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寒千嶺在聖地時給洛九江的講述, 龍神死時, 龍珠和殘餘魂魄化作了引渡死者的幽冥。


    而幽冥歸處仙蹤杳杳, 修真界尋找爭執了一萬多年也沒個定數。多年以來不乏修真者在道侶好友死後想要為他們重新引魂,但每次的結果好像都不算定數。


    有築基修士在自己煉氣弟弟斷氣的那一刻就引魂成功;也有金丹好友時隔三年後得知摯友仙逝的消息,悲戚作法九十九次才止,卻沒有一次能成;元嬰大能選定頭七給自己愛妻招魂續命, 最終隻召來了一條三魂七魄殘破不全的魂魄, 滿是血汙的麵孔上隱隱可見舊日清麗顏容, 可是神智卻已經發瘋半癲……


    最終所有修士能夠從這件事裏摸索出的統一規律便是:若要給人引魂,那就越早越好。而且幽冥那鬼地方, 絕對不是什麽給死者安心休憩的芳馨淨土。


    至於現在,無論洛九江願或不願, 他都來到幽冥了。


    在完全被幽冥吞沒之前,洛九江還苦中作樂地安慰了自己一番:從古至今,能以生者之身入死地幽冥的,沒準自己還是第一個。這也算是開了個前所未有的先河, 很符合自己素來不走尋常路的習慣了。


    但是在整個人都被生生拉入幽冥之後, 洛九江便知道不是。


    在他渾身血肉骨頭都被那不知名的存在吞噬殆盡以後,在他丹田裏那小小的元嬰幾乎也不得幸免之際,在那方至今還沒成熟的小世界被攪得天翻地覆, 山河倒傾的時候,洛九江突然醒悟了幽冥究竟在哪兒, 幽冥到底是個什麽。


    那時洛九江的小元嬰已經慌不擇路地在小院裏跑過幾個來回, 他感知到外麵的地動山搖, 被顛得一個屁墩坐在了地上。小元嬰癟癟嘴,眼睛倔強得像兩粒新洗過的黑葡萄,他張開嘴巴,卻不是急著要哭。


    ——這小元嬰就這麽神來一筆般,張開小嘴,一口一口啊嗚啊嗚,先從陰陽道源吃起。


    他那氣勢狼吞虎咽、鯨吸牛飲,嘴巴一張一合之間有竣工日前的搶修氣概,喉嚨咕嚕吞咽聲裏能比大火燒村前卷細軟逃荒更迅疾,就這麽著,他竟硬是生生把洛九江丹田裏的大半個世界在被外界吞噬之前,全都咽進了自己拿圓溜溜的小肚子!


    此前洛九江的神識尚且還留在聖地,**卻已經先一步被吞入幽冥寸寸蠶食,整個人仿佛被隔離割裂成兩個部分。盡管身體上的疼痛能鮮明的傳遞進他的感知,但他若要想控製自己的靈氣經脈,卻像是尋常人帶了十八副厚厚的橡膠手套一樣遲鈍。


    因此直到洛九江整顆頭顱被納入幽冥範圍,他的神識終於得以看清自己幾乎被啃空的骨架,心裏還沒來得及傷感一瞬,就先被自己丹田裏這尊小元嬰的神級操作給驚呆了!


    ……要說這不是元嬰,這是成精了吧?


    洛九江的神識順其自然地落在自己都快撐爆了的元嬰身上,搶緊時間將陰陽道源調理順暢。周圍那不知名的存在還在一波一波地湧上前,想從洛九江的元嬰上撕下肉來,但洛九江是當真無心他顧——他現在所有精力都放在引導自己的道源上,生怕一個鬆懈就把自己炸成漫天的血花。


    周圍那些黑色的、無休無止、一波一波接替著撲上來的影子們不是不夠可怕,隻是洛九江現在麵對的情況實在不容抽身。


    他就是拚著自己的元嬰亦被啃得隻剩骨頭架子,也得忍住不動,努力把突然被壓縮到一塊、近乎水火不容在他元嬰裏大搞動靜的陰陽道源調和成一條陰陽魚。


    然後如此突然地,洛九江周圍的整個環境一下子便安靜沉寂起來。一層比他周身鬼影還要濃厚、還要寬闊得多的黑色緩緩將他環繞。


    隨即,洛九江的神識連同他正在閉目調息的元嬰一起,同時被什麽不知名的存在卷進一段黑暗的湧流之中。


    此前所有在洛九江周身喧嘩的躁動都默默無聲地退卻,整個世界之間,好像隻剩洛九江和那一段湧流的存在。


    在那黑暗河流的衝刷之下,激烈沸湧的陰陽道源漸漸被安撫下去,而洛九江則感到自己無比的困倦。


    在深深地沉入黑甜之前,洛九江突然想起了自己幼年時聽過的一個鬼故事。


    有一個人特別喜歡裝作和鬼說話,他在讀書的時候對著桌麵問:“鬼在哪兒呀”,在吃飯的時候對著鄰座問:“鬼在哪兒呀?”,在睡覺的時候對被窩裏問:“鬼在哪兒呀?”,在走路的時候對著身邊問:“鬼在哪兒呀?”


    直到他把手遠遠地夠進一個又長又扁的抽屜裏,開玩笑地問了一聲:“鬼在哪兒呀?”,然後有一個聲音憑空響起:“和你說過多少遍!你在哪兒我在哪兒!”


    這個人的手臂突然一痛,他尖叫起來,抽屜的底板上漸漸積滿了血。


    ……所以幽冥究竟在何處?這個問題洛九江終於有了答案。


    世界之外,幽冥無處不在。


    那些小世界外的無數黑暗的“空”,實際上都是滿滿的幽冥,而“空間亂流”其實也未必存在,那隻是無數的鬼,對於誤闖幽冥者張開了滿是尖牙的利口。


    洛九江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每當修士們從一個世界穿梭到另一個世界時,會有成千上萬地鬼魂分列在傳送道路的兩端,無聲地在全程用眼睛目送。


    人死道消後將會歸往何處?有時候,傳送過程中的修士會和自己的旅伴在半程中討論這個問題。


    會來到我們這兒。


    在界膜通道的外麵,無數的鬼魂扒在上麵,密密麻麻的眼睛把議論這個問題的修士從頭到腳都三百六十度地看了個透。


    洛九江被徹底拉入昏沉夢鄉之前,正好被黑色湧流卷著路過一處兩界通道,隨眼一瞥間,隻見那通道上下左右全被黑色的鬼影爬滿。那些黑壓壓的影子俱都背對著洛九江,因此看不出他們有沒有在笑。


    ——————————


    洛九江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


    倒也不是真的深眠,隻是他此前急中生智,在幾次呼吸之間斷下決心,先傷寒千嶺,再替問心雷。不等劫後餘生鬆一口氣,人就被判入幽冥,神識還在聖地這頭,身體卻已經先被一絲一縷的活活咬碎。等他神識終於進入幽冥以後,卻依舊不得安歇,第一時間就得附上元嬰力挽狂瀾。這一連串的事情從發生到結束,總共時間算來也不到一炷香。


    可這一炷香的時間裏,論起驚險程度,卻比他從前所經曆的每一次更甚。


    比起沉眠,洛九江更像是在自我修複。之前發生的三件事情裏,無論哪一件,對他的傷害都絕不算小。


    那包裹著他元嬰的黑色湧流好像也知道洛九江需要休息。它帶著洛九江匆匆奔襲路過好幾個世界,中間打了三四次大彎,可過程中波浪卻始終輕柔,震蕩顛簸的程度甚至不比嬰兒的搖車更重。


    過了一小會兒,像是終於抵達了目標地點,黑暗的河流停下腳步。在波浪中升騰起一部分來,它們逐漸結成一個厚重的繭,把洛九江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中間。


    也許隻有親身來到幽冥這樣神奇而陰森的地方,拿自己的眼睛親眼看過了,人們才能發現雖然同為漆黑一片的顏色,可他們彼此之間原來還能分出深淺。


    包裹著洛九江的那團黑暗純正安靜,然而顏色卻是接近半透明的,這讓它看起來像是一枚琥珀。元嬰狀的洛九江被封在這個透明的殼子中,於這片無光的黑暗來說,他是如此地炫目而惹眼。


    珍貴的“琥珀”被遞送到了兩三個格外濃黑一些的鬼影手裏,幾個影子低頭看看,發覺蜷縮其中的洛九江正睡得香甜。


    然後像是終於完成了使命一樣,黑色的湧流繼續奔騰著向遠方波動而去,這回的速度風馳電掣,和剛剛托著洛九江時的態度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它追趕得那樣惶急,好像是遠方有什麽最重要的東西。


    它一路西去,每一次浪花急劇的翻騰,就會在空中拍下成百數十條的黑色鬼影,然後從鬼影之中奪來一點零碎的收獲。


    這條奔湧的長河一次次從鬼影中搶下一點或紅或白的碎屑卷進它的最中央,而且與此同時,在整片幽冥之中,四麵八方的不同方向上,大概有十幾條這樣的河流在逐漸聚集。


    而對於這一切,神識在元嬰之中嚐試安家落戶,來回調動著道源磨合的洛九江都一無所知。


    他記憶裏隻留下一段溫柔的波浪,就仿佛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七島碧海上的一條小漁船上。


    “月兒圓到彎十五天裏變誒,


    大船劃開槳,小島島之間轉呦,


    哥哥你不要急撈海裏的紅鯛子,


    我給你係腰上的紅繩繩你有沒有放心頭


    ……


    銀盤盤從彎到圓又是半個月誒,


    大船吃深水,海麵麵上隨波流呦,


    哥哥你不要貪那網大又肥的珍珠蚌,


    我獨個坐小樓兒上一夜等你回百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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