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巷裏走。”開口的人是上官凜,巴掌大的臉幾乎被頭上的軟巾給遮掩了大半,身穿交領青衫,男子裝扮,嬌小的身形走在前頭。


    上官向陽隨即跟上,始終保持兩步遠的距離,狀似閑靈。


    在沒什麽人的巷子裏,上官凜輕聲開口,“漕運的事,處理得如何?”她的嗓音潤亮,此刻卻故意壓沉。


    “還在著手。”


    “得快。”


    “知道。”上官向陽頓了下,問:“別待得太久,時機一到,快快脫身。”


    “放心吧。”她悶笑。“就算玉石俱焚,我也會討回老爺的產業。”


    “說什麽玉石俱焚?”他微惱地攢起眉頭。


    上官凜回頭,菱唇勾揚。“你心裏頭不也是如此想?之前是,但現在不同了,有龐家千金在身旁,你舍得拋下她不管嗎?”


    “你……怎會知道?”


    “龐家千金喜歡你,你一直沒發現嗎?”她微露貝齒。


    她到過龐府的次數多得數不清,每回上門,因為向陽的關係,龐家千金從不給她好臉色看,如今他倆朝朝暮暮相處,要說沒半點進展,誰信?


    上官向陽呆住,不解他沒發覺的事,她怎會知道?


    “你這呆頭鵝,沒瞧見每每要回府,龐家千金都會在那兒十八相送嗎?”上官凜好笑道。這是上官老爺亡故後,兩人頭一回如此輕鬆笑談。


    上官向陽清俊的臉頰難得飄上淡淡紅暈。“是嗎?”


    “唉,明明你是哥哥,可為何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像是多了個弟弟呢?”上官凜好笑地伸手輕撥他發上的銀雕束環。哎呀,日環為主,月穗相隨,這束環的合義也太明顯了吧?


    龐家千金果真是不同於尋常姑娘呢。上官凜暗笑,自歎不如。


    “胡鬧”上官向陽佯怒抓下她的手,罵的是她的言語,而非她的舉措。這一丁點小事,不須言語,隻要一個視線,彼此都心知肚明。


    兩人對視一眼,笑意在彼此眼中漫開,直到一個聲音殺出,凝住兩人唇角的笑。


    “上官向陽,你在搞什麽?”龐月恩氣呼呼地大吼,噴火的美眸直瞪著他抓住那姑娘的手。


    混蛋家夥,說要走走晃晃,結果晃到美人窩去!


    “小姐?”上官向陽瞧她拐進巷子裏,隨即鬆開手,眼角餘光卻看見另一抹高大身影跟著轉進街角,黑眸抽搐了下,隨即從容地快步走向龐月恩。


    “她是誰?”龐月恩直盯著那男裝打扮的姑娘。


    扮男裝,她熟得很,瞧那身形根本是個姑娘家。對他可熱情得很,還敢伸手摸他發上的束環,而他也可惡,竟沒阻止她!


    那束環,可是她為他精心打造的,誰都不準碰!


    上官向陽不語,加快腳下步伐。


    見他不搭腔,龐月恩更加氣悶,瞪著後頭扮男裝的姑娘,瞧她懶懶的站姿,不由得脫口而出,“上官凜?”


    就在眨間工夫間,後頭男子朝他們看了一眼。


    上官向陽見狀,心裏一急,喊道:“小姐”幾個箭步向前,拉著龐月恩就朝後頭走去。


    而站在幾尺外的男人,則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


    “向陽、向陽,我在跟你說話,你為什麽都不回答?”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龐府,扯的是,走在前頭的竟是上官向陽,在後頭扯著喉嚨喊的,竟是龐家千金龐月恩。


    上官向陽狀似充耳不聞,直到踏進琅築閣,才一個回身怒瞪著她。


    那眸色森冷嘻怒,嚇得龐月恩倒退一步,卻又不甘心地撇起嘴。明明是他理虧,她想發泄怒氣,偏又少了幾分威風。


    “生什麽氣?該生氣的人應該是我吧。”她這個該興師問罪的人都還沒開案問畝,他倒是先怒了,這算什麽啊?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害死凜兒?”上官向陽怒咬著牙,一字一句從齒縫中擠出。


    “我?哪有?”她立刻喊冤。“我到底做了什麽?”


    想將她論罪,至少該給個罪名好讓她畫押吧。


    “你居然當街喊她的名字”上官向陽怒不可遏地低吼。


    “那又怎麽著?她的名字是鑲金嵌玉嗎?喊不得的嗎?”瞧他一心護著上官凜,還喊她的名字喊得那麽親密,龐月恩不禁氣極,胸口那把火要是幻化為實火,早就足夠燒光了占地頗大的龐府。


    “你有沒有想過,凜兒是化名混進夏侯懿身邊的,而那當頭夏侯懿那混賬東西就從對街拐進巷子,你當街喊出凜兒的名,會讓夏侯懿起疑,你到底知不知道?”


    當時,他嚇得手心直冒汗,但為了要保安複仇大業,他得忍,怕凜兒因此出事,偏偏她又在那當頭鬧脾氣,還直接喊出凜兒的名字,引來夏侯懿的注目,駭得他心口拽得死緊,怕夏侯懿像個瘋子對她痛下毒手,而傻傻的她又不知道要回避,他才會開口喊她,拉著她就跑,就怕她因此惹禍上身。


    龐月恩聞言,怔愣住,頓時明白輕重,可麵對他的無明火,又覺得自己委屈極了。“……那又怎樣?我沒看到夏侯懿,你也沒跟我提起過上官凜是化名入府,我又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的,可能得要用一條人命去賠。你知不知道。”他視凜兒如親妹妹,若是因為自己而讓她出了任何差池,他就算以死贖罪也無法原諒自己。


    “你幹嗎這樣說話?好像我是個不懂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似的。”她最惱他用這種口氣對她,好像她是個無所事事,隻會嬉鬧玩樂的刁鑽千金!


    “我不是那個意思。”上官向陽閉了閉眼。


    “可聽起來就像那個意思。”


    “好了。”張開眼,他伸手製止兩人繼續這個話題。“現在我要到城東去探探,確定凜兒是否安全無虞。”此刻他很在意凜兒的安危。


    淚水在龐月恩眸底打轉。“在你眼裏,上官凜比我還重要?”


    “你”他不禁揉著發疼的額“別鬧了,好嗎?”


    “我是在鬧嗎?我知道我錯了,但我有那麽該死嗎?”她深吸口氣,努力不讓淚水滑落。


    “小姐……”


    “聽,你到現在還叫我小姐。”心更寒了,龐月恩抿緊了唇,側過身,挺起背脊,走入後方的庭園。


    上官向陽垂睫握緊了拳頭,一番猶豫後,仍決定舉步朝外而去。


    佇立在紛紅駭綠中的纖影輕顫了下,無聲落淚。


    夜五月,就連星光也蕭瑟。


    入署的夜,有幾分熱意,但也夾著幾絲異樣的涼風,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


    “上官公子,小姐關在房裏,連飯都不吃,也不準我靠近。”一見上官向陽踏進琅築閣,小雲兒立即拉著他往後方的樓台走。


    “都這寸分了,還沒吃飯?”聞言,他擰起濃眉。


    “嗯,我把飯菜擱在這裏,你端進去給小姐吃,好嗎?”踏進偏廳,擺在中間的實木圓桌上擱了個木盤,上頭擺著幾樣菜色。


    “好,這兒交給我吧。”


    待小雲兒退下,上官向陽端看木盤繞過偏廳後方的廊,轉進她的房前,貼看鑲貼看錦紗的門,喊看,“小姐,該吃飯了。”


    “……我不餓。”一開門,濃濃的鼻音顯露她哭了一晚。


    他心疼地看著門板。“小姐,我也還沒吃,陪我一道吃,好嗎?”


    “你去看你的凜兒就飽了,幹嗎吃?”她撇著嘴,語氣酸得很。


    “你開門,我跟你道歉。”


    “你又沒錯,幹嗎道歉?”她嘴硬地輕斥。


    “……我錯在不該對你說重話。”上官向陽沉聲喃道,緩而柔的語調裹著濃濃的歉意,聞者皆能明白他的心意。


    趴在床上,用絲被把自己裹成一團的龐月恩探出頭,坐起身,走到梳妝台前,看見自己發都亂了,眼腫鼻紅的狼狽模樣,更是不肯開門。


    “不要,你走開。”她坐在梳妝台前,死也不要讓他看到她這副模樣。


    “你再不開門,我要踹門了。”他語調一轉,宛如蓄勢待發的猛獸。


    “你怎麽可以這麽做?”她驚呼,轉身瞪向門板,懷疑他真的會踹門而人,快手拔掉發上的首飾,解開編結散亂的發。


    千萬慢點踹門!她的頭發打結了!


    “為什麽不能?”


    “你不是最守主仆分際嗎?怎麽可以踹門?”龐月恩緊張地看看門板,好不容易才扯開打結的發絲。


    “你真視我為奴嗎?無妨,我隻是一個愛你的男人,若你要我為奴,我就是你一輩子的貼侍。”他低喃著,話中夾雜微乎其微的歎息。


    聞言,龐月恩淚水決堤,隔著水氣瞪著門板,氣自己輕而易舉被他挑動芳心,一舉一動全都為了他,心裏想的念的都是他,再氣再惱,隻要他一句話,她就生不了氣……她真的被他磨得半點牌氣都沒有了。


    門外的上官向陽等了一會,沒聽見屋內有任何動靜,於是單手托看木盤,騰出另一手,以手刀輕鬆地斬開門門,半點聲響都沒有,唯有在他緩緩推開門之際,斷掉的木門應聲落地。


    “你怎麽進來的?”龐月恩宛如驚兔,跳起身望向他。


    “推門。”


    “我上了閂——”一想到自己的說謊,她連忙回身躲上床榻,抓起絲被往頭一蒙,死都不肯見他。


    “總是弄得開的。”把木盤擱在床榻前的小圓桌上,他走到榻前,在床沿坐下,輕扯絲被。”小姐。”


    “你出去”感覺絲被被扯動,龐月恩趕忙抓得更緊。


    不敢貿然扯開絲被,他隻好連人帶被地摟進懷裏。“還在生我的氣?”


    “不敢。”她已心軟,可嘴巴仍硬得很。


    “對不起。”他的臉貼著她的,盡管隔著絲被,依然感覺得到一抹濕熱,忙將絲被扯開,對上她淚濕的臉。“怎麽哭成這樣?”


    看她哭腫的眼,紅通通的眼和鼻,那淚水帶著鹹澀痛進他心底,讓他不舍又懊惱。


    “還不都是你害的……”她嘴一撇,淚水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想揪回絲被,可力氣比不過人,既然扯不回來,她幹脆丟開被。


    很狼狽,很醜陋吧?想看就看,反正她已經無所謂了。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隻是擔心凜兒。”


    “你沒有責怪我就可以凶成那樣,要是有責怪的意思,那不是要親手殺了我?”他從沒有那樣凶過她,真的傷透了她的心。


    “凜兒像妹子,為了上官府,她不顧自身安危接近夏侯戴,我擔心她是自然,瞧你哭成這樣,不是要我心疼死嗎?”他以指揩去她的熱淚,可她的淚就像是綿綿的六月雨,怎麽抹也抹不盡。


    “你也會心疼呢?”她撇著嘴。


    “會。”


    “那你以後不準再那樣罵我了。”


    “好。”他笑著承諾。


    “絕對不準再那樣凶我。”她像個娃兒,拗著要承諾,一樣討過一樣,他樣樣皆允,寵她疼她,舉措眸色已溢於言表。


    “好。”


    “不準再叫上官凜凜兒”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她很在意。


    上官向陽不由得笑開白牙。“好。”


    “還有,不準讓我以外的姑娘家碰你發上的束環。”她一字一句說得很重,大有一觸犯,她立刻翻臉的狠樣。


    “遵命。”他莞爾笑著,這才恍然大悟,她到底是氣凜兒哪一點。


    “還有,不要再叫我小姐。叫我的名字。”說這話時,她粉頰微紅。


    “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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