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隻見她身上灑滿藥湯,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隻見皓白手腕上,一道傷口正往外滲血,雪白肌膚襯著殷紅鮮血,讓他又想起上輩子靈堂裏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走過去扶她站起,對宮人道:「去尚藥局請醫官。」


    沈宜秋道:「不必勞動醫官,傷口很淺,上點藥包紮一下便是。」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聲道:「這還叫淺?」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潔淨的絹帕,替她簡單包紮了一下。


    郭賢妃看在眼裏,心裏一陣酸楚,生母在這裏受人磋磨,他卻隻知心疼新婦,她嚅了嚅嘴,正要說話,尉遲越一眼掃過來,讓她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尉遲越道:「母妃方才說誰是天煞孤星?」


    他的語氣微涼,波瀾不興,可聽在郭賢妃耳朵裏,卻如一道驚雷。


    她心驚肉跳,囁嚅道:「不是……」


    尉遲越不聽她辯解,看向餘珠兒:「娘娘糊塗,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不知勸諫,任由她胡言亂語。來人,將這兩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宮去。」


    兩名宮人麵如死灰,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告罪。


    他指的兩人都是郭賢妃的心腹,尤其是餘珠兒,更是與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聲令下,便即有黃門上前拉人。


    郭賢妃見兒子動了真格,頓時花容失色,不管不顧地掀開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餘珠兒,不讓黃門將她帶走。


    餘珠兒緊握著賢妃的手,淚水漣漣道:「娘娘保重,珠兒先走一步了。」


    郭賢妃轉頭對兒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賠不是,求你放過珠兒這一回,阿娘身邊就這麽兩個得用的人……」


    尉遲越冷冷道:「母妃請自重。」


    頓了頓又道:「母妃不必擔心無人可用,你放在東宮的十四人,兒子明日便替你送回來。」


    郭賢妃臉一白,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往東宮安插人手,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太子一清二楚,連數目都紋絲不錯。


    尉遲越本以為生母沒什麽惡意,往東宮安插耳目,不過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裝不知,由她去折騰,誰知她得寸進尺,將他的忍讓視為理所當然。


    他掃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見一隻繡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紋樣,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縫的。


    生母最愛惜美貌,很少做女紅,生怕手指變得粗糙,除了偶爾向皇帝邀寵之外,能讓她心甘情願拿起針線的,隻有她的幼子。


    尉遲越看著生母,隻覺無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這婦人所生,可她並不將他當作兒子,他也不能將她當作阿娘。


    張皇後是他的嫡母,卻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師長,盡心盡責地教導他,將他培育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郭賢妃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尉遲越卻不再看她一眼,行了個禮,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牽著她的這隻手修長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卻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輕輕顫抖。


    出了飛霜殿,尉遲越放開沈宜秋的手,平靜地道:「太子妃先回宮,孤要去太極宮一趟。」


    轉頭又對來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東宮,一到立即去藥藏局傳醫官。」


    說罷看了一眼沈宜秋包著絹帕的手腕:「仔細些,別沾水。」便上了步輦。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沒看她,仍舊直視前方,隻是微微頷首。


    沈宜秋不以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遲越,心緒不佳時他不喜別人陪伴,上輩子他隻在朝中太平無事時才來後宮,朝政棘手時,十天半個月不來後宮也是常事。


    他似乎隻在遊刃有餘時才願意見他的後妃,方才在她麵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已是極不尋常,事後想起多半要後悔的。


    來遇喜目送太子離開,躬身對沈宜秋道:「娘娘請。」


    沈宜秋點點頭,道一聲「有勞」,登上了步輦。


    出了飛霜殿的宮門,來遇喜閑聊一般道:「這幾日殿下也不按時用膳,夜裏也睡不安穩,這才三四日便清減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卻佯裝不懂,隻道:「殿下為國盡瘁,可欽可敬,不過為社稷與萬民計,殿下還當保重身體,有勞中官多勸諫著些。」


    她說得冠冕堂皇,來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當,伺候殿下與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當下再不提太子,隻將這幾日東宮中的人事一一稟報。


    沈宜秋本想在飛霜殿再躲幾日清靜,不想尉遲越來得這樣快,不過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賢妃那兒受了驚嚇,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東宮,來遇喜遣人請來醫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藥、包紮、開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時,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請兩位良娣過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宮人來稟,兩位良娣來請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聽說太子妃回東宮,俱都滿心雀躍,他們這幾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對飛霜殿的事雖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不清楚。


    而且東宮這陣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闊斧地發落了十幾個人,宮人內侍便罷了,還有幾個有品級的內官,淑景院也逐出去兩個宮人一個黃門。


    兩位良娣不敢多問,卻都提心吊膽,太子妃因他們的緣故得罪了郭賢妃,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觸怒太子。


    沈宜秋聽說他們求見,回寢堂換了件小袖襦衫,將受傷的手腕藏起,然後折回堂中與兩人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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