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似夢似幻, 直瞧得人如醉如癡。


    “千嶺……”洛九江喃喃念道, 他下意識伸出手來徒勞一抓, 卻隻在那遍天的黑色塵土中握了個空。


    掌心裏輕飄飄地環著一把空氣, 倒好像他的心也隨之驟然空了。


    然而不待洛九江垂下空蕩蕩的手掌, 那若霧若煙的淡薄身影竟回過頭來,這人神情淡漠, 仿佛天下諸事均不入眼, 儼然正是寒千嶺本尊。他抬起眼來, 一與洛九江四目相對,冰冷之色就化雪般褪去,臉上分明有了煙火氣。


    他搖了搖手臂,拉扯般驅走兩人之間的黑色湮塵,下一刻便長驅直入, 握緊了洛九江還未放下的手。


    兩人掌心相貼, 都是一般火熱溫暖, 一如兩顆滾燙的少年心一般。


    “撥雲見日。”寒千嶺唇角噙著一抹笑意, 兩眼更是難得彎彎,“抓住你了, 我的太陽。”


    他扯著洛九江的手臂略一用力, 洛九江就被他拉至身前, 他們肩膀輕撞了一下,又貼著肩頸再不分開, 一時竟連彼此的心跳聲也清晰可聞。


    “千嶺。”洛九江低念著寒千嶺的名字, 心中湧動過何止千言萬語, 但縱是百折千回,也不比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情深。


    “你怎麽會在這裏?”直到兩人體溫都隔著衣服傳到對方身上,洛九江才舍得放開寒千嶺,開口輕聲問道,“你也被困在這地宮裏了嗎?從咱們分離開始,你就一直在這兒?”


    “好奇怪的用詞。”洛九江聽到寒千嶺在笑,“你早晨去洛先生那裏一趟,也算叫分離嗎?”


    洛九江愕然抬頭:“早晨?咱們明明……”


    他的話隻說到一半就頓住了,仿佛同一時間有人在他腦中拿白漆抹過一般,許多浮上來的想法統統被一桶石灰潑得了無痕跡。他有些迷惑地咽了咽口水,隱約覺得周圍應是布著一層黑色煙塵的,每顆塵土都該圓如沙粒。


    可身邊飄飄落下的分明不是那黑色的細塵,而是雪白如堆浪的深雪花。


    洛九江的眼神漸漸放空,漆黑如墨的瞳孔中呆呆映著眼前世界的影子,絞盡腦汁也回憶不起一個問題的答案:半柱香前,他原本身在何處?


    寒千嶺見他怔怔瞧著落花出神,便順手截住方從枝頭上飄落的一朵,小心地將其別在洛九江襟上。他手指纖細修長,骨節分明,竟讓人看不出花與手孰其如玉。


    “別發呆,走了。”他在洛九江肩上輕敲一記。


    “等等。”洛九江下意識道,“還有謝兄……”


    寒千嶺果真依言停下腳步,臉上仍是笑盈盈的模樣,口氣溫和地反問道:“謝什麽?”


    是啊,謝什麽?


    剛剛還能脫口而出的詞句瞬間就支離破碎,在腦海中塌軟地像一條被撒了鹽的鼻涕蟲,隻消碰一碰就化成一灘膿水。


    “謝、謝……”洛九江茫然地念著這個音節,一改往日的對答如流,竟笨拙地再吐不出第二個字。


    饒是如此,他也仍然頑固而執拗地在“謝”字上反複打轉,倔強地像一隻在追著自己短尾巴的貓。


    寒千嶺一直耐心地凝視著洛九江,聽著他一遍遍念起謝字,臉上一直不曾生出半分煩倦之色。良久以後,他才口吻戲謔道:“九江,你不會是想跟我道謝吧?你我之間何須這樣?”


    他這話與其說是玩笑,倒更像是某種點醒。洛九江眼神登時一清,恍然大悟般想道:原來我是要同千嶺道謝。


    但他又是要謝千嶺什麽呢?這疑問剛鑽出一個苗頭來,寒千嶺就拉起了他的手腕,輕聲催促道:“咱們走吧,不好讓二哥久等。”


    確實。洛九江點了點頭,有些恍惚地想著,確實不該讓二哥等自己,畢竟白虎宗門規森嚴,他一年才能從白虎宗回來一次……不對!


    “又怎麽了?”寒千嶺轉過頭來了然一笑,“今日你一直神思不屬,果然還是洛先生昨日訓練得太過,把你累病了?”


    “二哥半年前才回來過一次,如今怎麽又歸家來了?”不比剛剛回憶時的艱難滯澀,這段記憶在洛九江腦海裏分明又清晰,疑點大得如篩子般,掩也掩不住。


    寒千嶺似乎不懂他為何會有此問,對此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聲音卻仍然從容:“你真不記得了?何止二哥,大哥也回來了。”


    “……大哥也?”


    “嗯,你爹娘都在,老太君身體更硬朗了。大哥二哥早歸了家,洛先生的腿也被治好了,正擺著一副渾不在意的表情滿悲雪園裏溜達——至於我,當然就更會永遠在你身邊。”


    寒千嶺給洛九江細數著他最掛懷的那些人的近狀,語氣輕鬆,表情愜意,唇角也高高揚起。


    他笑得那樣好看,一向如凜冰寒玉的麵孔全然舒展開來,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畫卷,像一首行雲流水的詩歌,美麗純然到了極致,竟然顯出三分妖異。


    “來吧,九江,跟我走。”寒千嶺柔聲道,“我們一起去見被你深愛的所有人,大家永遠在一起,永遠都高興,永遠也不用麵對任何分離。”


    金色的陽光毫不吝惜地拋灑在七島上,它翻過洛九江飄著深雪花香的小院,分出一縷纏繞住寒千嶺的手臂——在他向洛九江伸出的左腕之上,一條被繞了三繞的木磨佛珠正映著淡淡的微光。


    美滿的像是最初。


    ————————


    “回石洞去。”封雪簡短又嚴厲地說道。


    她從未用這種語氣同小刃說過話,然而更難得的,小刃竟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她身後,嘴唇緊抿,權當封雪的命令是耳旁風。


    封雪雙眼發紅,一滴冷汗緩緩順著額角滾下。她無暇再對倔強的小刃喝上一句,胸口上下起伏了好一陣後,才緩緩從齒縫中擠出話來:“花碧流,你現在帶著你這堆雜碎滾回去,還能為你那畜生爹省下給龜兒子收屍的工夫。”


    花碧流頂著頭上總角,手腕上的鴿血紅銀鐲子換成了鑲著綠鬆石的赤金環,依舊笑眯眯偏頭站著,形貌說不出的玉雪可愛,隻是眼中的陰狠之色和一身打扮殊不相稱,強烈的反差感直看得人從骨頭縫裏發寒。


    “大姐姐真是太沒禮貌了,枉我怕大姐姐餓著,給你來送點吃的。”花碧流脆生生道。他一邊說著一邊抬起腳來,把腳下血肉模糊的一個人形向封雪的方向踢了踢。


    那人身上被故意割開了幾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早染紅了身下大片雪地,鐵鏽氣特有的腥氣在空中隱隱浮動,給人嗅覺帶來不適之感。然而這味道落在封雪鼻翼之間,卻不亞於世上最強大的刺激。


    場中一時寂靜到雪落有聲,片刻之後,一聲古怪的悶響從封雪身上傳來,小刃低頭一瞧,瞳孔便霎時縮成兩粒:封雪緊握在背後的一雙拳頭之中,有一根手指形態怪異扭曲,顯然已被主人活活捏斷。


    封雪的後背在顫抖,那顫抖一點點地擴散開來,幅度越來越大,最後竟整個人都抖若篩糠般。


    “原來那個傳言竟是真的。”花碧流悠悠地說,他聲音清甜,落在封雪耳中卻隻是一把抹了鴆毒的尖刀,“大姐姐餓極了連自己都啃,可偏偏就不吃人呢。”


    “大姐姐?大姐姐?”花碧流故意喚了兩聲,每念一句,腳就重重跺在那人背上,讓對方稍微凝結的傷口綻裂,流出更多血來,令空氣中的鐵鏽氣更濃。


    眼見封雪幾乎站也要站不穩了,花碧流才甜蜜地笑道:“姐姐真是太挑食了,隻因為在爹爹那裏吃了點人,就耍了一通脾氣來到死地,爹爹三請四請也不肯回去。不知我今天請姐姐飽餐一頓後,你會不會生我的氣,直氣到一頭撞死在這裏呀?”


    小刃緊張按劍的手已經青筋暴起,渾身繃緊如欲發的勁弓。而封雪正好相反,她臉色蒼白如紙,血絲卻一根根纏繞上眼球,整個人都在無力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要軟成一灘委頓於地一般。


    花碧流微笑地看著兩人,那笑容中幾乎能擰出毒汁來。


    “大姐姐要注意儀態啊,”花碧流假意責備道,“你可是要讓我知道什麽叫天塹之別的成長期呢。”


    空氣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重,已經跨越了某個危險的臨界值。


    封雪的眼睛緩緩變作了危險的豎瞳。


    而她自己仍無覺察一樣,隻是抬手捂著嘴劇烈幹嘔起來。常人做出這個動作時總要低頭,她偏偏抬起了雙眼,血紅的眼中撲食的衝動已經不加掩飾。


    嘔吐和饑餓,這兩種全然對立的**,竟然能同時出現在封雪臉上。以顴骨處作為分界線,上半張臉和下半張臉的渴求截然相反,使她的臉竟仿佛是兩張麵孔粗劣拚接成的般,有種說不出的可怖。


    花碧流身後的屬下都眼神微顫,一時竟無人敢再直視封雪的麵容。


    隻有花碧流仍翹著唇角,雙眼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封雪。他觀賞著封雪的痛苦,眼中湧出大量興奮的惡毒,“大姐姐怎麽還不吃?哦,我知道了,大姐姐是嫌我帶來的肉老了。”


    花碧流的神色一時堪比禿鷲,他吝惜地分給小刃半絲餘光,甜膩膩地吩咐道:“姐姐養的這個正到鮮甜的好時候呢。你們,燒起鍋子來,大姐姐是個文明人,不愛生冷,我需得請她嚐烹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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