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點尷尬地將柳帖遞了出去。


    “唉,這七王爺一直很想要納小姐為妾呢,等了小姐好些年了。”小雲兒笑吟吟地道,水眸不著痕跡地偷偷打量他的神情。“這事,老爺夫人都知道的,也相當看好這門親事。”


    “……是嗎?”他的心結實地震了下,盡管臉上依舊麵無表情。


    “是啊,小姐總說,若她在十八生辰後,真正心儀之人還不嬰她的話,她願意委身七王爺當妾呢。”她搖頭晃腦地歎氣,“上官公子,你和小姐也算舊識,可知道小姐喜歡誰?”


    上官向陽斂眼瞅看她,又是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唉,你也不知道啊……”她頓了頓,忍不住提醒他。“今兒個是小姐的生辰,所以七王爺才會特地挑今日要小姐過府的。”


    是今日嗎?他微愕。


    不對吧,她的生辰不是在七月嗎?當初他給地玉佩,正是因為她生辰,那時明明是七月,怎麽會變成了今日?原想要再問個清楚,豈料小雲兒已忙碌地跑開了。


    因為這突來的柳帖,令他惴惴不安,想要問個明白,想要阻止她外出,可現在的他,憑什麽?


    上官府的血海深仇還等看他,邢老的話仍在他耳邊,他不能深陷兒女情長,可是……他明明那麽喜歡她,想要憐惜她……該死!他從未如此地痛恨過自己!


    他就這麽把自己給縛住了,一待,就待到了掌燈時分,完全忘了總管之責,眼前隻看得見特地妝扮過的龐月恩。


    瞧她秀顏粉雕玉琢,額著梅花錮,像是搪瓷美人,又像是水中妖精,一襲湖水藍窄袖交領孺衫,淺藍繡鶯羅裙,絲軟布料結成如意裙帶曳地,月要帶結以緩環金鎖片,再披上鑲銀絲披帛。發梳花鬢,隻綴以鑲玉金步搖,再插上一朵先前小雲兒剛去摘來的芍藥。


    他看傻了眼,從未見過她如此慎重打扮,更沒瞧過她刻意展露風情的媚人姿態。


    “瞧傻啦?”龐月恩滿意地抿唇輕笑。


    “小姐……”他頓了頓,收回有些微亂的思緒,沉聲問,“小姐要上七王爺府?”


    “沒錯,就由你送我去吧。”


    “這時分?”掌燈時分過王爺府,難不成她真要去答允七王爺的親事?


    “上官公子,這沒什麽的,小姐通常都是這時上王爺府。”小雲兒在旁笑嘻嘻地應答。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他錯愕。


    “嗯,這京城人人都知道七王爺相當欣賞小姐手藝,更欣賞小姐像朵解語花的個性,總是會在辦宴時邀小姐過府,運算不上什麽。”


    對於她去過王爺府多回,上官向陽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方才那帖上沒提到辦宴,不是嗎?”


    “辦宴不過是個說辭罷了。”龐月恩走在前頭,走起路來金玉敲擊,叮叮當當的,煞是悅耳。


    見狀,上官向陽再不願,也得硬著頭皮跟上。


    就這樣,龐府馬車從州西瓦子駛向位於城南禦街東方十字大街尾的七王爺府。朱紅銅門上頭懸著兩盞大紅燈籠,外頭還鎮了兩頭石獸,經小雲兒遞帖後,門房隨即放行,馬車直人王爺府。


    “月恩,你來了。”


    剛踏進正廳,便見趙甫親自迎接。喚著她的閨名,上官向陽俊爾麵容當下沉冷了幾分,直打量著這看似三十出頭的斯文俊白男子。


    “月恩見過七王爺。”龐月恩一改在外的直率豪氣,嫋嫋婷婷地欠了欠身。


    走在她身後的上官向陽,聽了濃眉都快要打結了。


    “嘖,不是說了,私底下,喚本王環之的嗎?”七王爺,姓趙名甫字遷之。他輕將她扶起,目光淡掃過上官向陽,隨即迎著她入席。


    正廳裏,雕以吉獸團繞,琢於奇妍花朵的八方桌上早已布滿了美肴佳肴。


    “那怎麽好呢?”她嬌笑著,看似放縱,卻不著痕跡地與趙甫拉開些許距離。


    “怎麽不好?你該知道千金易得,知己難尋,那些捆手綁腳的禮俗在你這位紅頗知己麵前,全都是多餘累贅。”說著,趙甫親自替她夾菜斟酒,說他充滿斯文書卷味,但說起話來卻又有幾分堅決威嚴。


    龐月恩笑著,卻沒有動筷。


    她在後悔。


    非常非常地後悔,因為她的背後有兩道非常熾燙的視線,像兩團燒燙的炭火,直接壓在她背上。


    完了!向陽最氣她不顧禮俗,最氣她放縱不自持,而王爺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竟然對她好得過頭,害得她被困在這裏欲進不前,欲退不能……她的原意不是這樣的!本來是希望盛裝打扮後,等著向陽開口挽留,誰知道他竟還親自送她過府,真的是……氣死她了。


    “怎麽不吃呢?”趙甫露出笑,等著她動筷,眼角餘光又輕輕掃過她身後的男人。


    “呱……”她吃吃幹笑。好想哭啊!這真是自掘墳地哪!


    “啊,原來是在等本王喂你嗎?”趙甫輕桃地笑著,立刻動筷,夾了口麻飲雞皮。“本王記得你隻要一入夏,胃口就不好,所以特地要大廚弄了這道涼菜。你嚐嚐昧兒。”


    菜湊到她嘴邊,她是吃還是不吃?


    若真吃了,身後的男人肯定再也不理她了,可若是不吃,得罪的可是王爺,雖說王爺非常禮遇她,但皇族人性情難測,誰知道得罪之後會落得什麽下場?她無所謂,但要是連累龐府上下可就罪過了。


    所以,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啊?


    她拚命幹笑,汗卻薄覆在額際,正不知所措之際,餘光瞥見有隻手從左側伸入她的視線之中,而後好像很不小心地碰翻了她眼前的酒杯,杯倒酒潑,濕了她一身,然後——


    “小姐,抱歉,屬下原本要喂酒的,卻一時手拙打翻了,依屬下看,不如先行回府換過衣裳再來吧。”


    龐月恩向左睞去,對上心上人貼得極近的臉龐,那雙沉若黑幕的眸恍若掉入湖心的月,閃動著漣漪啊!這是他發怒前的征兆,她在多年前見過一次,至今記憶猶新,記得那回,是她故意弄髒了他家小姐送他的鞋……


    “我~——”完了,他真的發火了!


    她有些慌亂地撇了撇嘴,後悔自己玩鬧過頭,真把他惹火了。他不容易發火,品行修持得像是入定老僧,但真逼急他,他可是會翻臉不認人的。


    “何須回府換?本王爺妻妾如雲,衣裳如林,去差人取來幾件不就得了?”趙甫在旁看戲看得正開心,豈會讓他們提早離去?他使了個眼色,在廳外伺候的幾名仆役隨即領命而去。


    “那怎麽好意思……”龐月恩揚笑,可心底隻想快快回府,求向陽不要生氣。


    “怎會?本王可是很期待今晚與你秉燭促膝長談呢。”趙甫笑得很邪魅。


    打她今日沒著男裝,反而盛裝出席,他便覺得有異,再瞧見隨行的陌生男子,想起她曾提過的木頭心上人,心裏大抵已知是怎麽一回事,再瞧見那男子發上的束環……太明顯了,他想不明白都難。


    明知道他的仰慕之情,還特地引這男人前來,他若不小小回報一番,這王爺的頗麵要擱到哪去?


    “這……”龐月恩睦圓了水眸。


    “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是不?”趙甫依舊笑眯眯。


    誰、說、的?龐月恩水眸盈著兩泡淚,好想喊冤啊!


    “就叫他們都退下吧,今晚,本王是不會放你走的。”


    夠、了!不要再火上加油。不要把話說得這麽暖昧好不好!她到底是哪裏得罪王爺了?她苦哈哈地看著七王爺,卻見他擠眉弄眼,像是要告訴她什麽似的。


    轉了轉烏溜溜的眸瞳,她想了下,順了他的意。“那麽,月恩就大膽接受王爺的款待了。”


    倏地,橫在她眼前的大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顫跳,氣息既沉又烈。“小姐確定?”


    龐月恩倒抽口氣,梗在喉頭說不出話,隻能僵硬地點了點頭。驀地,那隻大手就不見了,連手的主人也不見了。


    粉肩一垮,她嘻淚瞪看趙甫。“王爺,你整我?”


    “不,是整他。”他嗬嗬笑答。


    其實,上官向陽今晚本有要事在身,然而碰巧遇上龐月恩到七王爺府,讓他打消原本和凜兒聯係彼此情報的打算。但因為七王爺眸底的愛慕太明顯,小雲兒的話語猶在耳邊,而龐月恩的不知好歹全惹惱了他,氣得他半途拂袖而去。


    他是和凜兒見過麵了,但是計劃如何進行,全都沒聽進耳裏,沒一會便被凜兒給打發走人。


    而他,還能去哪?


    明明喜歡的是他,她偏又上七王爺府,是打算如小雲兒所說,在她生辰之前,他若不回應,便要委身為妾嗎?


    他不允!


    她的情意套在他的發上,她的淚水還燙在他的指上,沒他的允許,她哪兒也別想去!邢老的厲聲警告現在已被他拋在腦後,上官家的血海深仇也暫放一旁,他決定立刻帶她回府,不管她走或不走!


    繞了一圈,他從容地溜進了七王爺府裏。


    站在朱紅圍牆上頭,暑風拂動,自林間刮出涼意,吹起他束起的發。他眯著黑眸打量王爺府內院擺設,其格局和尋常富貴人家相差不了多少,小過占地更大了些,院落層疊而去,河流假山環繞,四周樹林環繞,不下去走一走,難查龐月恩的落處。


    他斂眼瞅看守在王府裏裏外外的侍衛,盤算交班時間快到了,於是等待片刻,待交班一到,隨即閃身在暗處,身形像是敏捷的豹子,在王府裏如入無人之境般尋找著。


    路過中庭穿堂,聽聞細微談話聲,他隨即放慢了腳步,循聲而去。


    “月恩,本王真是愛極了你巧奪天工的手藝呢。”


    “是嗎?”


    討好的男音對上意興鬧珊的女音,說有多突兀就有多突兀。上官向陽藏身在距離中庭偏廳最近的樹上頭,可以清楚看見裏頭的互動。


    “怎麽了?”


    “還說呢。


    趙甫碰了軟釘子,一點都不以為意。


    龐月恩撇了撇滑潤的唇,哀怨地瞅他一眼。


    “你這模樣真是俏。”趙甫笑眯眯的,想要輕觸她的臉,外頭卻突地響起一陣騷動,像是群鳥出林,但拍翼的聲響又不太尋常。“去瞧瞧。”


    他神色警戒地命令守在廳口的侍衛,侍衛走到外頭巡查,借看火源,瞥見滿天蝙蝠振翅飛看。


    “回王爺,外頭蝙蝠滿天飛門侍衛趕緊回去複命。


    “怎會如此?”趙甫倏地起身,走到外頭,果真瞧見蝙蝠群毫無秩序地滿天胡飛著,甚至有幾隻還飛往廳口,被侍衛持劍斬落。


    “王爺,這會是什麽異象嗎?”侍衛護在他身前,低聲詢問。


    皇親貴族多少迷信一些特殊異象,尤其當夜習性的蝙蝠仿佛受到驚嚇而傾巢飛出時,也許就代表著某件大事正要發生,何況聖上近日龍體有恙,說不準是要出什麽大事了。


    “先離開這裏,別擾了龐家千金休息。”趙甫尋思片刻,隨即下令,回頭看了龐月恩一眼。“月恩,今晚你就在這兒歇下,將門窗關緊,省得蝙蝠飛到裏頭。”


    “是。”


    趙甫踏出廳口,侍衛隨即利落地關上廳門,護送他離開。


    待在偏廳裏,龐月恩根本不睬蝙蝠滿天飛,她現在就隻擔心著上官向陽會不會一氣之下離開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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