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在乎的人才想掩飾,隻有不在乎的人才會肆無忌憚。許杭看著他,自己的指甲掐了掐掌心,繼續說:“我累了,你也累了吧,段燁霖,唱不下去的戲就別唱了。”“我從來沒唱,是你一直在演,對不對?”段燁霖幾步走上去,他的目光中是有憤怒的,那種哀其不幸的憤怒,從後槽牙一點點磨出來三個字,“杭少棠?”聽到名字的瞬間,許杭的睫毛狠狠顫動了一下。“這個名字真熟悉啊……又是那麽得陌生,已經有十一年沒有人這麽叫過我了,我還真的…反應不過來。”許杭說著似乎想扯著嘴角笑一下,卻發現提不起力氣來。杭少棠,他舍棄了這個姓氏,這個名字,將他同廢墟掩埋在一起。改名,一方麵是隱藏身份,另一方麵隻是不想已經變得麵目全非的自己,背負著蘊含父母美好期望的名字,去做血腥的事情。說起來,他也沒有認認真真地藏過自己。他最大的隱藏,就是段燁霖的不追究而已。這份彌足珍貴的信任,此刻在段燁霖的眼中,成了一種笑話,它象征著自己的愚蠢。他狠狠抓住了許杭的手,一點點收緊:“我今天才知道,為什麽你那麽討厭清明節,為什麽討厭聽到蜀城的事情,為什麽見著我準備蜀城的食物就要發火!你有這麽多的故事,我竟然一個都不知道!這隻手…長得這麽好看,救人之餘…竟然是拿來殺人的?”極端的情緒讓段燁霖失了力道,下的死勁去捏,許杭疼得皺了皺眉頭,可是既沒有把手縮回來,也沒有失聲叫喚,就那麽硬挨著。段燁霖發現了卻更為惱火,但還是把手鬆開了,隻是握著他的肩膀:“疼嗎?疼也不說,隻會自己咬牙忍著?杭少棠,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麽能忍的人,就連疼都一聲不吭,是不是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讓你敞開半分真心?!”“真心?”許杭露出了一種譏諷和自嘲的笑容,不是淡淡地笑,而是真的笑出聲來,把段燁霖的手打開,退了兩步,“我不知道你從誰那裏聽到了所有的故事,是被粉飾過了還是被添油加醋過了…但你大概都清楚,我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若真的有那種東西,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他越過段燁霖的肩頭,看到正廳的那副畫,便往畫前走去,手摸在自己畫那隻燕子身上:“所有的人都是我殺的,從汪榮火開始到今天的章堯臣,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幹的。被章修鳴綁走,是我故意的;上海灘槍戰,也是拜我所賜。那個讓你們苦惱驚懼的金釵殺手,就是我!”他一把扯下牆上那幅‘火中飛燕’,目光帶著濃濃的哀切:“這幅畫,我用鮮血和顏料所作,親手將它置於正廳,時時可以看到,就是要提醒自己是怎麽從屍體堆上爬出來活下去的,為了‘血債血償’四個字,我什麽都可以舍棄!”話音落,他狠狠將畫扔在地上,木板碎成兩半,那隻燕子也被折斷了。燕子已經出了火場,不需要再局限在小小的木框中了。段燁霖看著那散架的畫,覺得許杭扔在地上的,不是畫,而是自己的心,以及與他的牽絆。他的眉間用力地擰著,舌苔也微微覺得苦,喉嚨幹幹的,胸口悶悶的:“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是因為我當年囚你入小銅關,你恨我是因為我不顧你的意願,可事實上,你根本沒有在意過我,是不是?你的心被仇恨填滿,一點可能都不留給我,你利用我,拿我當做踏板,完成你宏偉的計劃!我所有的付出,在你的眼裏,一文不值,甚至不過是你計劃中的棋子而已!”許杭咬了咬下唇:“說起來,我是該謝謝你,沒有你段司令的‘幫忙’,我無法這麽快就完成自己的夙願。”“為什麽要這樣!”段燁霖終於是按捺不住,上去一把抱住許杭,死命地摟緊他,要把他揉進骨頭裏,這種抱法讓兩個人都覺得疼,“我不信你看不出,我為了你可以做到什麽地步。當年我可以為了你血洗金甲堂,為什麽你就不信,我可以幫你複仇?隻要你對我……不,哪怕你對我有一點點的信任,都不會走到今天的局麵!少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被摟住的許杭下巴擱在段燁霖的肩膀上,幾乎喘不過氣,眼神空洞,耳邊段燁霖的咆哮,他聽在耳中,卻整個腦袋都昏昏漲漲的。他伸出手,幾乎要回抱段燁霖。僵了一下,還是泄了力氣,垂了下去。他在段燁霖的耳邊,小聲地說:“段燁霖,把我逼到這個份上的,你也有一份。”段燁霖像被施了定身術,整個就是一僵,半天沒法動彈。慢慢地,他鬆開了手,退了幾分,張大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許杭。許杭的手輕輕搭在他的一邊肩上:“你還記得嗎,你後背靠近肩膀的地方,那個小小的咬痕?”段燁霖大概知道,許杭想說什麽了。“那是我咬的。”“…是你?”舊事如一場雷雨,劈頭蓋臉砸下來,把本來就沒帶傘的一顆心淋得七零八落的。段燁霖看著許杭一張一合的雙唇,聽著那裏頭蹦出來的一個個字眼,宛如隔著重重滂沱暴雨,一片混亂,又格外清晰地鑽進耳朵。“十一年前,你還隻是一個小小的隊長,焦土政策既出的那一夜,你奉命行事,和所有的士兵一樣,在蜀城裏放火,是不是?多有趣啊,段燁霖,放火的是你,救人的也是你!推我入火坑的是你,拉我出地獄的也是你!你說……我該謝你,還是恨你啊?”第155章 段燁霖連連往後退,一直退到一張椅子前,踉蹌一下,跌坐進去。蜀城之夜,他想起來了。那一日,他們全軍隊都被下了命令,要求放火焚城。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他雖然覺得這古城曆史被破壞實在可惜,但也無可奈何。隻是他們所有人都以為,百姓早已經被轉移走了,卻沒想到,汪榮火、袁森和章堯臣竟然欺上瞞下,不顧全城百姓的死活。放火是在深夜,萬籟俱寂,像一個空城。火光起,燎原之勢。當求救聲此起彼伏在城中響起來,段燁霖就知道這是一場空前絕後的陰謀和騙局。他帶著幾個兄弟趕緊滅火救人,可是救火的永遠趕不上放火的,他隻撲滅了一小間屋子,另一邊一條街都燒光了。他一遍遍衝進火場,一次次扛著受傷的人出來,可是更多的是被燒死的人,屍體的臭味在整個城裏蔓延。那一夜太混亂了,他自己都不記得是在哪個園子裏,被許多屍體壓著的奄奄一息的小孩子,臉髒得都認不出來了,看著有氣,他就背在身上,帶他出了火場。大概是太害怕,小孩子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他還聽到那孩子壓抑的哭聲,心裏頭不忍心,也就隨他咬了。直到安全的地方,他放下那個孩子,才看見他髒得黑漆漆的臉上,那雙眼睛盛滿了仇恨與絕望。最後他是精疲力竭,差點死在火場裏,被同期的軍友扛出來,暈倒在空曠的河邊。這就是他所有的印象。命運真他娘是個好玩意,兜兜轉轉,竟然又繞回來了。他怎麽會想到,那個在他身上留下牙印的孩子,在他的心裏也狠狠留下了一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