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便伸出手來,要去捏林待詔的嘴,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碰到林待詔的臉,太子殿下已然伸出胳膊將他攔住,沉聲道:「誰讓你動手的?」


    馬譯官唬了一跳,抬眼覷了覷太子,隻見他臉色黑得像鍋底,忙告罪:「仆忘形失禮,請殿下恕罪……」這也實在怪不得他,當初先生就是這麽教他的,誰知道這林待詔碰不得。


    沈宜秋無奈道:「都怪仆愚笨,難為馬兄。」


    她這麽一說,尉遲越也回過神來,隻道:「不知者不罪,下不為例,你接著教。」


    馬譯官暗暗掖了掖額頭上的汗,不覺對這小小的待詔刮目相看,方才太子一怒,他嚇得腿都軟了,這少年待詔仍舊泰然自若,竟還敢替他說話,可見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太子又待他如此與眾不同,此人前途一定無可限量。


    馬譯官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將這小林待詔奉承好,態度越發懇切殷勤。


    誰知他不管怎麽使盡渾身解數奉承小林待詔,太子殿下仍舊黑著一張臉,他教了約莫半個時辰,直至告退,太子都不曾與他說一句話。


    待那小譯官離去,尉遲越冷哼了一聲:「這個馬德祖,滿口諛詞,油腔滑調,巧言令色,殷道全選的什麽人!」殷道全便是鴻臚寺少卿的名諱。


    沈宜秋正在對著馬譯官寫的吐蕃文字默誦,聞言抬眼笑道:「妾倒覺得這小譯官教得很好,深入淺出,條分縷析,又有耐性,他非但吐蕃話說得流利,還精通梵文,小小年紀真是不簡單。」


    說罷不理會他,兀自低頭看書。


    太子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無法反駁,隻能自己對著艙壁生了會兒悶氣。


    沈宜秋複習了約莫一刻鍾,將書卷卷起,對太子道:「殿下,妾明日還跟馬譯官學麽?」


    尉遲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乜她一眼:「湊合學吧,換個人沒準更差。」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渡過渭水,抵達鹹陽驛。


    奔波了一日,人困馬乏,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太子與副使等一幹臣僚用罷簡單的夕食,回到下榻的院落中,黃門來遇喜便來請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處?」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太子妃自然與孤住一起……」


    話音未落,驀地回過神來,方才發覺這是個大問題。太子妃理所當然與他同宿,林待詔卻是師出無名,晝間伴駕無人可以置喙,夜裏「待詔」卻說不過去了。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裏,便要與隨行臣僚混居一處——翰林待詔是小小流外官,無品無級,按理說兩個待詔得同住一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隻覺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來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閃了閃道:「啟稟殿下,隨行的流外官住在東院,兩人一間房,正好多出一人來,東院沒有空屋,倒是一牆之隔有個空置的小院子,雖狹小些,倒也清靜。」


    尉遲越遲疑片刻,終是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叫那兩個娥去伺候,再派兩個身手好些的黃門在外守著,千萬確保娘子無虞。」


    來遇喜領了命出去辦,尉遲越踱到西廂,在書案前坐下,叫小黃門從書笥中取來一卷西域圖誌看——平日忙於朝務,想讀會兒閑書都抽不出時間來,這趟去涼州,國事委於盧尚書等一幹大臣,他這才有時間撿起來。


    可才看了兩行字,他便煩躁地放下書卷。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於同一個驛館,卻隻能被數重牆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這會兒她在做什麽?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與寧彥昭下榻的南院不過一牆之隔,難保不會遇見……


    尉遲越相信寧彥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為人,便是她心裏還未放下寧十一,也絕不會做逾禮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兩人也許會寒暄兩句,甚或隻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覺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細針。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東廂,走到中庭。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個鹹陽驛中最好的院落,屋宇嚴整,陳設精潔,庭院裏栽著青鬆白梅,枝幹上覆著殘雪,頗有畫意。


    尉遲越走到梅樹下,夜風吹拂,虯枝輕顫,送來陣陣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贈的那支紅梅,心頭似有微風拂過。


    他在梅樹下來回踱了幾步,想攀折一枝叫人與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這梅樹乃是驛館之物,雖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來送人總有些惠而不費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便即折回書齋,命小黃門研墨,取過一張素箋,揮毫潑墨,頃刻間便畫就一幅月下寒梅圖。


    他撂下筆端詳了一會兒,隻覺墨意淋漓,剛柔並濟,柔美蘊於遒勁之中,可謂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時用來傳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壓身。


    太子看了半晌,覺得似乎缺了些什麽,撫了撫下頜,又執起筆管,有心提一首詩,又覺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處寫道:「見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與小丸同賞」。


    嘴角一彎,拎起箋紙吹幹,封入匣中,交給小黃門:「給娘子送去。」


    小黃門領了命,捧著匣子退出書齋。


    南院東廂,素娥和湘娥與幾個小黃門正忙裏忙外,掃榻鋪床,弄得揚塵四起,沈宜秋聽驛館的仆婦說東院旁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無事,便往園子裏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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