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他閉眼沉睡著。段戰舟想到了他會很淒涼,卻沒想到會這麽慘,早知道袁森不是個東西,卻不知叢林被折磨得一點人樣都沒有。身上兩個碩大的洞,臉頰的肉都凹了下去,屍身因為夏日的炎熱而有些腐爛。把髒兮兮的雙手在身上蹭了蹭,他小心翼翼地伸進去,如端一件古董,將叢林抱了出來。他從未如此小心地對待過他,他們之間這麽曖昧親密的舉動,在段戰舟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真輕。像羽毛做的人偶一樣。他把叢林抱在懷裏,可是叢林的身子像冰塊一樣,捂不暖。他的心情第一次這麽接近一潭死水,無波無瀾,中間有個大洞,撲簌簌往裏落空。想握一握叢林的手,一摸就看到那斑駁的傷痕,心裏一慟,再往上看,掌心裏有一些細碎的蠟燭粉末。他驟然摟緊了叢林,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他想靠的近一點,是不是能聽到細微的呼吸和心跳,然後證明他並不是真的死了。沒有,一點兒都沒有。這個人再也不會受他欺負而唯唯諾諾了,是真的死了,從魂到魄,走了個幹幹淨淨。“騙子,果然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從一開始到結束,從未對我說過一句真話……”看似埋怨的話語,段戰舟是從後槽牙一點一點擠出來的,他漸漸用力的手掌掐著叢林的肩頭,可是叢林再也不會呼痛了。“一塊蛋糕而已…這麽笨的你,居然會當了殺手?嗬嗬…我對你既沒有恩,也沒有德,誰要你這麽做了?誰要你犧牲自己了?”“還讓許杭親口告訴我…你們兩姐弟真是一個比一個狠啊,永遠都知道怎樣會令我最痛苦。”“說什麽黃泉路上不相見,別說笑了,真的放下了,又怎麽會想讓我念著你?”諸天神明、地獄鬼差有知,能否通融片刻,讓人還陽半刻,他有很多還想再問的。這家夥明明可以說話,卻裝作真啞巴,不知道多少次他看著自己的時候,是不是差一點點就要忍不住出聲呼喚自己的名字了?如果自己給他一點笑意,給他一點讚許的話……聽不到了。看了看叢林死氣沉沉的麵龐,在他額頂吻了吻,脫下長外套,裹住叢林的全身,仔仔細細包好,橫抱起他的屍體。“陰司泉路,你別害怕…”段戰舟第一次用宛如愛人的口吻,呢喃道,“我帶你找你阿姐去。”踏著腳下累累的白骨,迎著哀悼的夜風,一步一步,從亂葬崗上走下來。第70章 縱然有人肝腸寸斷,別人該過得好的,依舊過得不錯。袁森總算高枕無憂,戒備森嚴的軍統府也可以長舒一口氣,竟然有閑情逸致開始張羅起袁野的婚事來。人人都在傳,賀州城許久沒有大戶人家的喜事了,這回怕是要好好熱鬧一番。幾家歡喜幾家愁。小銅關裏,喬鬆從段戰舟的房間裏出來,徑直去了段燁霖的房間,還未開口就是搖頭:“司令,軍長那樣不吃不喝又酗酒,再這麽下去怕是要不好。”自打段戰舟回來,每日就花重金取冰將叢林的屍身護在房裏,一步也不走,誰也不讓進,每日端去房門口的飯菜也用得越來越少,前幾日竟不動了。他這不是在鬧大少爺脾氣,更不是年少不更事,段燁霖沒法像以前那樣擺出家長的態度嗬斥他。就這麽幾日,僵持到下人來報,說昨夜裏段戰舟吐酒吐出了血,這才不得不管一管了。段戰舟從昏迷之中醒來,覺得腦袋重的很,一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臥室床上,身上插著好幾根金針,再往上看是許杭的臉,許杭拔下金針,麵無表情:“醒了就別裝死了,你可沒到下地獄的年紀。”“不用你管…”不過幾日,段戰舟的嗓子就被酒傷得沙啞多了。許杭不在乎他的差脾氣,隻道:“我當然要管,還是奉命管的。叢林希望你活得長久,我當然要竭盡全力保你的命,你活著,才能時時刻刻受痛,記著教訓。”段戰舟聽了很想笑,可是嘴角扯不起來,‘叢林’兩個字就像枷鎖,讓他辯無可辯,因此許杭端了一碗藥到他麵前,他接過,仰頭喝了。“你就打算這麽日日夜夜守下去?人死了才演個勞什子的深情款款,又能給誰看呢?”“…他頭七還沒過,總要有人守一守。”聽此言,知他並沒有死意,許杭點點頭:“其他隨你,我隻顧不能讓你死了。”“我不會尋死的,”段戰舟從床上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顴骨微微有點突出來,眼底下的烏青顯得格外濃重,好似被什麽妖物吸幹了元氣一般,“軍統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必將報答。”愛也好,恨也好,這世上隻要有未了的心願,人就有活下去的動力。可是,段戰舟的餘生,空虛滿布,再怎麽金玉其外,也隻是苟延殘喘罷了。回到金燕堂,蟬衣迎上來說顧芳菲已經等候多時了。許杭掐指算了算,竟是許久未見她了,心中略覺得幾分欣喜。走進正廳,一看見今日這陣仗,顧芳菲帶了好些禮物,都是用紅綢子紮著的,她笑得害羞,手裏還揣著一個紅彤彤的請帖,一看見許杭,還不好意思地先藏在身後。“許先生,許久不見。”許杭忙招呼好茶:“最近事情太多,實在抽不開身去看看你,不過今日可是你有什麽喜事?”女兒家的嬌羞心事更是藏不住了,嘴角都咧開笑,將請帖遞過去:“本來…該是袁野來送的,隻是我想著來見見你,便不害臊地親自來了,許先生一定一定要賞臉啊。”翻開請帖一看,果不其然,是顧芳菲和袁野的訂婚宴。澎運商會的千金大小姐和軍統大人的貴公子,這必定是郎才女貌,響傳賀州城的一段佳話。訂婚的日子也熱鬧,竟是五月初五端陽節。許杭看了一眼,眼眸垂了一下:“這日子…似乎急了些。”“我也說是呢,隻是袁家的太奶奶年紀大了,所以才定得急一些。又說,今年事事都有些坎坷,喜事衝一衝就好了。我與袁野雖不信那一套,架不住老人一直勸,索性早晚都是一回事。”若是家中老人過世了,這婚事恐怕要壓很久,故而上趕著去辦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