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蘇家真的無虞,他一定不是這個口風。


    「……」


    張推官能露出這個破綻,蓋因他心境非常複雜,他已經察覺出蘇家的處境多半不妙了,這種情勢下,還要硬裝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來,他隻有透露了更多一點,「彈劾奏章遞上去,萬閣老便請辭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駁回了他的辭呈,傳旨令他照常入值。至於那封奏章,卻沒有下文了。」


    聖意偏向哪方,十分明顯。


    珠華睜大了眼,她驚訝的是:「——皇上知道這個萬閣老身上不幹淨?」


    沒下文不表示沒頭緒,這裏麵已經能反應出一些問題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國首輔遭遇五名言官彈劾,領頭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萬閣老有罪沒罪,至少該給個說法,有罪就查,沒罪也當明文還他個清白,當沒這回事是什麽鬼?太兒戲了啊!


    張推官卻苦笑一聲:「豈止皇上?滿朝文武,又有誰不知萬閣老奸佞貪酷,打他就任首輔以來,彈劾的折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隻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隻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這點心中也鬱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這次程風憲領頭集數人之力一齊上劾,我本以為至少能對萬閣老有一二動搖,誰知——唉。」


    聯名彈章分量大,風險也大,假如是言官獨個彈劾,萬閣老反正彈章收多了,習慣了,虱子多了不癢,但這封聯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隻會令他警覺激怒。


    政治嗅覺過關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數,不隻蘇家,上奏的五人一個也逃不過去,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總要咬過來的,隻看方位輕重而已。


    珠華明白了:原來是昏君加奸臣,標配。


    她很有點意外,因為就皇帝在當年縣令爹的事情處置上,看著是個很正常的人,就算還稱不得明君吧,應該也不至於昏,她管中窺豹,以為這皇帝人還不錯來著。


    「為什麽皇上那麽信任萬閣老啊?」


    別的還罷了,張推官轉訴聯名彈章和自己對萬閣老的評價裏都明確有一個「貪」字,可見這位萬閣老撈錢必然撈得極狠,天上不會掉錢,這撈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這也能無所謂?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屢被勸諫。近年來春秋日長,崇仙問道之心更盛,齋蘸年年不斷不說,還到處修建宮觀,勞民傷財,官員們無人支持,隻有萬閣老,」張推官又歎了口氣,「他身為首輔,為了獲取聖心,不但不思規勸,反而一意諂媚。皇上給自己起道號,他也起;皇上設齋蘸,他就進奉青詞;皇上封道士入朝為禮部侍郎,他不發一語,反而構陷打擊彈劾的臣子。」


    ……這人設略耳熟,嚴嵩?


    別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聖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奸臣是對上了。


    珠華到這時心下真正一沉,感覺不可測的命運再次不講道理地糊了她一臉。


    就目前的態勢看,彈劾的五人明顯不具備把萬閣老拉下馬的實力,倒更類似於奸臣倒台前刷過的無數炮灰。


    ——這個說法有點不大尊重,珠華在心裏修正了一下,願意站出來要把奸臣拉下馬的不管結果成功與否,都不能否認他們本身的正直與勇氣,是炮灰,更是忠臣義士。


    隻是,當這些義士裏有同自己命運另一端連係的人時,感覺就實在是太糟糕了。


    「也許不至於有事。」張推官議責了幾句君父,這會兒心情平複了些,轉而安慰起她來:「程風憲他們的奏章已經抄出來傳閱開了,我細看了,他們很謹慎,隻是專注在萬閣老身上,餘者一概沒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隻有說萬閣老不知規勸人主,忝為百官之首而已,連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沒說,萬閣老沒法就此借題發揮,引皇上震怒拿人。而萬閣老自己,他作為官員被彈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實之處,他也隻能自辯而已,沒有權利就此對言官發難。」


    珠華懂了,這其實也就是她起初說的「言官言者無罪」,言官天生幹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這要不先給套上一層防護網,折損率就太高了——不過皇帝身為萬人之上,他顯然還是有特權的,被罵不爽了,可以整個「誹謗君父」之類的罪名出來。首輔就不行,他當下隻能唾麵自幹,想打擊報複,隻能事後另尋途徑。


    沈少夫人所說的「事還懸著」,就是這個意思了,萬閣老現在應該正在另尋途徑的過程中,什麽時候尋到,能尋到誰的,尋到誰誰倒黴。


    ——作為一個有幾千年豐富鬥爭史的內鬥大國,這途徑真不算難尋。張推官先還說萬閣老「構陷」彈劾皇帝封道士官職的言官呢,再構陷幾個也隻算熟能生巧的事罷了。


    珠華便扯扯嘴角:「舅舅,別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實情況是,程風憲這邊的底牌已經亮完,萬閣老卻還沒出手,程風憲隻能被動接招,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也許我的想法有點幼稚,但我覺得,萬閣老要樹立威信,煞住這股聯名倒他的風氣,他多半不會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擊報複回去,讓別人看見挑釁他的人的下場,這效果才越強烈,舅舅,是這樣嗎?」


    這想法一點也不幼稚。


    張推官於意外裏有點困難地吐出答複:「是。」


    珠華再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這我說不好。」張推官搖頭,「不過按常理來推,可能是外放貶官,乃至斥退罷職。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難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風憲作為領頭的一定不能幸免,至於你蘇伯父,尚在未知之數。也許他運道好,能躲過這一劫。」


    珠華默默點了點頭,張推官這麽說應該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問也沒意義,隻能期望事態確如他所說罷。


    就算蘇父沒有躲過,但隻是貶官或者罷職的話,這結果不算最糟,蘇長越看著讀書不錯,熬過他的成長期,隻要他能成材,蘇家總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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