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嗎?”


    “沒有,姐姐別急, 我會很快。”小刃回頭看了麵上蓋著衣服擋住眼睛的封雪一眼, 繼續低頭用牙將一件裏衣扯成布條,裹住自己肩上的傷口。


    這是她們兩個的暗語之一, 它來源於封雪和小刃的初見——在封雪剛剛來到死地,撿到奄奄一息的小刃,還不了解對方生長環境的時候,她擔心小刃看了自己身上鮮血淋漓的傷口害怕,便蒙住她的眼睛給她包紮, 告訴她天還沒亮, 讓她休息一會兒。


    那時候死地的血氣還沒有把封雪侵蝕到非要自廢修為的地步, 鮮血對她而言就像是誘人的零食,雖然能饞得人口水滴答,但若要控製住這份饑餓,所用的意誌力大概隻相當於她少女時代減肥的煎熬。


    隻是隨著封雪在死地逗留日久, 血氣對她的侵襲就愈發深入,現在的她別說替小刃包紮傷口,就是蒙頭不看不想正在處理傷口的小刃,也要用上全部的克製才行。


    這一處容她們躲藏的雪洞空間狹小,就算兩人盡力遠離對方也會脊背相貼, 幽幽的血腥氣在此處的存在感格外鮮明。


    往日封雪源於血脈之中的嗜血之意一旦浮動上來,她就會把自己用石鎖鎖住, 再遮擋住眼睛, 背過身去, 讓小刃走得遠遠的。可現在外麵吃了大虧的花碧流正緊鑼密鼓地搜索著二人的行蹤,再讓小刃遠走顯然不太現實。


    幸而在這個山洞之中,有一樣東西可比小刃的存在讓封雪垂涎太多了。


    封雪將蒙住腦袋的衣服打開一個縫隙,目光怔怔地投向了一條扔在雪洞角落處的手臂。


    那條臂膀齊肩而斷,整條手臂的皮膚雪白而細嫩,腕上還帶著一個鑲了綠鬆石的赤金環。五指之上的每片指甲都晶瑩剔透,在一刻鍾之前,它還好好地長在花碧流的身體上。


    那是花碧流的一條胳膊,也是同族饕餮飽含靈力和血肉的一隻爪子。


    封雪無聲地按了按自己的胃袋,饑餓正如火焰一般灼燒著她的腸胃,進食的**也無時無刻像張合的嘴巴一樣蠶食著她的意誌。好幾次她神情一個恍惚,幾乎就要撲將上去,毫無姿態地捧著那條爪子大啃特啃了。


    ……可那條手臂,現在還依然還保留著人類的形態。


    那隻手並不屬於人類,封雪心裏清楚。然而隻要她的神誌稍稍回籠,她就不難想起那些剛剛被花碧流翻將出來的,曾經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汙黑記憶。


    ——“因緣際會,你倒好運,能遇上這種千年難遇的殊榮。”


    ——“做人?愚頑不化,自甘下賤。”


    ——“看來你還沒有明白。”


    ——“罷了,你現在也算我半個女兒……作為世上第二個能活到成長期的饕餮,我便賞你個明白。”


    接著便是渾噩而煎熬的七天,無窮無盡的饑餓如影隨形無法擺脫,她被那種陌生的力量驅使著,最後幾乎是毫無理智地啃咬撕扯著自己的血肉。


    再然後……恍惚之間,她看到一個被丟進來的單薄身影,然而那時她已完全無法消化理解其中含義。


    隻是出於本能,出於這具嶄新身體自身的本能,出於饕餮這種生物的本能,她撲了上去。


    等她清醒過來時,那顆殘破的頭顱已在肮髒的泥水中滾落,兩隻大大的眼睛猶不瞑目,一雙驚恐的眼睛呆滯地對上封雪,這視線永遠定格,而她嘴裏正叼著……她嘴裏叼著的是……


    封雪突然打了個寒噤!


    她回過神來,發覺自己遮臉的衣服早被拋到了一旁,那條手臂不知何時已經被她捧到眼前,她的嘴唇離花碧流的手肘隻差分毫的距離,甜蜜的血腥氣早充滿了她整個鼻端。


    封雪如被火炭燙過一般,哆嗦著把手臂扔了出去。


    “姐姐?”


    封雪恍惚地轉過頭去,在自己的身邊看到了小刃。


    如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如過去的無數次一樣,小刃離她不足一尺遠,她的麵孔和細劍都都冰冷,可身體卻像火籠一樣溫暖。


    封雪如找到主心骨一樣,她撲到小刃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來。


    小刃回抱住封雪,她動作熟練,可神色還如第一次一樣生澀。往日隻有她們兩人時,封雪當著她的麵流過很多次淚,可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般,仿佛從靈魂裏崩潰碎裂了。


    “小刃,小刃……”封雪不斷哆嗦著,從肺腑裏翻出一聲聲幹嘔,聲音嘶啞破碎,宛如求救,“我吐不出!我吐不出!”


    過往如附骨之疽,將她緊緊纏繞。她眼前就擺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那猩紅的絕望顏色,比起記憶裏半點不差。


    ……她鬆開口,那半截手臂就吧嗒掉在地上,落在血泊裏,濺起的血花打濕了自己不知何時獸化的爪子。然而腥滑粘膩的感覺仍然留在她的舌頭上,留在她的食道裏。


    她絕望地悲鳴,發出的聲音是野獸的嘶嗥,她無助地哭叫,拖長的腔調聽不出一點人類的影子。她不管不顧地用笨重尖銳的爪子往嘴裏塞,朝喉嚨上摳,前腿上被自己之前撕扯吞咽出的傷口就潺潺地流出鮮血。她滿口都是鐵鏽味的腥甜,卻分辨不出哪些來自已然冰冷死去的無辜者,哪些來源於自己。


    意誌已經在角落中縮成一團,理智早就吐個昏天黑地,然而這具陌生身體的本能仍在貪婪地吞咽,流到它喉嚨裏的,它就都咽下去,就算把自己吃到隻剩骨架,血肉也要鎖死腐爛在胃袋裏。


    快吐出來,快吐出來!


    可她吐不出!


    封雪掙紮,打滾,上躥下跳,掐著嗓子作嘔,鋒利的爪子幾乎剖出半個聲帶……最後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心中冰冷一片,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好了,我新來的乖女兒。”那道冰冷而全無感情的聲音重新在她頭頂響起,“你現在還想做人嗎?”


    封雪呆滯地僵在那裏,虛弱地像片能被一口氣吹走的竹紙,像已被人槌落魂靈。


    “不說話?還是想?”有巨力加注在她頭上,強硬地按著她頭顱向下,死寂的雙眼對上一汪血泊,其中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那聲音不耐煩道,“你來瞧瞧,你現在可是人嗎?”


    血泊仍在擴大,其中混著別人的血和她的,就像是她胃裏那堆攪成一團的東西,粘膩一片,分辨不清來源。


    封雪渙散的瞳孔緩緩回焦,落在眼底的顫動身影龐大,鮮紅,猙獰可怖,又全無人形。


    那是頭怪獸,那是個妖魔。它是饕餮,它是異種,它獨獨不能稱之為人。


    它……不,這是我,我……


    “停下!姐姐停下!”


    小刃近乎淒厲的聲音喚回了封雪的神智,她怔然回神,口中已經腥甜一片,她白著臉抬起頭來,幸而小刃還完好無損。


    流著血的是她自己的胳膊。上麵牙印儼然,鮮血一股一股地湧出來,封雪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一片幹涸的血跡就在舌尖上化開了。


    小刃不管不顧地箍住封雪的胳膊,她抬起眼來直視著封雪,眼中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認真得像個傻孩子:“別咬自己。姐姐,你餓了可以吃我。”


    ——不是像,或許她本來就是。


    她是把新開刃的利劍,是塊被粗糙鑿磨出雛形的石胎,遇到封雪之前大家管她叫快劍女,遇到封雪之後,別人都稱她為“大小姐身邊那位”。封雪給她起了名字,可除了她自己之外,整片死地裏這麽叫小刃的好像也不超過五個人。


    小刃隻是一把鋒利的劍,一柄輕捷的武器,一個衡量戰力的符號。她本來就隻是被人為打造出的凶兵,一招一式無不滿注著同歸於盡的決然。她無心無情,甚至沒有腦子能把自己的小命謹慎看待,於是對手忌憚她如忌憚一柄劍,防備一把刀,警戒一杆武器,卻從來不曾正正經經地把她當做個人。


    可封雪還記得她們第一次見麵,她想這姑娘傷得真重,背後一刀已經能見到森森白骨;她想這個女孩真是硬氣,傷口被她處理也不叫一句疼,不知在這地方吃過多少苦。


    封雪為小刃腳腕上的傷口打好最後一個結後揭開她臉上的衣服,試圖弄清對方是疼得昏過去了還是在偷偷地哭。誰知這個姑娘隻是睜著一雙足夠冷冽也足夠單純的眼睛盯著她,抬手取下了封雪髻上的一柄珠花。


    “好看。”她簡短地說。


    她指間分明撚著那根發釵,目光卻直直迎向封雪的臉。


    直到很後來封雪才明白,那是當時的小刃所能做到的最精準的表達。


    小刃當時除了自己手中的劍之外再不認得別的,除了以傷換傷的劈砍挑刺之外,連看到潰爛發炎的傷口也隻知道撒點藥粉,舔一舔,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那根斜插在烏發之間的淡金釵子、那道柔軟而安撫的聲音、那張白淨又與此地格格不入的麵孔是美的,好看到足以讓她喜歡。


    她出去,回來,拖著獵物塞給封雪吃。她懵懂如幼獸,鋒利似金石,而封雪則是她認準的巢穴,她跟在封雪身邊,如同一隻豹子團進自己新刨好的溫暖小窩。


    這讓她感到舒適,這讓她覺得安全。


    要是放在原來的世界,小刃準有個別名叫做“劍孩”。封雪廢了很多力氣教會小刃自己的名字,又花了更多的時間,讓她知道別跟著外麵那群人一樣叫她“大小姐”,她喜歡小刃叫她“姐姐”。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封雪一直有一種錯覺,她不是在教一個孩子,她是在磨一塊頑硬的劍胚。


    這塊劍胚笨拙、剛硬,直把封雪的手心磨出一個個血泡,可她不是常人眼中毫無生氣的冰冷死物,她還有心。


    有初見時拔下發釵誇一聲“好看”的心,也有後來歲月裏無數次將身擋在封雪之前,低聲道一句“我來保護姐姐”的心。


    ……更有今日,她攀著封雪的肩膀,恰到好處地禁錮住封雪已鮮血淋漓的雙臂的動作,堅決而認真地說:“別傷害自己,姐姐吃我吧。”


    她這舉止簡直若佛祖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可小刃臉上毫無半縷聖光佛性,有的隻是脫口而出的幹脆果斷,和一點與世事格格不入的懵懂。


    不算舍身就義,也不必深思熟慮,隻是姐姐哭得好傷心,小刃不想再看到她這樣痛苦。


    “……誰家養孩子養到這麽大,是為了吃的啊。”封雪表情似哭似笑,原本冰冷的聲線已經垮得一塌糊塗,“我既不是花碧月,也不姓漢尼拔……小刃,我是你姐姐啊!”


    一直以來,她教小刃寫字,她教小刃說話,她根據花碧月殘留的那點記憶告訴小刃傷口要怎麽處理,修煉時哪種功法最為得當。她借著這具肉身的身份和小刃形影不離,以免她為自己初見時的關照遭受了什麽不測。


    可也是小刃無數次迷茫又努力地聽她回憶著那一片她可能再回不去的世界,無條件地服從著一個個明顯和此地如水油一般難以相容的要求。她難過,小刃就陪著她,她哭了,小刃就抱住她……論起她們兩個究竟誰為誰做得更多真是一筆爛賬,封雪給了小刃名字和活氣,小刃也同樣守護見證著那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即使在如此扭曲變態的環境之下,封雪仍保留了極大部分的“自己”。


    她的道德感幾乎還和前世一般無二,在這具軀體近乎拷問折磨的饑餓麵前,她無數次被煎熬到若朽木死灰,卻不肯隨波逐流。


    然而如今已是死路。


    封雪突然想起她前世和朋友的一次交談,那個朋友的麵容姓名都在記憶裏模糊,隻是觀點足夠活靈活現到能被人記住。她說初臨異鄉宛如躺上產床,和周圍環境的磨合總要算作陣痛,就是習慣適應了,心裏也難免有點悵然若失,誰叫骨子裏總不是本地人,隻好錯覺這孩子不是自己親生的。不過也有例外,若是手裏硬通貨夠多,軟妹幣砸下去,哪裏不能過得舒坦。


    小刃清淺的呼吸就響在封雪的耳畔,她身上香甜的血腥氣也沒有一刻不縈繞她的鼻端。再拖下去,不管是她理智失控也好,花碧流含怒趕到也罷,兩人性命全都堪憂。


    ……隻是和環境的磨合。封雪想,隻當做本地的飲食習慣就是魚膾、三吱、龍虎鬥。那條手臂的形狀確實讓她想起舊日的噩夢,可它的本質仍是一塊生腥的異獸肉。


    前世的硬通貨是金錢,今生的硬通貨是修為。從前旅遊景點那些特產美食不吃可能後悔,然而眼前這一條胳膊不吃,卻可能因此喪命。


    花碧流一口吞了她和小刃絕不需要像她一樣做這樣多的心理建設,他甚至不會猶豫。


    她需要修為,她需要實力,她需要……保護小刃和自己。


    封雪撥開小刃,撲向了那截腕上套著手鐲的手臂,連肉帶骨拚命向著自己的喉嚨裏塞去,也不怕把自己噎死。她的淚水如洪水決堤般流個不住,隻是比起先前那場,她現在簡直哭得亂七八糟。


    “去他媽的高貴的新軀體,那老傻逼就是不懂科技改變世界——這麽多年了他和人類連生殖隔離都沒有,孩子生得一窩一窩的,還真把自己當盤大頭蒜呢?”封雪抽噎著打了個哭嗝,幾乎是閉著眼睛把生腥的血肉往肚子裏吞,“本地特產異種智慧生物肉……章魚也有十二三歲的智力呢……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姐姐。”小刃輕聲叫了封雪一聲,顯然聽了一長串難以領悟的言語,怕她真的瘋了。


    封雪咽下最後一口腥膩的生肉,她從小刃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滿嘴是血,豎瞳可怖。


    然而小刃的表情仍然隻有純粹的關切和信任。


    封雪閉緊了眼睛,她重新抱緊了小刃,突然笑了。


    她聲音裏哭腔未褪,語調中卻帶著慘厲的狠:“從此以後,誰再在我麵前把你當做食物,我就要誰的命。”


    陣痛之後,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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