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饒是剛剛從一道心魔雷劫中脫身出來,至今身體上似乎還殘餘著那種灼燒的印象, 陰半死此刻的心境居然仍稱得上默然無波。


    將要麵對心魔劫完全在他意料之內……他隻是沒想到會有兩道。


    金色的雷光不容躲閃, 劈頭而下, 陰半死半闔上眼, 沒有徒勞抵抗——一般的雷劫還是能用法寶抵禦或是請大能幫忙掠陣,但心魔劫不行。這種雷劫幾乎無孔不入,不沾人不回。除非他能找個修為不亞於他的修士替他挨這一下劈,不然心魔劫幾乎是無法阻擋的。


    天下修士都畏懼心魔, 雖然嘴上大多都號稱不破不立, 但類似事情何必再讓別人替鍋。


    不同於上一道積蓄許久的雷劫,這一回的金色雷劫來得又猛又疾。它不但落下的速度遠勝過上一道,威力亦是不逞多讓,幾乎在被那金光籠罩的一刻, 陰半死就渾身一顫, 重新被拖進仿佛幻夢也類似於回憶的心魔裏。


    在最後一點自持的意識飄散以前, 陰半死心中隻餘下最後一個念頭:這道心魔,縱然在他意料之中, 卻也是無可奈何。


    在最初被抽筋剝骨, 又因身體裏的藥王鼎而大致恢複以後, 那些人很快幫他找到了一個更適合的,可以在某種意義上代替藥王鼎的用途。


    他們假惺惺地叫他聖子。


    ————————


    ……洛九江看到了陰半死的心魔內容。


    不同於上一次他隻看到陰半死被天雷擊中又落下, 這一回的心魔完整地以幻象的形式映射在陰半死四周, 事件情節足夠清楚, 具體細節卻又模糊。


    陰半死仍然被懸吊著。他身邊圍著將近百十個肅穆靜立的修士, 打扮都是一樣的麻袍柳杖蘆草鞋,衣飾全無高低上下,隻能憑他們站立的位置斷定地位如何。


    為首的中年修士中氣十足,他一頓手中拄杖,高聲喝道:“今我諸人,凱旋而歸——拜聖子,祈福!”


    人群黑壓壓地跪下了一片。


    而位於眾人中央,正被跪拜和被寄托祈禱期望的對象無聲地抬起頭來,他額上劉海有些過長,發梢幾乎垂到鼻子,兩隻陰鬱的眼睛隻能在碎發的間隙裏稍露出一點,卻也不難看清其中的嘲諷神色。


    去他媽的聖子。陰半死心想,有人能給“聖子”一口水喝嗎。


    大概是不能的,類似的集會每次都會拖到很長,不幸在陰半死的記憶裏,他從沒能在任何一場集會裏中途喝到一口水。


    時勢造英雄,差一點我就能學會反芻了,就差那麽一點。陰半死不無諷刺地想道。


    向著陰半死疾奔的洛九江皺起了眉頭。


    盡管距離很遠,但作為一個金丹修士,洛九江的目力還能保證他看到一些值得被關注的細節,比如說陰半死現在的情況。


    他並不是“盡管他被懸吊,但他正被百十人虔誠跪拜。”,而是“盡管他正在被百十人虔誠跪拜,但他仍然被放在中央懸吊。”


    兩者或許隻是語序之差,但其中意味卻有天壤之別。


    在眾人之中,順序越是靠後,位置越是靠近外圈的修士,跪拜得也就越深,有幾個的姿態已經近乎五體投地。而內圈的那些修士——洛九江注意到了他們的眼神。


    這眼神不能說是惡意,畢竟每個人看著陰半死的眼神,似乎都在表明著他是何其珍貴,然而珍貴的人和珍貴的物品所包含的價值卻不能同日而語。


    像是寒千嶺是洛九江最珍重的人,他看著千嶺時就滿懷珍重和愛惜,誰要是想在千嶺身上開一道口子,洛九江就想還他一個透風的血窟窿。


    但如果換成一樣珍貴物品,那含義又是不同。洛九江或許會欣賞它的外表,感慨它的價值,沒準還會因為它的美麗和稀有決定主動收藏,但隻要是他的師長父母討要,洛九江便能輕鬆將這珍寶拱手送人,連猶豫也不必。


    畢竟洛九江天性如此,像當初陰半死弄丟了他的蜃珠,洛九江也隻是付之一笑罷了。


    而在那幾個為首者眼中,洛九江就看到了他們對於珍寶的讚歎。


    欣賞、滿意並且充滿評估,好像下一刻陰半死就可以被交換出去獲得什麽利益,或是隨時準備著把陰半死往積塵的多寶格裏一塞,接著就是多年的不見天日。


    似乎是因為垂著頭的話,視線裏就隻有那一排排麻衣跪伏的後背,陰半死把脖子仰了仰,不分給地下那群“信徒”半個眼神,隻是一遍遍舔過自己幹澀裂口的嘴唇。


    在他築基之後,渴意已經很久遠的感受和回憶了。


    然而就是這種與生俱來,卻又被後天擺脫的生理需求,無形物質地扯住陰半死的胳膊,把他往記憶心魔的深潭裏又拖了拖。


    陰半死記不清這究竟是哪場祭拜了,但反正這群魔教祭拜的理由多的很,對他來說固定流程從來都千篇一律。反正每一場祭祀裏他的心情都如出一轍,如果不是麵孔被毀得太厲害,那簡直一眼可辨,好猜得很。


    ——要是他真是這個狗屁聖子,那第一道旨意,就是麵前的這群人統統應該去死。


    ——隻要他們能全部去死,哪怕真要他以身獻祭,神魂俱滅呢,陰半死也沒有半點遺憾。


    無聲的祈禱似乎已經結束,信徒們整齊劃一地站起身來。仍是那為首的中年男人轉了個身,語氣仍舊激昂飽滿,卻也帶著一成不變地虛假:“聖子收到了你們的祈願,聖子將要賜下福祉!上一次大戰中受傷的教徒上前,把重傷的教徒抬到最前——”


    洛九江已經快要奔到雷雲中心,聽到這樣一句話時,不知為何,心髒突然重重地一跳。


    神識敏感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心中布滿了不祥的預感,仿佛某種自己還尚未明白過來的猜想已經在潛意識裏得到了驗證。


    ——他的預感是對的。


    幾個眼看垂死的麻衣人被從角落裏搬動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到了陰半死的腳下。他們原本都氣息奄奄,然而在看到陰半死的那一刻,每個人都睜開眼皮,雙眼發亮。


    而那亮度裏所包含的,絕對不是善意。


    這回中年修士沒有親自動手,他打了個顏色,就有身側的一個麻袍教眾主動代勞。那人先是捧著一柄小刀衝著陰半死拜了一拜,就端著一個樸素的木漆碗湊近陰半死,然後——


    周圍的每個人都寂靜下來,刀刃入肉的微小聲音也因此變得清晰。


    如同著魔一般,當一大塊血肉被從陰半死瘦弱的身軀挖下時,每個人都雙眼赤紅,呼吸加重,脖子像是呆頭鵝一樣不自覺的前探。他們眼裏有渴望,有毀滅欲,這形象令這些教眾什麽畜生都像,就是不大像人。


    原本呼吸微弱的傷者,每一個此時都回光返照般精神百倍。


    那隻木碗傾倒下來,被搗成碎肉的鮮紅肉糜均勻地塞到了每個重傷員的嘴裏,他們交著陰半死的血肉,嚴重的傷勢肉眼可見的愈合,他們的目光戀戀不舍地黏在陰半死還在流血的傷口上,眼中是極致瘋狂的求生**。


    洛九江從不知道,人在將死前夕握住救命稻草時的眼神,可以這樣**而惡毒。


    陰半死的傷口仍在流血,他表情卻仿佛對此無動於衷,隻是向著那些傷者垂下眼皮。洛九江曾有過被他森然一眼,嚇得把送出去的花都重新拔回來的經曆,他也見過陰峰主是如何掀起半麵劉海環視一圈,就換得四麵喧囂的山峰如水靜寂。


    但那時恐嚇威懾的眼神若是跟此時相比,簡直如同清風拂麵一樣愉快自然。


    洛九江毫不懷疑,此時此刻的陰半死,隻要能有一個機會要這些人的命,哪怕是同歸於盡,他也會欣然點頭的。


    “聖子!聖子!”麻衣教眾們已經在高聲歡呼。


    “盛宴!盛宴!”他們的口吻篤定,不是在懇求,而是在敘述某個即將開始的事實。


    中年男人唇角的笑容大大地咧開,他麵前氣氛激沸,而他此時掌握著整場祭祀的全部節奏。此刻教眾雖然呼喊的乃是聖子,然而聖子實際為他所有,而所有事情的通過與否,也全都要他點頭。


    頂著一雙雙渴望又迫不及待的眼睛,中年修士終於把手落下,宣告著一場盛宴的開始。


    ……刹那間,陰半死頓時被無數刀劍加身。


    “聖子!聖子!”被高吊的少年眨眼之間就已血肉模糊。而人群歡喜若狂,興高采烈,因為吞咽連音節也發不清楚。他們圍著陰半死載歌載舞,此時此刻,每個人嘴巴上的血還尚未擦幹淨。


    電光火石之間,一句語氣冰冷的宣言閃過洛九江腦海。


    “——將死之人,難看,不治,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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