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賢妃彼時還未入宮,是個待字閨中的妙齡女郎,與長安城中不計其數的少女一樣,將風華絕代的沈家三郎當成了春閨夢裏人。


    這麽一個人,最後竟鬼迷心竅娶了個畫師的女兒,便是如今想來,郭賢妃依舊有些意難平。


    她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外甥女,怒其不爭地歎了口氣:「可惜你這孩子心實,隨了我和你阿娘,學不來那些妖媚蠱冶的手段,可不就吃了虧?」


    何婉蕙垂下眼簾:「隻要表兄順意,阿蕙便心滿意足了。」


    郭賢妃按了按她的胳膊:「你別擔心,三郎與你的情分擺在那兒呢,隻要進了宮,沒人能越得過你去。」


    何婉蕙羞得垂下頭,露出的一截粉頸也泛出了薄紅。


    她囁嚅道:「姨母休要拿阿蕙逗樂,阿蕙身不由己……」


    郭賢妃乜了她一眼:「要我說那祁家也真不厚道,祁十二都那副光景了,還拖著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不放,也怪你祖父迂闊,他們先不仁,你們又何必守義?」


    何婉蕙輕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畢竟是打小訂下的親事,祁家不提,祖父和阿耶也不便說什麽,他們心裏也是疼阿蕙的。且祁公子待阿蕙那麽好,如今他纏綿病榻,也著實可憐……」


    郭賢妃不免有些動容:「你這孩子,總是替旁人著想,那祁小郎若是真對你有情,便該替你想想,若是你嫁過去他便撒手人寰,叫你如何是好?」


    何婉蕙忙道:「姨母疼阿蕙,阿蕙心裏明白,但若是祁家不提,這婚是斷斷退不得的。」


    郭賢妃見說不動她,無可奈何道:「罷了罷了,姻緣天定,隻看你們有沒有緣分了。」


    何婉蕙站起身道:「阿蕙伺候姨母用湯藥。」


    尉遲越經過大半夜的一場奔波,風寒越發重了,雖然半夜喝了一副湯藥,睡到早上身上仍舊滾燙。


    他一開始還想強撐著起床去太極宮理政,剛坐起,還沒來得及下床,隻覺一陣頭暈目眩,隻得又躺了回去。


    再看看身邊睡得人事不省的太子妃,他也不放心就這麽離開——沈宜秋慣會逞強,等她醒來,還是傳醫官來看一看,他才放心。


    他迷迷糊糊思忖著,不覺又睡了過去,再醒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後,睜眼一看,沈宜秋卻已經起來了,坐在床邊,手裏捧著一卷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尉遲越輕輕咳了一聲,沈宜秋察覺他醒了,便即放下書,問他道:「殿下好些了麽?」


    尉遲越點點頭:「你呢?胃還疼麽?」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妾並無不適。」


    尉遲越見她臉上已恢複了幾分血色,略微放心,不過還是叫黃門去傳醫官,直到從醫官嘴裏聽到太子妃無恙,他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醫官又替太子診視,一把脈,不由皺起眉:「殿下的風寒似有加重的跡象,需臥床靜養,切不可操勞,以免病氣入肺經與心經。」


    尉遲越畢竟是英年早逝過一回的人,雖嫌臥床麻煩,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頷首道:「孤知道了。」


    醫官剛離去,便有黃門來稟,道五皇子前來探望太子殿下。


    尉遲越聞聽此言,腦仁越發疼了。憑他對這同胞弟弟的了解,他若是真來探病,恐怕全大燕的江河都要倒流了。


    不過人既已到了,他也不能將他趕出去。


    尉遲越隻好對那黃門道:「請五殿下到長壽院稍坐,孤這就去。」


    說罷,他瞥了一眼沈宜秋,卻見她若有所思,神情有些古怪。


    尉遲越倒也不覺詫異,他這幼弟在長安城中威名赫赫,連黃口小兒都知道五皇子小小年紀便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太子妃想必也聽過他那些混賬事,難怪會沉吟。


    沈宜秋心裏想的卻是上輩子的事。


    上一世她與尉遲淵全無往來,隻在宮中家宴上見過幾回麵,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唯一一次直麵彼此,卻是在尉遲越死後。


    尉遲越暴斃,沈宜秋封鎖了消息,當機立斷以皇帝之名召兩位皇弟入宮赴宴,一個是四皇子,另一個便是尉遲淵。


    四皇子得知自己被軟禁,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而尉遲淵卻出奇平靜,隻是提出要見一見兄長的屍首。


    沈宜秋總覺得他前來「赴宴」時便已猜到了實情,可這又叫人費解——明知道會被軟禁,甚至可能有殺身之禍,還老老實實入甕,這算是聰明還是蠢笨?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五皇子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混不吝,可沈宜秋知道,尉遲淵絕不愚笨,不管是誰,隻要見過他那雙淺淡又剔透的眼睛,就知道他絕對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


    沈宜秋收回思緒,想不通的事不去想便是。


    尉遲越拖著病軀起床更衣洗漱,坐上步輦。


    到得長壽院,尉遲淵已在正堂中等候有時,見他進來,規規矩矩行個禮:「五郎見過阿兄。」


    尉遲越一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便是警鍾大作,他這弟弟一向沒個正形,若是哪一日忽然一本正經,那必定是在憋壞。


    尉遲越略一沉吟,當機立斷,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將眉一挑,嘴角一撇,冷哼了一聲:「你不去弘文館上學,到東宮來做什麽?」


    尉遲淵睜大眼睛,眼神清澈又無辜,半是委屈,半是關切:「弟弟聽聞阿兄抱恙,心憂如煎、寢食難安,哪裏還能靜下心來讀書,非得立即親眼見到阿兄不可。」


    他說得懇切真誠,尉遲越若非他親阿兄,說不定真信了。


    他拿起青玉鎮紙往案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沉下臉道:「還敢巧言令色!馮學士前日來見孤,道你接連四五日未去弘文館,又去哪裏荒唐了?怎可如此不求上進、虛度光陰?」


    尉遲淵謊話被拆穿,卻沒有半點赧色,隻是憊懶地一笑:「我坐在那兒也隻是礙先生的眼,便不去辱沒斯文了。橫豎我又不用考進士,學那些勞什子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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