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龍神臨死之前, 心懷極怒極怨, 不但親自把大部分恨意都割裂拋入聖山, 誕生出寒千嶺這一甫一睜眼就懷滅世之心的存在,餘下絲縷邊角的恨意祂也全沒浪費,統統附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麵對如同驚馬一般向自己重重碾來的龍神虛影,洛九江一時很難判斷它是否帶有靈識。


    要是它沒有靈識, 也就無法交流, 他若是砍了這道虛影, 那和毀個禁製也沒什麽區別。但要是這道虛影存有靈識——


    那大概也是沒法溝通的。


    龍神臨死前保留下來送給整個世界的靈識情緒除了恨意怒意不做他想,除此之外, 就算龍神心懷悲憫,最後遺留下一點點善良慈愛, 在這黑黝黝光禿禿的五行之精裏被圈上一萬來年,隻怕也被消磨殆盡。


    正常人在這種環境下早該發了瘋,而瘋子當然就隻有更瘋。


    洛九江不動聲色後退一步,手掌悄無聲息按上刀柄, 整個人緊繃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弓。他的呼吸早被調整至恰到好處, 張口時每個字都從丹田發力吐出,不算響亮,卻足夠清晰。


    “在下洛九江, 小小後輩一個,平生功績無足掛齒, 也就是差點把您愛子掛上我家族譜的程度。神龍大人若尚有一線清明, 願去看看您留在外麵的親生兒子, 我今日死活不計,也願為您開路。但您要是一定欲殺我而後快——”


    洛九江原本穩定的聲音微微一頓,就在那不足千分之一換氣時間的間隙,他抽刀格擋,旋身鞭腿,順手在地上借力一撐,眨眼之間已經和龍神虛影調換了雙方位置。


    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一般,在洛九江利落的應對下不加猶豫一氣嗬成。他抬起頭,能看見龍神幽藍的眼底正倒映出他手持的一線雪亮刀光。


    “——那咱們就隻能打了。”


    直到洛九江把下半句話接上,那中間交手時隔開的停頓,聽起來也自然得宛如句點應有的頓挫。若是隻憑耳朵感覺,甚至沒人能察覺剛剛那一瞬發生過什麽。


    短暫交鋒之間,洛九江心知此處留下的龍神虛影多半沒遺留靈識,就算有所遺留,那也應該無藥可救。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拔刀一刻已是下定決心,明白這場對決絕無善了之道。


    他既然還不想死,那就說什麽都要手刃一回老丈人。


    雙方交換場地後的靜默對峙甚至還不滿一彈指,一人一龍就又乒乒乓乓打成一團。這回可是洛九江率先挑起戰火:他和寒千嶺在一起日子久了,對龍的幾個要害也是心知肚明。


    事後據洛九江親口反思,他本是想過個十招就和龍神虛影道個歉,以表自己做兒婿的誠意的。但一來洛九江實力弱於龍神,故而交戰之際情況險而又險,不容絲毫分神;二來他們交鋒碰撞得實在太快,要是每十招就要說一聲“對不起”,恐怕洛九江閃了舌頭也跟不上。


    所以這遲來的歉意也隻能留到後麵再補,比如每年都替寒千嶺惦記著,日子到了就帶著千嶺去給老丈人上一次墳。


    那些戰鬥後的雜思和後續處理暫且按下不表,至少現在,洛九江是和龍神虛影打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


    其實純論實力,應該是龍神遺留下的虛影更勝洛九江一籌。無論體型、聲勢還是靈力的厚重程度,洛九江看起來都毫無勝算。但他體態還有著少年人的單薄,活動起來比龐大的龍神虛影靈巧。而且他還有腦子。


    洛九江一身貨真價實的血肉骨頭,他們兩個速度又實在太快,近乎拖出了十來道殘影,故而每當洛九江被龍神利爪沾邊就要掛上一道長彩。


    而神龍虛影也並未從洛九江了刀下討得太多便宜:它雖然隻是一道由藍色的、跳躍的線條勾勒出的粗糙影子,看起來如同水流一般抽刀不斷,可本質還是由足夠濃稠的靈氣構成。


    洛九江刀身灌滿他自己的靈力,每次落在虛影身上,就在上麵添上一道被撕裂般的淋漓墨痕。就連這虛影多次與洛九江刀鋒相撞的兩隻鋒利前爪上,如今都帶著些許淡淡的焦黑痕跡。


    所以隻要洛九江能夠始終維持住現在這個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他早晚能耐心地把這虛影一刀一刀地拆了。


    戰鬥雖然艱苦,但卻能夠隱約窺得未來的勝利。洛九江心下平靜,持刀的手便穩定如初,在如此高速又強度頗大的揮斬中也不見一絲顫抖。


    隻要沒有變故……


    變故……


    就在洛九江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變故就突生於肘腋之間!


    此前洛九江一直以為龍神在此留下的這個虛影並無靈識,就算有也多半瘋了。看它跟自己交手時近乎全無章法,幾乎純憑實力和身體硬抗的狀態也能和他的這個想法相互印證。


    正因如此,洛九江忽略了一個問題:混沌時期的戰鬥風格直白簡單、野蠻粗暴,兩邊肉對肉,角抵角,都習慣了拿自己的橫飛血肉來換對方血肉橫飛,才沒有一萬年後的現在發展出的這些虛招實招小花招。就算龍神虛影殘留了靈識,打起來也該是這副模樣。


    洛九江是真沒想到,原來那被在這黑漆漆的大椰子球裏圈了一萬來年的半瘋虛影,竟然還保留了一絲絲的靈識。


    由恨意和執念組成的靈識。


    此時此刻,他正被整條虛影環住身體,一圈一圈地套在最當中。這情況他片刻前也掙脫過兩次,因而輕車熟路,絲毫不感覺焦急,甚至都早看定了自己未來七刀的落點,足夠拚得這虛影元氣大傷。


    可他沒有料到,那翻來覆去隻會程咬金三板斧的虛影,竟然一反之前兩次的僵硬套路,衝著他張開了口。


    隻是這回那張巨口中噴湧出的不再是火焰、烈風和鋒銳的靈氣流,它吐出幾個震耳欲聾的音節,這粗糙的聲音挾裹著滿腔不甘的怨氣和忿意,當即糊了洛九江滿臉。


    堂堂龍神甚至有開天辟地之能,還看不上小小的人類。即使通曉萬物語言,能聽懂洛九江說得什麽,自己也絕不會口吐人言——能聽就已經是遷就了,它要開口,非是神龍語不可。


    要在此地的是個普通人,此刻想必是一頭霧水。但洛九江日日和寒千嶺耳鬢廝磨,神龍語多少是會一些的。他掌握的神龍語不算很多,但至少夠他聽懂這句言簡意賅的話。


    ——把我的血還給我,把我的肉還給我……把我的命,也還給我啊!!


    當年全部生靈分食龍神的七日宴裏,天下間的活物,沒有一個未吸吮過龍神的鮮血,三千世界裏的土地和海洋,沒有一塊不澤被過神龍的恩惠。天下萬物在神龍的血肉上生,在神龍的血肉裏死,祖祖輩輩綿延至今,轉眼間已有萬年的光陰。


    如果認真計較起來,龍神何止是為三千世界開天辟地的祖神,他更是給了全部生靈血肉滋養的父神。


    但就算全天下的生靈視龍神如父,龍神看待他們恐怕也隻像是看賊。


    他最後殘留的這一點點附在武器上的靈識,連自己有個親生兒子都聽不懂了——或者是聽懂了也不怎麽在意,當然就更不會理睬那些強盜後代怎麽認爹。


    這虛影唯一的執念,就是重新聚集自己的血肉,討回三千世界曾欠下過它的每筆血債。


    這血債當然隻能用性命來償。


    洛九江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全然不複一彈指前的迅疾靈動。


    不是他因為這一句質問就悲傷到難以自抑的程度,而是他此刻字麵意思打了無法移動。


    他何止僵立原地,難進寸步,還被龍神虛影用長身團團圍住,不容絲毫逃跑餘地。除此之外,他感覺自己的肺腑正在燃燒。


    不止五髒,也不僅四肢,凡是血流經過的地方,凡是經脈打通之處,那每一寸曾經被靈氣蘊養過的肌肉皮膚,此刻都迅速地升溫發燙,好像有什麽正從洛九江血脈深處被點燃、被剝離,要令他整個人都碎成一把塵埃,好在粉末中篩出那虛影所渴求的東西。


    譬如說,龍神的血。


    一萬年過去,龍神的血肉早就和三千世界的靈氣混作一體。別說修士妖族,就是普通沒有靈根的走獸百姓,體內也總會沾染幾縷不能分割的靈氣。


    像是這虛影此時此刻要把龍神鮮血強行從洛九江體內剝離,那就基本等同於要把洛九江拆筋剝骨,就算剁成細細的臊子碾成泥都不夠,非要他分解成比微塵更細小的存在才行。


    被從身體裏提取出龍神之血的滋味,就像是同時有三千萬的蟲子在洛九江的皮膚下蠕動,從他的每個毛孔裏硬往外鑽。


    隻需短短的一刹,洛九江就近乎疼到暈死。


    也正是在這緊要關頭,他胸口貼肉懸掛的藍色龍鱗,突然光芒大作。


    “不行,父親。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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