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半死撚著手中一束掌中花, 這小掃把束紮得整整齊齊,半開半合的花瓣雪白聖潔而嬌美, 讓人見了就覺喜愛。而他另一手則在身後背著, 遙遙望著山下三道人群分流。


    他身邊那個哪哪兒都能湊上一腳的麻煩鬼依然吵鬧得很, 令他深恨自己怎麽那天沒讓人剪他的舌頭:“我親自給你送花過來,老陰你也不給我杯茶水喝?”


    回到藥峰之後,陰半死就仍是那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雲深峰主,拔他根頭發絲下來細瞧, 上麵微雕得必然全是“滾蛋”二字。被洛九江煩得沒法,他陰惻惻道:“樂峰茶好, 你往那兒去。”


    洛九江笑道:“公儀先生的茶水確實好喝, 景好人好待我也好,唯有一點美中不足,就是少個像老陰你這樣文武雙全,又會寫薦帖又能剃頭的好朋友。”


    “文武雙全的好朋友”聞言,森森瞥他一眼, 和善的眼神很像是打算給他文武俱下, 邊講道理邊做一次渾身大脫毛。


    洛九江告饒般擺手退了兩步,等陰半死轉過臉去才重新站回來:“自從我過來後,老陰你盯著下麵看足有半刻了, 莫非青龍書院的學子摩肩接踵的場麵比別處更好看些?”


    陰半死都懶得再計較他稱呼問題,他伸手對著密攢攢的一片人頭虛虛點了一下, 懨懨道:“你沒數嗎?”


    “嗯?”他人正在這裏好端端站著, 書院學子擁擠堵塞的問題, 怎麽還牽扯到他身上了?洛九江迷茫回望,以示自己確實心裏沒數。


    陰半死露在外麵的那隻右眼唰地閉上,看起來恨不得自己瞎了:“遊家有錢有勢有傳承,你跟遊蘇一起混了這些時候,除了他這無辜成精的眼神,也不學別的好?”


    洛九江:“……”


    其實他目光中的純潔精髓尚不足遊蘇萬分之一,倘使遊蘇現下真在藥峰,聽了陰半死這句評價,那露出的表情才能算是無辜成精本精呢。


    連著抨擊過兩個人後,陰半死看起來稍稍收斂了些,他伸手一指東去的那批學子:“大比報名投檔。”,再點了下北下的人群:“少陽湖,”,手指停在南來的人流之上:“我藥峰。”最後指尖筆直對準洛九江,一句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斷續擠出來的:“你!鬼!背後靈!哪都有你!”


    洛九江恍然大悟。


    當日公儀先生將他斬殺的那頭望天犼移到學校,這望天犼本來就形似一根修長石柱,公儀先生根據自己的喜好對它做了修飾,使它看起來宛如華表。等把外形裝飾滿意了,公儀先生方道:“我看你同藥峰的小陰很熟?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就該熱鬧熱鬧。小陰雖然口不能言,但心裏必然是歡喜繁華的。”


    他笑得那樣好看,口吻卻不容置疑。不等洛九江提出什麽反對意見,人家已經身形一虛,把石柱在藥峰山腳安家落戶了。


    ……留洛九江一個輾轉反側琢磨一夜,也沒想透公儀先生究竟知不知道陰半死根本不啞。


    書院中也有銘刻著刀劍意的碑文書畫,隻是通常都封存起來,需要花貢獻點觀看。然而如今這根是洛九江私人捐獻,就這麽光天化日在書院裏一擺,他倒心寬,也不怕有人偷了。


    實際上,確實也沒人能偷,至今為止,有人癡癡看著直到半夜也是等閑,秉燭在這根華表前站上一夜,外衣都被露水濕透者亦有。


    便如陰半死方才所指的那樣,現在的書院弟子日常活動大體分成三流,截檔前報名大比是一些,去少陽湖上看他那塊人造小島上的刀意是一些,過來藥峰底下領悟華表刀意也是一些。


    “絡繹不絕、車水馬龍、紛來遝至。”陰半死恨恨道,他瞧起來氣得失態,竟然破天荒地連用了三個成語做結,“藥峰清淨地,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洛九江訕笑著賠罪:“陰兄莫氣,你看普天之下,佛道儒家,又有哪塊清淨地沒個打頭牌麵的,等我在底下建個大雄寶殿,讓參觀的學子進來前先供斤香油,不出三五月,拿香火錢給陰兄你塑個金身好不好?”


    陰半死:“……”


    從他表情來看,要真有這麽個金身,他會把洛九江封進去做泥胎。


    “玩笑玩笑。”洛九江連連擺手,“陰兄容我一天,最晚明天我就找個適宜地方搬走。”


    陰半死冷冷收回目光:這麻煩雖然滿嘴不著調,能叼攻城炮,但說出的承諾還沒有不作數的,不過也隻有這時候,這小子才會正經叫一聲“陰兄”。


    想想還是來氣啊。


    ————————


    比起陰半死,遊蘇的反應就可親多了,他原本舉雙手歡迎洛九江把這根華表移到他籌峰下來,等洛九江因吸取了藥峰經驗婉拒後,他便取來書院地圖,細細端詳著給洛九江圈下十幾個合適地點。


    “洛兄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就派人把少陽湖填了,空出地方來放這華表,正好把這它和洛兄先前那處刀意放在一起。以後洛兄若再有心得,統統製成碑文立在這裏,幾十頃的空間,全任你發揮。”


    洛九江聽得下了一腦門子冷汗,登時連連推辭,飛快地選定了華表遷移的地點。遊蘇看起來十分遺憾,隻好道:“那就先不填吧,少陽湖我始終給洛兄留著,洛兄若是要了,盡意開口。”


    洛九江:“……”這等大湖說填就填,他好想問阿蘇你是精衛嗎。


    不管怎樣,這一節都算揭過,兩人閑話兩句,不知怎地便聊到洛九江進院以來的作為上。這話題此前散修徐燁已經和洛九江提過一次,算是給他打了預防,這才沒讓洛九江聽起來太過臉紅。


    像徐燁那樣半打趣半認真的誇獎他能嘻哈而過,但如遊蘇這般鄭重地一件件拿出來誇他,他還真有點害臊。


    遊蘇這些年雖然過得不甚高興,性子也有點和稀泥般溫軟,但他大局眼光還是有的。等把洛九江入書院以來的事情按條目羅列明白了,他也推開窗子,如陰半死一般遙指籌峰遠處的三股人群趨向:“我看洛兄近日必然要聲名大噪一次,你大比投得可是日檔?對手是誰?”


    “日天投日不是理所當然嗎?”洛九江笑道:“據說大比的日字賽一向隻有寥寥數人?我這次的對手乃是戰峰仇峰主。”


    “是仇師兄啊……”遊蘇沉思般閉了閉眼。他君子一般的行事作風在那裏,絕不背後論人斤兩,即使心裏有了判斷,也隻是柔和地說:“我覺得同輩之中,洛兄絕不弱於任何一人。我想……厚積薄發,莫不如是,這輪比賽以後,洛兄就要名揚了。”


    洛九江玩笑道:“我現在還不算揚名立萬?”


    “是比現在再厲害些的名揚,書院自建院以來,便再沒有過的那種名揚。”遊蘇輕聲道。


    說到這裏,他轉過臉來彎起眼睛,笑意盈盈不盡,十分認真地同洛九江道:“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洛兄就是這樣創造奇跡的人。”


    “洛兄本身,就像個奇跡一般。”


    “是我有幸,才能遇見洛兄。”


    洛九江被這直白真摯地讚美觸了一下,往常都是他感動別人,難得今日別人感動一回他。他拍了拍遊蘇肩膀,將目光轉向少陽湖,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那日他湖麵上曾說過的話:“我友贈我金錯刀。”


    “是。”遊蘇也含笑附和道:“我友贈我金錯刀。”


    ————————


    在洛九江在台上將仇獅擊敗的那一刻,有兩人自樂峰峰頂飄飄憑風而下,他們一人著青衫,盡染風流,一人穿黑裳,渾身詭氣。在他們所及之處,人群不知不覺地便為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身著青衫那人風度翩翩,容貌清越不俗,乃是書院上下都認得的公儀先生。而另一位看著則讓人覺得臉生,他膚色蒼白,山根高聳,兩隻眼睛幽幽如燃鬼火,自帶著股生人莫近、令人退避三舍的氣質。


    這位黑衣客想來不是書院人物,不然特點這樣鮮明的一個人,怎麽院中學子都未見過?


    青龍學子們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終商量出了個統一答案——無論從氣質風格還是體態上來看,這位先生,都非常地像是陰師兄他爹。


    公儀先生和疑似陰師兄他爹的這兩人一路行來,目標正是洛九江與仇獅所在的高台。不知為何,神識敏銳的旁觀者總隱隱有種錯覺,向來優雅風流的公儀先生今天步態好似有點跛。


    此時洛九江正橫刀於仇獅頸上,台下因這結果嘩然一片,他卻客客氣氣地道了聲“承讓”。


    在千人的喧嘩之中,獨有兩道特殊的聲音,清晰如撥開晨霧後的朝陽一般,完完整整地傳進他的耳朵。


    “你看這孩子,說他是金丹之下第一人也不為過了。”


    “別這麽誇。”第二道聲音的主人陰沉道:“容易誇丟,我試過。”


    那聲音這麽耳熟,就好像……就好像……


    洛九江激動地轉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時刻如發光一般的公儀先生和他身邊的男人,令人遺憾地是,那人筆挺地站著,長著張洛九江完全陌生的臉。


    洛九江深深地歎了口氣,悵然從台上跳下,走到兩人身前。不知為何,那陌生人用一種寒涼的沉沉眼神緊盯著他,看得洛九江背後發麻,生生把一句“初見前輩,小子向您問聲好”給憋了回去。


    他先衝著公儀先生行了一禮,喚道:“先生。”隻等著看公儀先生是否有意介紹。


    但不知何故,公儀先生突然笑得不能自抑,他向來文雅如名士,然而如今卻狂笑著直跺腳。而那兩道注視洛九江的目光刹那間凜然如刀片一樣,剮得他的脊背隱隱地疼。


    “養叉燒算了。”這削瘦高大的黑袍人輕聲道,他聲音不啞不鈍,隻是含著一股莫名譏諷和冷意,然而竟然還很好聽。他攏在袖中的雙手緩緩分開,隱隱露出袖底物件的形狀。


    那是一卷長鞭。


    洛九江腦子嗡然一響,神識幾乎是拚了老命般在他腦子裏上躥下跳,給予他危險將至的信號——跑!快跑!越遠越好!


    洛九江:“……”


    這個……那個……莫非是……


    洛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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