六年,沒有人認得她,宮內也沒有人過問她。十八歲這年,按宮內祖製,如她這樣在宮中服滿六年,依然沒有晉封,而宮外還有親人的宮女,是可以出宮返鄉的。


    她一天天算著日子,期待著回家與親人同聚。偶然間,卻因為一件事,被先帝看重,一下子就從宮女封為怡妃,羨煞旁人。


    剛被冊封的時候,連明妃這樣的多年好友,來看她時,話裏話外都帶著妒意。她也隻是一笑置之。


    雖被冊封,但先帝因為種種原因,一直還沒有來得及翻牌子寵幸她。


    對於怡妃來說,屬於她的榮寵還未到來,就已悄然失去,這天上地下的轉變,聽來如夢一般,又是多麽諷刺。


    這幾天因為先皇遺旨,讓嚇得六神無主、驚惶失措的明妃重新把冷靜自持的怡妃當作她最可信賴的好朋友,時不時跑來找怡妃商量對策。


    這一次明妃的到來顯得很是焦慮,或者說,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都很焦慮,焦慮對前途的不安,生死未卜。


    「小怡,我剛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新帝要讓我們所有先帝遺妃都搬到宮外去住。」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臉色都白了。


    怡妃卻很平靜,反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這樣很好啊,離開這座皇宮,就是離開一個是非之地。」


    「可是出了宮,我們等於少了一道保護的屏障,誰知道外頭是怎樣的景況?到時候不是要任人宰割……」


    「我們留在宮中難道就不是任人宰割了嗎?」怡妃輕聲道,「出去了,反而是一步活路。」


    可以離開這座死氣沉沉,甚至連梔子花香都聞不到的皇宮,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幸運,所以她聽了雀躍不已。這是她長久以來難得聽到的一則好消息了。


    「妳確定這消息來源可靠嗎?」怡妃再問。


    明妃皺眉說著,「是我宮裏的宮女聽臥龍宮的太監提到的。她說有人向陛下進言,希望新帝下旨,將我們都遷到宮外去,讓日後新帝的新妃可以住進來。」


    「那新帝的意思呢?」


    「不知道,那太監隻聽了一半就出來了。他原本是進殿內奉茶,不能多留。」


    怡妃的眉宇卻蹙了起來,「如此聽來,這隻是一道毫無意義的消息而已,新帝有可能不會答應。」


    「真的嗎?」明妃又興奮得握住她的手,「小怡,實話實說,我不想搬出去,拜月宮是我的,我住了好多年,我曾想過自己若有一天會死,也要死在那裏,我實在受不了把它交出去。」


    怡妃一笑,「包括拿皇陵和妳交換?」


    明妃倏然變了臉色,推了她一把,「和妳說正經話,妳別來嚇我。」


    「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她悵然地說:「難道妳想和新帝的寵妃爭寵嗎?」


    「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比起來,我哪點不如她們?」明妃沮喪回道。前方恰好置有一麵銅鏡,倒映出她的影子。她才不過雙十的年紀,絕對不算老,鏡中那張明豔的麵容曾經在眾多青春美麗的臉孔中被先帝一眼看中。


    而今,這朵美麗的花兒就要凋謝了嗎?真的是不甘心。


    怡妃看著好友的背影,柔聲安撫,「好了,明萱,這是我們的命。這皇宮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又何必留戀?不如我陪妳去外麵散散心?不過算了,這外麵也沒什麽地方可走,到處都是被砍斷的梔子樹。」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些折斷的樹幹時,像是被人用針狠狠地刺傷了——


    「小怡,妳喜歡梔子樹嗎?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妳。」


    「小怡,我沒事的,隻是身子偶爾不大舒服,坐一會兒就會好。聽說吸了梔子花香的人就會心曠神怡,這花香還能包治百病。」


    「小怡,是這花香……讓我對妳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但如果妳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


    好暈眩的話,好暈眩的記憶。原來有些事情,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時,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記得更加清楚,因為每多忘一次,就會提醒自己再加深這段記憶。


    如果妳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話,從那樣美麗的人口中說出,如詩如夢一般。


    她被那句話蠱惑了,像沉湎於毒藥中,心甘情願地服下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毒沒有解藥可以讓她後悔。


    不過,她後悔過嗎?


    也許,從未後悔,隻是悵然若失,隻是苦苦追尋,隻是茫然無措,隻是……帶著一個不解、一個困惑,想去探知一個答案——


    為何……他當日如夢一般來,又如夢一般去,隻留下她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哪怕他的來和去都不是出自愛,隻需對她說聲「抱歉」——或者,連抱歉都不必說,隻要給她一個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麽?


    畢竟,她曾愛過。


    一個人的突然造訪讓怡妃所有關於宮外的記憶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遠房表姊。這位表姊一直在東都,但是無論是當初她入京入宮,還是後來受封皇妃,都不曾與這家人往來過。她喜歡這樣的親戚關係,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沒有牽掛,日後也就不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


    可表姊帶來的消息卻讓她的心驟然擰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為犯了殺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審,聽說明年就有可能被問斬。您母親已經準備上京告禦狀,您的父親雖然一直阻攔,卻沒能攔住,她已在來京的路上,這幾天大概就會到了。您父親托人帶信過來,讓我轉交於您。」


    表姊說話非常謹慎,把信交給她之後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楞神好久。


    她已經許多年沒和家裏人有過聯係,她甚至以為家裏人已經當她死在宮內了。


    她們唐家,世代書香門第,從來不屑於入朝為官,像父親那種飽學儒士,更是將禮義廉恥擺在首位,君臣之道置於末處。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選宮女的聖旨強行降下,他們不會和京裏有任何關係。


    離開家的時候,父親的話她至今記憶猶新——


    「宮裏那個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到了那裏,隻求能夠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妳也不要給家裏帶來無妄之災。若十八歲時能夠出宮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來即可。若回不來,也不用再寫信聯絡。」


    父親的寡情是來自於對朝代更替、曆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過於透徹,他保不住女兒,就幹脆不聞不問。


    她的閨名是可怡,之後入了宮,再也沒和家人通過書信,即使她後來受封,明知宮內會給她家裏報喜,但家中依然沒有隻字詞組送來,真應了她父親那句話——


    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


    然而,父親那後半句話卻好像說反了,如今卻是家中將無妄之災帶給了她。


    弟弟犯了殺人的案子怎麽可能?她走時弟弟隻有十歲,卻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在她離家前,弟弟還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妳就入宮吧,日後我也去京裏考取功名,若中了狀元,我就想辦法接妳出宮。」


    那樣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弟弟,怎麽會和殺人案子有了牽扯?


    她的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又怎麽有辦法禁得起這樣的打擊?還長途跋涉來京中告狀?


    要知道就是她在宮中生活,也都沒有見過新帝。母親一介民婦,真的以為告禦狀會像戲文那樣容易,當街攔駕,大喊一聲「冤枉」,就會有絕世明君為她伸冤報仇?


    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跑去找內宮總管,請求道:「麻煩轉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宮一趟處理。」


    他看著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們宮裏曆來有規矩,皇妃是不能私自離宮的。陛下日理萬機,不知道幾時才能管得著您的事情,這樣吧,我給您遞話進去,您,可要等一等。」


    內宮總管曖昧的眼神加上閃爍其詞,讓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並不是得勢枝頭的鳳凰,人家不會平白為她辦事。


    於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隻玉鐲,交到對方手裏,輕聲說:「那就請公公多費心了。」


    這個內宮總管雖然貪心,但辦事還算爽利。拿了她的東西之後,很快就給了回音。回音也很簡單,隻有兩個字——


    不準。


    唐可怡急了,問道:「為何不準?」


    內宮總管隻是聳聳肩,「陛下隻說不準,沒說為什麽,我也不好多問。其實娘娘啊,陛下不說您自己也該明白,現在新帝剛剛登基,京中難免會有些不平靜,陛下也是為宮內娘娘們的安全著想。娘娘,奴才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入了宮,妳就是宮裏的人了,外麵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榮辱既然他們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們?」


    果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她在心中冷笑,一個內宮總管,不過是三品的官銜,卻敢對她完全一副訓導告誡的口吻,這口氣她除了忍下,別無他法。


    「那,我想見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內宮總管的嘲笑,「娘娘,就連前皇後要見陛下都要排隊等著,更何況是您了?陛下每日要處理的國家大事那麽多,您就別拿這點家務小事去煩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們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可不大好,您不覺得這宮裏最近越來越清靜了嗎?連原本在宮裏落巢的那些鳥兒,陛下也下旨全都連窩端了。您想他可願意再聽您的事情?」


    唐可怡徹底心涼了。


    可就算宮內她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宮外的事情還急待她作決定。


    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幫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到東都赴死。


    於是在這夜,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皇甫夕喜歡看傀儡戲,這可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


    入宮之後,他將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過的長生殿叫人騰出來,專門改成傀儡戲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處理完國事之後,他都會到這裏來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戲,此時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煩擾他。


    而他看的戲,永遠隻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記.蘇秦列傳》中,關於這則故事是這樣記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長幹行》中也有一句詩雲此事: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這出傀儡戲,是皇甫夕一手寫就的戲詞,觀眾也隻有他一人。


    今日,戲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誦,「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舍,幻影癡心。癡了心,動了情,隻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著台上影子晃動,忽然開口叫道:「來人!」


    外麵守候的太監急忙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宮內的宮女,大過十八歲的就該出宮了吧?」


    「是,倘若沒有受封,或是沒有獲罪,就可離宮。」


    「出宮的人,內務府都有紀錄嗎?」


    「是,內務府那邊都會翔實記錄她們的祖籍以及返鄉的時間地點。若她們的確回了家,當地官府還會出具回函,再由內務府留檔。」


    皇甫夕頓了頓,吩咐道:「叫內務府幫我查一人,她……」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蹙起眉,因為隱隱地聽到嘈雜聲響。


    於是他沉聲問:「是張德海在外麵嗎?」


    內宮總管聽聞傳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爬進來,連連叩頭。


    「奴才罪該萬死,不該打擾陛下清休,實在是因為宮內出了點亂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誤了時辰,耽誤了——」


    「囉唆。」皇甫夕輕斥一聲,音量不大,卻冷得徹骨。「什麽事?」


    「宮內一位皇妃丟了。」


    「丟了?」他皺眉哼道:「難道宮裏還有能飛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時候還有人看到她在宮裏,但是今晨送早膳時就不見了,宮女以為她隻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內三宮找了一圈,誰也不知道她的去處。宮女慌了神,這才來通報。奴才也派人在內外六宮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為然,「怎麽?沒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會心中不痛快地自尋死路不成?」


    張德海思忖著,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會不會是出了宮?」


    「出宮?難道六宮門禁沒有人看到嗎?」


    「問了一遍,都說沒看到。但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經請旨出宮。奴才來問過陛下,陛下……不準。奴才回稟的時候,皇妃看起來很是失望的模樣。」


    說起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個怡妃?」他不耐煩了,「那就派人去宮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尋死,隻是若在宮外養了什麽野男人,讓皇室蒙羞,朕寧可她死。」


    「是。」張德海擦了擦汗,剛剛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揚聲吩咐。


    「對了,你來得正好,朕要讓你找一個人。」


    「陛下請說。」


    「她曾是宮裏的宮女,如今……應該已經返鄉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準確的下落。」


    「請陛下示下名字,奴才這就去辦。」


    「她姓唐,唐可怡。」


    張德海倏然楞住,張大嘴巴好一陣,直到背對著的皇甫夕奇怪他怎麽還不走,才回頭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問:「還有什麽問題?」


    他囁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陛下……不知道嗎?」


    「什麽?」他的眉心蹙得更緊。或許是這幾年都在邊關,即使他有著出身皇室的貴胄之氣,也有著身為武將的霸氣和殺氣,他隻需蹙一下眉,周圍的人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張德海不敢再多說一句廢話,飛快地解釋,「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盤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幾分,繼而倏然而起,那氣勢讓舞台上原本還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戲子都嚇得停了下來,全體跪倒,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麽,觸怒了龍顏。


    「捉她回來,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變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厲得幾乎如刀鋒一樣的聲音,擦過張德海的耳際。


    在這頃刻間,風中似乎飄來了淡淡的花香。


    這是梔子花香,但它們不是全被砍光了嗎?為何宮內還會有花香浮動?


    原來,以為已經斬斷的東西,其實並不能真的斬得一乾二淨。隻要它曾經存在過,就會永遠存活,直至生命終了,都如影隨形,相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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