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洛九江趕到的時候,陳氏的墓碑都已立好。


    這裏不是陳氏一族的祖墳。當初寒千嶺的才華初露崢嶸,卻執意投入洛氏一族時,陳氏族裏狠鬧了一場,明逼暗誘地折騰了小半個月。最終陳氏失去入葬祖墳的權利一事便是威逼恐嚇的結果之一。


    陳氏下葬的地方水草豐美,雖不算風景如畫,環境也足夠宜人。隻是墓前太過冷清,除了寒千嶺自己,竟無一人前來送葬。


    寒千嶺正仔細地用金漆描畫石碑,洛九江掃了一眼,便見“陳氏淑紅之墓——寒千嶺立”兩行簡潔幹脆的文字。


    寒千嶺手腕一收,勾好最後一筆,將筆杆擱在一旁的硯台上,回身看向洛九江:“不是去洛先生那裏修煉了嗎,怎麽還過來了?”


    “有人給我報信了。”洛九江不知說什麽,隻低聲道,“千嶺……”


    不搭哭喪棚,不開白事宴。從收殮到下葬,寒千嶺一切從簡——但就算是一切從簡,一個上午的時間也未免太快了。


    除非陳氏身體一再惡化,寒千嶺對此早有準備。


    而他作為寒千嶺的朋友,竟然對陳氏的情況毫無察覺。


    寒千嶺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他手下有條不紊地擺好祭品,撚起一旁香盒中的線香點了三隻供上,又按慣例去焚折好的紙元寶。


    洛九江見此,也伸手去拿線香想要拜祭,卻被寒千嶺一把按住了手:“做什麽?”


    “為伯母上一炷香。”


    這話便如一塊投入湖心的石子,終於將寒千嶺平靜如水的麵容激出一點波瀾。他微微皺起了眉頭:“你不要拜,也不用拜。”


    洛九江反手握住寒千嶺的手腕:“千嶺,你節哀。”


    寒千嶺神色依然平淡:“一往而不能回的時間,一死而不能複生的性命,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感情,這三者本來就是人力難及之處,亦是不可強違之事。順其自然便好,我並無哀痛要節。”


    他拍了拍手上沾上的一點紙灰站起身來:“走了。”


    他神色淡漠如常,確實沒有半點傷懷之意。


    這反應在洛九江的意料之外,但他念頭一轉,隻覺得寒千嶺如今的態度也在情理之中。


    自小和寒千嶺一起同食共寢地長大,洛九江對自己這個摯友的異常之處大多心知肚明。比如對方生吃七朵深雪花反而感到輕鬆的情況、明明未閱讀過相關資料,但一經提起就能反應過來是什麽功法——比如叫破洛滄教他的那門身法為“回風八卦步”的本事……


    諸如此般的事體實在是太多了。寒千嶺也從沒有在洛九江麵前特意掩飾過。


    正如同他此時也不掩飾他對自己已逝母親的冷淡態度。


    洛九江知道陳氏是如何對待寒千嶺的,但他同樣知道寒千嶺的那些靈石都花在了哪裏。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寒千嶺雖然口上不說,但內心確實還對母愛存著一份眷戀。


    實話說,他在此前還常為寒千嶺感到不值。


    “千嶺。”洛九江走到寒千嶺的身邊,和他並著肩緩緩向洛氏族地裏走,“她……我知道陳夫人過去對你非常不好……”


    寒千嶺失笑出聲,隨意擺了擺手:“打我懂事以來,就知道她自顧尚且無暇,自然從沒指望過她對我有所照料。好不好的倒在其次了。”


    他說這話時聲音不輕不重,語調不緩不急,麵容不悲不喜,就是提到剛剛過世的陳氏,感情也無一絲明顯的波動。


    “那你是何時開始懂事的?”


    “從一出生開始。”寒千嶺冷靜道。


    洛九江:“……”他確實沒料到寒千嶺會在此時開玩笑。


    往日洛九江不是沒有猜度過寒千嶺對他母親的感情深淺。他隻見過陳氏幾麵,寒千嶺也有意不讓他和陳氏接觸,但就那幾次登門拜訪的經曆來說,洛九江認為寒千嶺對陳氏毫無感情也不足為奇。


    那時陳氏還未失去行動能力,見兩人一進門便撲過來掐寒千嶺的脖子。他眼見寒千嶺是如何熟門熟路,甚至習慣的都有些厭倦地把陳氏撥開,一次次熟稔地躲過陳氏揮來的巴掌,直接無視了對方辱罵的肮髒內容,平靜地問洛九江:“想喝什麽茶?”


    洛九江不敢細想早些時候寒千嶺並無修為時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兩人經行過陳氏族地,洛九江突然想起一事:“陳夫人的遺物,要我幫著挑揀處理了嗎?”


    “給她辦下了就是她的,鎖在屋裏放著吧。”寒千嶺隨意向陳氏先前的住所方向掃過一眼,對此事並不太在意。


    陳氏用過的東西多沾上了她身上的怨毒惡念,這種無形之氣低階修士很難察覺,卻又易受影響。若是流落出去倒是在害人了。


    寒千嶺對世間眾人並無太多好感,但即使有機會,他也無意出手加害。


    洛九江點了點頭,又提醒了一句:“你那些族人未必不會對陳夫人的遺物起什麽心思。”不是他看扁人,隻是這些年來,陳氏一族所做的一樁樁事都實在扶不上牆。


    “那便是他們自找的了。”寒千嶺漠然道。


    他無害人之意,奈何他人有找死之心,這便怪不得他了。


    等又走了一段路,寒千嶺悠悠道:“你不要隻左一句右一句地關心我,我反而還想問你呢,剛剛在洛先生那裏受傷了?”


    “受了點傷,不過擦上他給的藥就全好了。我行動應該靈活如常吧,你怎麽看出來的?”洛九江好奇地衝著寒千嶺的方向偏了偏頭。


    寒千嶺微微一笑:“這麽大的藥酒味,你當我是沒有鼻子?他是怎麽訓練你的?”


    洛九江也不瞞他,將這半天來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又隨口歎道:“方才知道你的事情,他雖是放我出來找你,卻還要我大半個時辰內再回他那兒繼續修煉。本來再吃苦我也不怕,不過在這件事上,師父確實有點不近人情了些。”


    “這倒未必是不近人情,他大概是知道……”寒千嶺聞言目光一閃,語氣裏也帶上了一點沉吟之意。停頓片刻,他又笑道,“不過多學一些總是沒錯的。我看這位洛先生的氣質雖然拒人千裏,但對你可謂之另眼相看了。”


    “他對我十分不錯。”洛九江大大方方地一點頭,“當初父親執意留我在島上,想來正是存著我能拜他為師的期冀吧。”


    自龍神隕落後,整個修真大世界被分割成三千多個小世界,而在這三千多個世界中,又有四界格外強大,被冠以四象之名。


    三千世界彼此間也有遠有近,更有特殊的相通道路能供修士在世界間來去,也有不少小世界依附於更大些的世界存在。像是洛九江所在的這一方小世界便從屬於雲豹界,諸島中凡有了出息些的子弟,亦都送到雲豹界的宗門裏去。


    洛九江的大哥洛三淮、二哥洛六深,才十幾歲的年紀就被他們的父親,也就是洛氏族長送入上界,更重金托付了可靠的長老照拂。而等到洛九江一入仙道便展露出不凡天資時,他的父親卻說什麽也不送他走了。


    洛九江當時隻以為是家裏老太君舍不得自己這個小孫子,又覺得在島上更能自在修煉,還有心意相通的寒千嶺陪伴,就是不去上界也沒什麽關係。直到今日他才隱隱明白幾分:自己的父親不送自己上界,或許正是由於洛滄的緣故。


    他新拜的師父對他著實不差,若將他修煉所得的環境與他大哥二哥回家時和他口述的宗門比較起來,就是內門弟子也未必有他這般條件。


    不知是怕他過於緊張或心態落了下乘,當初父親隻囑咐他要好好聽洛滄的課,盡力去學這門音殺。所以後來自己的熊兒子跟族中深藏不露的這位先生針尖對麥芒的事情,隻怕遠出洛族長意料之外。


    幸而事態雖然百折千回,最後的結果還可喜可賀。


    父母之愛子女,為之計深遠。洛九江想通此中關節,隻覺百味陳雜。他轉過眼去看到身邊氣質沉靜的寒千嶺,心中又不由一酸:似千嶺這般人物,怎麽便沒有父母來愛他!


    一陣大風吹過,刮的兩人衣袂翻飛。寒千嶺的衣袖亦被吹起一角,露出左腕上那串木磨的佛珠。這串珠子上泛著微光,顯然是被主人常常摩挲的愛物,其上已覆了一層潤澤的包漿。


    等他們終於快回到洛氏族地時,兩人不知察覺了什麽,眼神一同向一個方向偏去。下一刻,寒千嶺輕嘖了一聲,右手已無意識地撫上了左手上繞了三繞的木珠子。


    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單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百步之外,遙遙擋住了兩人麵前的路。


    “師父?”洛九江抬頭看了看日色——他確認從離開算起現在還未到半個時辰?


    洛滄抬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冷淡道:“走了。”


    “那我回去了。”洛九江無奈地拍了拍寒千嶺的肩膀,“放寬心,有事情就托洛齊他們來給我捎個信。陳夫人雖然走了,我卻一直都在的。”


    寒千嶺反握了他的手,微微一笑,朗聲道:“咱們向來住一個院子裏,有什麽事等不到晚上說的?去練你的功罷。”


    回去的路上洛滄自己轉著那快要掉漆的木輪椅,時不時便抬頭看上洛九江一眼。洛九江被他看的發毛,低聲道:“師父,是我哪兒有什麽不妥?”


    “我瞧你怎麽還沒得風寒。”洛滄嗤笑道。


    “啊?”


    “傻小子睡涼炕,能到今天還不生病,全算你臉兒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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