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昨夜堆雲坡突降了一晚的流火。


    那火焰落地不熄,燒了整整一夜, 焚的大半天色都映的透亮, 百裏之外也清晰可見。那熊熊火焰有種冷淡而奇特的色澤,仿佛能夠燒穿黑暗。


    待到淩晨, 火勢漸熄, 周圍有大膽的小妖三五結隊,打算趁此處還沒有哪個大王組織大麵積清掃之前,好過來撈些死人東西。


    原本堆雲坡上結寨做主的話事人是個七彩雉雞精, 足有築基五層,修為了得。但在這種浩浩湯湯的火勢之下, 哪怕他有十三十四彩,縱使僥幸不死,也該被燒得禿屁股了。


    四隻小妖一路行來, 所見隻餘滿地焦黑痕跡, 整個堆雲坡上草木幾乎都被燒盡,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嗆濃的煙氣。偶爾看到一具屍體, 也是被燒得不成樣子。至於那屍體上原有的法器, 亦多半扭曲變形,饒是如此,能存留下來的器物都至少寶器往上。


    這支小隊裏有個特別眼尖的臭鼬妖撿了幾回漏子,一旁的黃鼠狼妖並著鬣狗妖瞧的眼紅, 直嚷嚷著見者有份, 幾乎就要扭住他逼他吐出好東西來。還是一旁的疣豬見勢不妙打了個圓場, 不然這四隻小妖當場就要內訌。


    妖族修煉又與人族那套標準不同, 原本是足足九階由小到大分下來。隻是千年下來,兩族漸從互不兩立轉為相互融合,彼此間好用的東西方法也能互相學習。人類在修為標準上定的界限更加分明,近年來的妖族也習慣了這套說法。


    倒還有些修士或妖族還會習慣性按九階劃分,但這類修士多半用的是百年前的老黃曆。


    按照人類的分法,妖族在煉氣修為時隻能保持妖身,一旦踏入築基,便能修出個人形。隻是這人形並不利落,諸如尾巴耳朵犄角蹄子等零件難免要落下幾樣。而等妖族突破築基直達金丹之時,便能徹底化作人身,與世間諸人無異了。


    這四隻小妖修為俱都在築基一二層之間,雖化作了人形,卻是蹄角未褪。他們一路行來四處尋摸,並未遇到什麽活物,便就這樣走上了山頂。


    在其他三人還在尋找那隻雉雞寨主時,鬣狗妖便發現了一個生死不明,赤條條趴在焦草中的人形,登時脫口而出:“那是個什麽人?”


    這一場大火燒得草木俱枯,山石變色,這少年模樣的人形妖怪也不知有何本事,竟沒被煉成黑炭般的一條?


    黃鼠狼精眼睛一轉過去,目光便怔怔發直了。他口水吧嗒吧嗒地滴落下來,猩紅的舌頭不住地舔著自己的嘴唇:“何必管他是誰……看他能在山火中幸存,想來修為必定不俗,若能趁他重傷時吃了他,我進階成築基四層也指日可待。”


    妖族習性不乏野蠻血腥之處,其中一條便是靠吞吃化為人形的其他妖族增長修為。想來是他們雖修成了一個人形模樣,一時半刻卻難得一顆人類的同理之心。


    這四隻小妖聽聞此言都覺得十分有理,一時撲上去就要把那昏迷中的少年活活啃了。疣豬妖把少年翻了個身,咂舌歎笑道:“好乖乖,要說這份顏色,比起族裏母的也是比得。”


    這少年的麵孔經過一場大火也仍片塵不染,容貌生得極清雅秀美,令人瞧了便覺心神一蕩。若不是遇上這四個心竅未開,隻通食欲的小妖,任誰都恨不得給他配以華衣美飾,再高床軟臥地供他醒來,隻求能瞧一瞧他睜開眼睛時的模樣。


    食物就在眼前,黃鼠狼哪有心情去看此人的臉好看與否?當即捧起這少年一條胳膊就要咬下。就在他齒尖即將接觸到少年皮肉之際,地上的少年突然指尖微動,低低呻吟一聲:“九江……”


    四隻妖物被抓了個現成,一時抬起眼來麵麵相覷。下一刻,黃鼠狼落定主意,低頭便啃,卻是欲直接咬斷此人的喉管:不趁著這人醒來之前活撕了對方,往後哪兒還有這般的大好良機?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那少年張開眼睛,瞳仁底帶著抹淡淡的蒼藍。他一手按住胸口,聲音極盡壓抑,卻又包著一汪濃濃的痛悔,沉沉地又喚了一句:“九江!”


    這一聲呼喚裏的感情仿佛在喉口處便爆裂開來,出口時已濃鬱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是以少年雖神色怔怔,雙眼幹澀,可旁人聽了卻無端心中一顫,幾乎就要被這兩個字激出淚來。


    然而伴著這一句情深若斯的低念,少年閃電般出手,他動作快若疾風,又狠辣無比,“江”字的餘音未落,他便眼也不眨地單手扼斷了黃鼠狼的喉嚨!


    臭鼬妖一聲驚呼,轉頭去看被少年隨手扔在地上的黃鼠狼妖,卻見他脖子軟軟垂著,折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顯然是一抓之下不論頸骨喉嚨都被捏成了一把軟爛的泥粉。


    這少年自然便是化龍而來的寒千嶺。


    他帶著遍體的火焰從天而降,那火焰熊熊地燒了半夜,他的精神也恍惚掙紮了許久。直到剛剛意識稍微清醒些許,才被這四隻小妖不加掩飾的惡意和垂涎喚醒過來。


    一直以來無形阻攔著他的韁繩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而這局麵卻有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做下。寒千嶺想起前塵,隻覺心中惡意伴著深恨反複升騰,從前為自己構築的堤壩再阻攔不住。


    在他眼中原已淡薄許多的血霧突然蒸騰上來,鼻中嗅到的腥氣濃得幾乎要人作嘔。他身下的這一片土地縱然被烤得焦黑,也仍然不掩此地曾經浸滿的熱血。


    那都是他父的血,也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曾經淋漓潑灑下來,將海也染成最濃豔的紅色,吸飽了血而越發腥黑的土鋪滿了整個九州。


    寒千嶺又一次感到那股幾乎讓人失去理智的暈眩和饑餓。


    他更強大了,也能吞下更多東西。縱使此方世界比起七島來不知要大上幾千倍,強上幾萬倍,他橫心下去,也能將這裏鬧個天翻地覆。


    好像也隻有讓千裏的沃土都寸草不生,令整個天空被撕裂的傷痕貫穿,要無數江海倒灌,使世間生靈橫死,把那曾經虧欠下的每一滴血都吐出來,他心中的恨意才能稍稍消減。


    他要聽那些人在臨死前的懺悔求饒,以血虧欠下的死債,也同樣要用鮮血來寸寸償還。寒千嶺瞳孔微散,一時竟恍惚覺得自己被拔鱗折爪,無數的血從傷口中噴湧出來,自己的血在掙紮甩動中濺入了自己的眼睛,給眼中所見的一切都渡上了一層鮮豔的赤色。


    寒千嶺的理智仍在做出微弱的掙紮,心中的恨意卻早攪翻了整個腦子。除了那自他出生來便被摁頭強加的惡意之外,他心底竟也有一根不容忽視的逆骨,咬著牙掙出一陣鞭笞般的既痛且快。


    ——難道對最後被活活撐死,或叫圍剿惡龍的人一劍殺了的結果,他自己就沒有半點期待嗎?


    他想起自己從天際跌落時,那層層環繞著自己身周的火——他寒千嶺生下來,不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憑什麽要遂你所願?何必要吞天滅地一發而不可收拾?就讓他中途折戟於此,遠好過最後結局一片荒蕪。


    生不依他,恨不依他,可死亡總該能屬於他自己。


    寒千嶺看也不看便將那隻想要咬斷自己喉嚨的黃鼠狼隨手捏死,自己則緩緩站起身來。就在他剛剛張開左手之際,某個此前一直被他緊緊握在掌心中的異物從他手裏跌落出去,又被他一把抓住。


    那是一顆帶著淡淡木香的、常年被他反複摩挲以致都生出包漿的佛珠。


    當時那串佛珠的係線被寒千嶺化為鱗爪的腕子生生撐斷,木珠子劈啪濺落一地,在空間亂流中丟失散落,想必再找不回來。唯有這顆佛珠似乎與寒千嶺格外有緣,它卡進了寒千嶺新化的龍鱗之間,待他進入此界,以人形挾裹著漫天烈火自天空墜落之際,又被意識不清的寒千嶺一把握住,再不放手。


    整片堆雲坡都化作了一片焦土,而這顆佛珠卻仍幹幹淨淨,連一絲浮灰也不曾沾上。


    這佛珠喚醒了某個被冰凍禁錮的存在,一直被惡念刻意壓製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此時如洪水般傾瀉出來,這股記憶帶著曾經的歡笑、留戀、和第一次讓他感到開懷喜悅的往事以不可阻擋之勢湧過寒千嶺的整個腦海,眨眼之間,寒千嶺的理智便翻身做主,又一次艱難喘息著掌握了關鍵的主權。


    ……九江,九江……


    於鬣狗妖眼裏,這少年一見到自己掌心裏的佛珠竟似癡了一般,臉上肌肉不住跳動,眼中卻仿佛要滴下淚來,嘴唇輕輕翕動,似乎再念著某個早被刻在心裏的名字。


    趁著少年斬斷他自己一縷頭發穿過佛珠撚結編繩的工夫,鬣狗與疣豬對視一眼,雙雙自少年的背心空門撲了過去。


    隻是一個眨眼的時間,那少年便已從原地閃開。在場的三隻小妖都聽到他低低一句:“是了,還有你們。”


    下一刻,兩道血線分別繞上了鬣狗與疣豬的脖子,臭鼬妖牙齒不住打戰,眼看著這兩個方才還一起商量著如何瓜分眼前少年的同夥聲也不吭,腦袋便整整齊齊地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他膽戰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那少年,卻見對方專心致誌地用頭發打好一個繩結,不緊不慢地合上雙掌,將那顆珠子攏在手心裏。


    迸濺的鮮血落在他手背上,一滴也沒碰到那顆佛珠。


    而少年那如雪如玉的臉龐上不知何時也染上了幾點鮮血,唇角的那一抹被他勾出舌尖來緩緩舐去。


    少年的眼睛轉向臭鼬,那帶著一縷幽藍的美麗雙眼此時竟仿佛催命喪鍾一般。臭鼬妖隻聽他客客氣氣地道:“輪到你了。還請斃命時記得離遠一點些,切莫髒了我的珠子,有勞了。”


    這是臭鼬妖此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而那佛珠則在寒千嶺掌心裏被暖得溫熱,一如洛九江將其遞來的當年。


    寒千嶺仔細地將這縷串著佛珠的黑發戴在自己脖子上,他將這顆木珠捏在指尖看了又看,最終緩緩地將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我會找到你的,九江,我終會回到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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