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侍從上前來, 對手持書簡的寒千嶺行了一禮,“那位五色閣主,他又來了。”


    不久前的宴席上, 這位五色閣主當眾向他們宮主示愛,宮主幾番推拒,五色閣主卻聽不懂一般。局麵一時混亂, 又有人在一旁別有用心地再三挑撥,煽風點火,最終好好一場宴席便成了五色閣主與深雪宮主的比武場。


    ——有心之人都看得出來, 兩人動起手來才是計劃內的理所應當, 反倒是之前五色閣主的求親之語遠遠出乎眾人意料。


    眾人整好以暇地觀看著這場對戰,期待著五色閣主好好給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宮主一個教訓。誰曾想交手的結果讓諸人都大吃一驚:深雪宮主不但贏了,還成功一招製敵,贏得輕描淡寫, 十分漂亮。


    那場原本不懷好意的鴻門宴,最終落幕得十分尷尬。


    深雪宮主寒千嶺並未當場索要五色閣作為清平府首腦的位置, 但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安定了許久的清平府, 終於要變天了。


    不過和眾人預想中的五色閣蓄力反擊,爭回當眾落敗的麵子不同, 五色閣主自那天起就接二連三地往深雪宮裏跑。


    他這次不求娶了, 他自請下嫁。


    一時之間, 幾乎清平府的所有勢力都為這猝不及防的事態驚得瞠目結舌。他們當初拱五色閣為清平府之首不是沒有理由的, 一半是因為對方的修為確實過人, 另一半便是由於他蠢得冒泡,一眼就能被人看透,相當地易於他們操控。


    可是誰也沒想到五色閣主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得到消息的每個勢力幾乎都在捶胸頓足:早知道這野豬蠢,可他們隻以為他是一般的蠢,誰知道他蠢得振聾發聵,蠢得石破天驚,蠢得平地一聲雷!


    這下諸家再不用靜等龍爭虎鬥,也沒法再編製著自己能坐收漁翁之利的美夢。眼看明明一山不容二虎的局勢,硬是變成了一虎打滾求雌伏,那位深雪宮主隻要點一點頭,大好的五色閣就能作為閣主的嫁妝落入他的囊中。


    雖然從深雪宮主的容貌脾性上來看,他不一定會接受五大三粗的五色閣主,可萬一呢?萬一呢!


    這段時間內一直位於風口浪尖,被眾人議論紛紛的深雪宮主倒是從不管外麵的這些閑言碎語。聽聞侍從通報,他將手中的書卷擱到一旁,平靜道:“請他進來。”


    五色閣主名為吳霆,在清平府慣有個“無腦筋”的別號,本體又是個皮糙肉厚獠牙尖利的野豬妖。不少人都惡意想象過,他私下裏麵對著深雪宮主如冰若玉的容顏,麵上會露出怎樣一番垂涎醜態,偏偏他走進來時半垂著頭,看起來竟還有點沒精打采。


    “閣主上座。”寒千嶺起身相迎,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臉上仍是無喜無怒,眼眸靜若無波止水,讓人瞧不透他半絲情緒來。


    吳霆手中提著一盞紙糊的美人燈,看這盞美人燈服飾眉眼,正是寒千嶺的模樣。他小心地將燈放在桌上,這才抬頭看向寒千嶺,眼神竟是種可憐巴巴的黯淡:“宮主。”


    他第一次前來的時候抖開了三個容量頗大的儲物袋,各種珍奇異寶法器丹藥嘩地鋪開了一整個大廳,直到從門檻溢了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砸場子炫富的;第二次像是吸取了教訓,不帶靈石俗物,卻攜了成捆的名畫墨寶過來,叫人看了倒像個“一斤能典三枚靈珠”的場麵。


    至於第三次,第四次……他全都鬧出了好一番笑話。


    可寒千嶺卻從沒笑過。


    哪怕是門外的侍從捂著嘴也掩飾不住,一左一右笑到蹲在地上呢,這位深雪宮主的表情亦平靜依舊,也冷漠依舊。除了初次見麵時因為他的言語太過荒謬時的一聲諷笑,深雪宮主再沒給過他別的表情。


    當然,深雪宮主就是不動不笑也算千般好萬般好,他容貌這樣出眾,如冰琢雪砌之中注入一抹寒月之魄雕琢而成,饒是氣質冷漠,也足以讓人魂牽夢縈。吳霆之所以像現在這麽無精打采,是因為另一件事。


    一件這位深雪宮主從未試圖瞞著他,也從未試圖瞞著所有人的事。


    這位美得出塵脫俗的宮主,仿佛沒有七情六欲,也沒有心。


    他最初被對方的美色所惑,激烈到不惜飛蛾撲火,最熱烈的時候宛如三魂丟了七魄,要是能再得這位深雪宮主一笑,就是當場沒了命也願意。可惜他再如何裝傻扮瘋,哪怕舍下一閣之主的麵子不要地耍寶,也沒能讓對方動動表情。


    深雪宮主明言拒絕過他幾次,他都死纏爛打硬裝著聽不懂。宮主倒是言不過三,見他念頭已決,就留下淡淡一句“閣主不放近些仔細看。”


    他便“放進了些”,最初神魂顛倒,再後如夢初醒,直到今日的悵然滿懷。


    吳霆是個實打實的蠢貨,他能活到今天,還做成了五色閣主,乃至清平府的首領可不止是靠修為,更是要靠他敏銳的直覺。


    雖然外界一直流傳著深雪宮主如何“故作高深”、“少年老成”,可吳霆還是在短暫的迷戀之後,從對方身上嗅到了不可忽視的危險味道。


    那味道可不是他們妖族身上慣常的血腥氣,朱雀界哪隻妖活到這個年歲還沒有見點血的?比起血氣來,那種危險之意更隱蔽,更鋒銳,也更冷酷。


    也許是從深雪宮主麵對清平府大大小小前來打探的勢力都一視同仁的神色中,也許是從他看著一位大妖與看著地上草木並無區別的眼神中,也許是從他撥動一枚令箭就如撥動廉價積木一般的動作中,吳霆原本戀慕地滿心充血,最終還是冷靜下來了。


    “這盞紙燈光彩奪目,閣主有心了。”


    聽聞這話,吳霆並未露出打雞血一樣的興奮神情,反而肩膀又耷拉了幾分。


    又是這樣,“這些異寶價值不菲,閣主有心了。”、“這些書畫清雅非常,閣主有心了。”、“這批情報千金難求,閣主有心了。”……這簡直像是個固定句式,隻看禮物的多少選個量詞,再往裏填四個字形容一番,最後的那個閣主也隨時可以用“掌門”、“幫主”、“閣下”進行替換。


    說真的,吳霆著實有點懷疑——當然他不會真的這樣唐突——就算自己捧著一坨屎來作為禮物送給對方呢,深雪宮主也隻會平淡又禮節性地說上一句“這坨屎奇臭無比,閣主有心了。”


    “我是個大老粗,這些日子給宮主添笑話了。”吳霆有點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可我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問問宮主。”


    “閣主過謙,但說無妨。”寒千嶺的語調十分客氣。


    “老吳我是個粗人,腦子笨,不經事。可五色閣家大業大,多少人都想分一杯羹,我這些日子上門直獻殷勤,隻要宮主張一張嘴,整副家當都倒貼給你也不算什麽,宮主怎麽一點也不驚喜?”


    他這個描述都算輕的,寒千嶺的表現豈止是不驚喜而已?香噴噴一塊大餅都送到他嘴邊上,他不但不肯點頭張嘴,就連半分顏色都吝於給予。


    “閣主不必自苦。”寒千嶺的下一句話直驚得吳霆倒抽一口冷氣,而他的聲音仍是禮貌、客套,乃至謙遜的,“清平府彈丸之地,易州也不及巴掌大。我得到整個北地,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乍驚乍喜,卻是過了。”


    這下吳霆直瞪著寒千嶺,一時間連半個字都無法說出了。


    過了半晌,他才勉強顫聲道:“宮、宮主……”


    “閣主不必擔心,我對五色閣並無他意,你始終都會是五色閣主。若是時機得當,也未嚐不可為清平府主。”


    清平首領,清平府主;兩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


    吳霆聽懂了寒千嶺的言外之意,咕咚咽了口口水:“那……想必那時宮主至少也是易州之主了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妖的時候,他爹找了個兔子妖來教他些本事。那兔子也不知怎樣學迂了,好好地妖訣不急著講,搖頭晃腦地跟他說了一堆什麽“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的狗屁東西,最後被他揍了一頓扔出洞去,一棵白菜都沒給他。


    現在他想起此事來,才覺得當初可能把人揍重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從前聽得滿頭霧水,如今才明白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他還不解為什麽對方不對自己送到嘴邊的大餅動心,哪知自己的整塊大餅,在人家看來也隻是個點心渣。


    五色閣主澀然一笑,憶起了兩人交手之時,深雪宮主僅僅一招,就給了自己如泰山壓頂般的壓力。那壓力隻有一瞬,他還以為是自己發昏了,不想那竟不是錯覺。


    “之前都是我老吳冒犯了,從今往後,願為宮主效死。”


    他說過這話,又鬼使神差地抬頭去看寒千嶺的表情。就是得到了這樣的效忠,深雪宮主的唇角也不曾彎上一彎,隻是舉起杯盞來,敬了他一杯茶。


    “宮主,我送錯東西了。”吳霆苦笑著,近乎死心地喟歎道:“美人燈到底是竹紮紙糊的,空無一物,哪裏有心呢。”


    “錯了。”吳霆聽到這句反駁,瞬間睜大了眼睛。他還以為對麵那人一向隻會用“閣主高見”這類句式敷衍一切聽眾呢。


    寒千嶺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而易舉地破開美人燈的綿紙,常人總是會避免和自己相像之物的損毀,不要說自己的畫像損毀會覺得不吉,就是自己長帶的玉鎖裂了,也會有些擔心,可寒千嶺就這樣撕裂了這盞與自己形容**分相似的美人燈,動作中不見半分不忍之意。


    他撚起了燈中的燭火,那抹火光就燃燒在了他的指尖上。吳霆眼睜睜地發現,深雪宮主這一刻的眼波竟然十分溫柔。


    他凝視著自己指尖上的火苗,像是透過這跳動的火焰看到了一個牽掛已久的對象,深雪宮主微笑著,口中緩緩回答了剛剛那個問題。


    “美人燈不是空無一物。”


    “它心裏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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