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雖然不是喜歡,但我有注意到妳──呼善珍,在我們高一時……」


    「……會知道妳,是因為永煜的關係!」


    我慢慢抬起頭,王永煜?他最好的朋友?


    「永煜是我的哥們,跟他認識那麽久,很少聽到他提到其它女生,上了高中後,妳卻是他第一個提及的女孩──」


    「……因為我曾經跟他一起上台領過模範生的獎?」我低聲說道。


    「不是!是上學期的時候,他讀過妳在校刊寫的文章,說妳是一個思想很成熟的女孩子。」


    好驚訝!沒想到高一時隨手寫的幾篇文章,竟會引起王永煜的注意。


    「我剛開始並沒有太在意,不過因為妳就在隔壁班,然後永煜每次看到妳時,他都會特別留意妳的一舉一動……」


    「他…?」


    「對!他喜歡妳,但是──他也注意到,妳的目光不是看他,而是──」


    「看你……」我不自覺抓緊胸前的被單。「你一直都知道我在看你嗎?」


    「……知道。」


    「而你──從未看向我──」心有些刺疼,腦海中浮現高一的情況,在注視他時,總不斷地企望他會感覺到,然後回視──期待那像奇跡般電光火石的那一刻,會發生那夢想的浪漫……,深吸口氣。「是因為在意──王永煜嗎?」


    原來遲鈍的人不是隻有他而已,我也是,竟然一直沒注意到王永煜的注視。


    「嗯!」他承認道:「我的確不想再引起妳的注意力,免得讓好友難過,另一方麵──妳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女孩,所以我──」


    理所當然的不會響應嗬!


    他真的很誠實,我苦笑,很直接、很傷人,卻也能讓人信任。


    「──那在我厚著臉皮向你告白,並自封為你的女朋友時,王永煜他──?」好怪!王永煜在我心中一直是「他的好友」,是跟我瓜分陳傑信的頭號假想敵,但現在他的形象卻有了變化。


    「他雖然沒說什麽,但我知道他不舒袒,可是在另外一方麵,我們也都被妳嚇到了!」


    靜默片刻。「是因為──我變了?」


    「對!妳請了一個月的假後才回學校,一回來妳完全變個人,即使我對妳認識不多又不同班,也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當妳說要當我的女朋友,並用那種直接、大膽 的態度說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更別提我像打不死的蒼蠅般,一直纏繞在他身邊,連他的拒絕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自此恍然,原來這就是他一直與我保持距離的緣故──為了王永煜,他的好友。


    「但是──那天放學後你為什麽會帶我回家?」我終於問出隱藏在心中最大的疑問,如果他沒那麽做,他也不致於在後來與我牽扯如此深,完全地被我拖累。


    他吐出一口氣。「──因為那天永煜對我說要我好好對妳,我…老實說,那天我是生氣的!氣妳的死纏爛打,氣妳讓我跟我的好朋友之間變的很怪!」


    原來如此。「我真的不知道,對不──」


    「妳不要再跟我道歉了!」他語氣尖銳地說道:「安靜聽我把話說完!」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無言地把發言權完全交給他。


    「──但是,那時候我也的確無法放下妳不管,因為妳看著我的眼神和表情,是那樣的──讓人…無法不在意,也無法忽略,好像我是──我是這世間──」說到這,他突然閉嘴不語。


    雖然我沒有看到他的表情,可從他突然縮緊握住我雙肩的手,猜得出他八成是害羞了,因為那也傳到我的心了。


    「世間的……唯一 ──」我輕聲地說道。


    「嗯!老實說,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妳那麽重要?也毫無自信可以做到妳的期待,所以──我一直想從妳身邊逃開,隻是──每一次都失敗,還是會忍不住又回到妳的身邊……」


    他是善良的,所以不忍心丟下我一人──他說的全都是我早明白的,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利用他的溫柔。


    「謝謝──」我微微轉過頭回望,依舊不敢正麵麵對。


    「夠了!妳不要再跟我這兩字!這沒什麽好謝的!」他又粗魯打斷我了。「至於那……那天──」他頓了一下。「──我氣妳,也想嚇跑妳,但…但是──」他深 吸口氣。「我…我不否認,因為對那事──我…我…我……好吧!我承認自己是色狼!……不知道…該…該…怎麽停止……」結結巴巴說完後,他的耳根已經紅的跟 蘿卜似的。


    原本氣氛是有點嚴肅、迷蒙的,聽到他這話,我卻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而且一笑就像旋開壞掉的水龍頭,怎麽止都止不住,笑到整個人都忍不住趴在床上,笑聲更是在房間內回蕩著。


    「喂!妳別這樣笑呀!」他沒好氣推我一下的說道。


    唉!不知該怎麽停住?除了昨天在海邊那一回,我再一次的開懷大笑,毫無芥蒂,隨著笑聲不停的流泄,某種東西也似乎從我體內流出,讓我感覺輕飄飄的。


    好不容易,在他不斷地「喂!喂──」抗議下,我慢慢停止笑了。


    「──你一定不知道那天對我的意義──」我轉過身子,終於肯看他了,隻是仍沒勇氣看進他的眸子。


    「意義?」他一臉不解的望著我。


    「如果──那天你沒有當『色狼』,隻怕我以為自己隻是死屍一具,毫無生氣的在這個世間走動著……」我偎進他的懷中,擁抱住他。


    「是你──讓我知道自己還有感覺,還可以感受到溫暖以及那奇妙的親密感,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相信──自己的確還活著……我是真的活在這個世界……」


    他抱著我一會。「妳──到底是為了什麽而自殺?」他猶疑的開口問道:「……妳曾說過──是為了所愛的人──」


    再度回歸到現實,我閉上眼睛。「是因為……我爸媽。」終於講出來了。


    「妳的父母?」


    在他懷裏點點頭,鼓起勇氣,開始對他述說這段日子所發生的事!


    很奇異的,原本很難啟齒的事,當一旦開始說了,就停不住,一直說,心中隱藏最深的情感與無奈也不斷地湧上,說完後,整個人也似乎傾空了,從腦到心──


    他聽完後再度沉默下來。


    「……很複雜,對不對?」我頭靠著他的肩膀,並肩坐著。


    「……呃──」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我以前相信可以『有理走遍天下』,凡事都有辦法解決,但是──我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讓我的父母和好,因為他們是那樣『理性』、『合理』的解決他們的婚姻問題。」


    「也許──我說的不太對,但是如果這樣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我雖然不願意也很生氣,但我寧願尊重他們的選擇!」


    我立刻一震,可在欲遠離他之際,他拉回了我。


    「先聽我說!因為如果他們再這樣下去,那更是虛偽的!所造成的傷害會更大,我跟我姐、我弟都將會一直生活在虛假的家庭生活中!」


    「我沒辦法像你那樣做!我沒辦法如此理智的去──」


    「妳可以的!或許妳早明白這一點,隻是妳不敢去做!」


    「對!我就是不敢!」是的!我懦弱,就是無法麵對我的家庭分崩離析。


    「善珍!」我掙紮的很大力,他不得不用體重壓製我,我氣的拍打床板,尖聲命他放開我!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妳!但我很清楚一點,妳父母所做的選擇是為了他們的人生,但妳的人生得要自己去選擇,我們做子女的不可能永遠依賴他們的,不是嗎?」


    他的話穿進我紛亂的思緒裏,讓我冷靜了下來。


    「我們都會長大的!也會離開他們,不是嗎?」


    我閉上眼睛。「……我知道這點,可是……」做不到!做不到!


    「善珍,妳要為自己而活!」


    我流下眼淚,這話如暮鼓晨鍾在我腦子裏不斷地回響著,這句話從千百人口中說出都抵不上他一人的威力。


    為自己而活!


    我又開始哭了,隻是這回──縮在他的懷抱裏,有如在他的羽翼嗬護下,盡情將所有的委屈和心酸痛快地一泄而出,直到倦極再度昏睡過去。


    我懷孕了!


    低著頭看著隆起的肚子,應該感到震驚的,但──沒有!


    站在不知名的地方,冷風不停地從四麵八方吹過來,好冷!真的好冷!


    我捧著肚子想躲過這風,但舉目望去,竟沒有可躲避之處……


    好冷!


    而肚子沉甸甸的,令我舉步維艱。


    好痛!汗水不停地從我額頭冒出。


    我要生了!


    我張開著雙腿,感覺悶痛不停地從私密處擴散。


    不!我還不要生!還不到時候呀!這孩子還未足月呀!我拚命地喊著:不要!不要!不要出來!還不可以!


    陌生的刺痛不停地襲向我,幾讓我彎下腰,但是我不敢動,深怕這一動,我就會將肚子裏的”孩子”生出來……


    但是止不住,痛呀!幾乎將我的五髒六脯翻了過來,更恐慌地是,同時我可以感覺到身體也被某種不知名力量往下拉,不斷地被推擠著,布滿紅血絲的肉膜層層的向我圍過來,幾叫我喘不過氣,疼痛和推擠兩個力量拉扯著我,就在我即將被撕扯的分崩離析時,從我口中逸出了尖叫。


    ──


    「善珍!善珍!」


    睜開眼,傑信的臉龐像大餅一樣貼著我,表情是關切的。


    我張大口用力喘著氣。


    「做惡夢了嗎?」


    夢?!我眨了眨眼,再次回歸到現實。


    又做夢了嗎?對自己經常陷入莫名的夢魘中感到厭煩,也覺得疲累,但──方才那夢中情景卻意外清晰,令我感到不祥。


    他握住我的手,一隻手輕拂我額際上的發絲。「怎麽了?」


    ──驀地,一股痛從我小腹突然竄上,令我痛的蜷縮起身子。


    「善珍!妳怎麽了?」


    我的手揪緊被子,想找某種東西包住肚子,讓它停止疼痛。


    懷孕!這個意念立刻從潛意識浮現,並占據了我所有的身心,恐慌立上。


    感到腿間有股熱流緩緩溢出,我忍不住大叫出聲,將大腿夾的更緊,想阻止那液體從體內流出來。


    「妳到底怎麽了?」傑信麵露恐慌的望著我。「是不是哪裏不舒──」他聲音嘎地止住,眼睛大睜,發直地瞪著我的身體下方。「妳…妳流血了」


    「我…我不知道!」我亦慌亂的叫道,冷汗不停地從額頭冒出,隻覺得兩腿間的濕濡愈來愈大。


    他跳了起來。「我……我去叫救護車!」


    「不!」伸手無力地拉住他。「別走!別離開我!」


    「可是妳──」


    「孩子……要…生了!」我已痛到分不清夢與現實。


    他僵住。「生孩…孩子?」


    「怎麽辦?孩子…孩子……」我痛到幾乎語無倫次了。


    「我去叫救護車送妳去醫院!」他甩開我的手,往外衝了出去。


    「傑──」叫了一半,便被抑不住的呻吟所取代。


    隨著不斷而生的痛楚,腦中也閃過許多不同的想法。


    要生了嗎?……孩子生出來之後要怎麽辦?我跟他都還那麽年輕,要怎麽養他呢?


    對了!是他或她?是男是女呢?


    天!別!別那麽快出來!我還沒做好準備呀!這太突然了!


    我再度無法抑製的哭了出來,緊緊抱著肚子,雙腿夾緊,想要讓它平靜下來,但是……


    哭了哭,嘴巴不停地說著不要!不要!


    直到──遠方傳來喔咿!喔咿的聲音,在一陣兵荒馬亂,交錯的人影中,我看到陳傑信蒼白的臉龐,我伸手向他,希望他能握住我的手,但用擔架將我抬走的醫護人員將我們隔開,我隻能望著他,麵孔愈來愈模糊,他離我愈來愈遠……


    *          *             *


    「孩子呢?」


    「妳沒有懷孕,隻是月事來,經血不順,造成痙攣,所以才會產生那樣的劇痛……」


    「……」


    「我們會幫妳注射可以減緩痙攣的藥劑,再打一下點滴就可以出院了。」


    「孩子呢?……是男還是女?」


    「呃?妳……?」


    ──


    我張大眼睛,一直注視著點滴,看著它一滴、一滴的匯集,然後通過透明細管注入我一隻手腕,而另一隻未打點滴的手則置在平坦的肚皮上。


    現在是夜晚,卻了無睡意,但我也分不清,現在究竟是清醒的還是在夢中?


    如果現在是夢也好,就這樣靜靜的躺著,什麽都不要去想、去感覺……


    但病房內空氣有了流動,病床旁的簾幕被掀開,有人闖入了這個空間裏。


    「好一點嗎?」


    聽到這聲音,我微微一震,這是在我夢中未曾出現的人,而隻有在現實裏,不停地被我拖累……


    一察覺到他走到床另一邊,我立刻拉起被子蒙住臉。


    「善珍?」


    「……你不要再靠近我了!我隻會給你惹麻煩!」我控製不住地大叫道。


    他停在我的床邊,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妳在胡說什麽?」


    「我…瘋了!所以才會妄想自己懷孕了,要生孩子……」在被中,我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為自己的「瘋狂」如此勞師動眾,感到羞愧。


    他默不吭聲好一會,然後我聽到他離開病房的聲音。


    走了嗎?他真離開了嗎?


    閉上眼睛,強忍心中的不舍和痛苦,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反複地在心中默念這些話,希望真能就此放開……


    「妳要不要吃些東西?」當被子突然被拉開,來不及反應我就這樣露臉了,他看了我一會,然後從旁邊的床櫃上抽了幾張麵紙,將我臉上的涕淚擦淨。


    「護士小姐說喝一些熱紅豆湯可以讓妳感覺更舒服一些。」他搖動病床,讓我得以半坐起,而我隻是愣愣地任他擺布。


    「來!趁熱喝!」他舀一湯匙紅豆湯,吹了一口氣後,送到我嘴巴,帶些壓迫的,讓我不得不張開嘴將那甜熱的汁粒咽下。


    當他那樣專注的凝視我,我更不敢正視他的眼,垂著頭,張著口,默默咀嚼著,和著些微的苦酸咽下。


    「我──通知妳爸媽了,因為……醫院要妳的身份證號碼,我不知道,所以我……」他頓了一下。「他們很快就會趕過來……」


    這無異正式宣告──兩人這趟逃家之旅將要正式劃上句點。


    我安靜了一會。「沒關係!」


    很奇怪地,我並不感到生氣,隻是覺得──就是這樣了!我們的旅程已經到此結束……


    然後我鼓起勇氣望向他,但我還是沒有看進他的眼。「你……要不要先走?免得待會他們來的時候會遷怒於你。」


    他搖搖頭,又舀了一匙送到我嘴巴,這回我拒絕合作。


    「我不要再看到你被罵!」


    「沒有關係!」


    「我有關係!」


    他板起臉來。「呼善珍,妳不要老是以妳的感覺來衡量我的!我的事我會處理。」他態度強硬地說道:「所以妳不要再說那些謝謝或對不起之類的話,也不要再趕我走!我不想再聽到了!我就是要留在這裏!聽到沒有?」


    啊?我吃驚地微張開嘴,第一次看到他這麽霸道,表情那麽冷硬,而他也趁我張口時,又塞了一匙紅豆到我口中,讓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我們都沒再開口說話,整碗紅豆吃完後,他將垃圾丟到垃圾筒之後,便轉身走進病房的廁所,過了好久,一直都沒出來,久到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吃下暖呼呼的甜食,也讓我的身子恢複了些許的氣力。


    推開被子,我推著點滴架到廁所,門半掩著,當聽到斷斷續續抽氣聲時,我毫不遲疑將門推開,傑信坐在馬桶蓋上,整個人抱著頭靠在膝蓋,微微發抖。


    「傑信……」心重重一抽,他是在為我而哭?


    聽到我的叫喚,他並沒有抬起頭。


    慢慢地,我走到他麵前蹲下,手輕撫著他的頭發。「對──」想到他不愛聽我說道歉的話,硬是吞下。「我不該隻想到自己,我……我現在沒事了!」柔聲安撫道。


    過了好片刻,他才抬起頭,目眶泛紅,語氣激動地說道:「妳知不知道我也很怕?當我看到妳抱著肚子,不停流著血時,我的心髒幾乎都要停止了!」


    他用力搖著頭。「在救護車上陪著妳,聽到妳嘴裏一直喊著孩子、孩子時,我好害怕,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是我害妳懷孕的!我沒有保護妳!我沒有──喔!我做了什麽?」淚水從他眼中滴落,此刻他的臉龐完全卸下先前的堅強成熟,再一次露出男孩般的表情。


    天!他努力讓自己撐了多久?為什麽我都沒發現他其實很恐懼害怕?


    一項領悟像雷般穿透了我的身與心。


    我真的太自私了!老是隻想到自己的感受,沒有想到他的,也從沒想到……爸爸媽媽的,我隻在意自己好不好過,老以為他們傷了我!這個世界對我不公平!可是……我呢?我又對他們做了什麽?


    傷害!一樣是傷害和痛苦!報複──我做的很徹底。


    之前我一直不肯正視自己所犯的錯,所造成的傷害和影響,但──現在我不能再逃了!再逃避下去,我的錯隻會愈犯愈多,傷害愛我和我愛的人愈深!


    這一刻!我深深明白了這件事。


    「我不會再那樣對妳了!我不會……」他哽咽地說道。


    我抖著手,伸向他的臉龐,輕柔地抹去他頰上的淚水。「沒事!……真的沒事了!你沒有錯!求求你不要再自責!……你知道嗎?你一直是我的守護天使,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你從來就沒有傷害我!所以請停止自責,你再怪你自己,比拿刀殺了我還難過!」


    他目光蒙矓地望向我,這回我不逃了──直直看進他的眼眸,不管是否可以在其間看得到我自己,一切都已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我要認真的看著他,比以往要更認真、更深入,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他了!


    然後──在他的眸中,我終於看到了……結果,也在這一刻徹底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


    那就像有人兜頭倒了一盆水下來,將腦中的混沌全都衝走,一片清明。


    我捧著他的臉,直直地望著他。「信,現在我在此對你鄭重發誓,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絕對不再輕易的傷害自己,我一定會努力的活、快樂的活。」


    這個誓言不隻是為了讓他從那個約定中解脫,得到自由!亦是我發自內心最深刻的期盼。


    他定定看了我一會,然後將我攬近,兩人額頭碰觸著,手緊緊牽著,分享彼此此刻所擁有的力量。


    「妳──要說到做到!」他哽咽地說道。


    「嗯!我會的!」


    是的!從今以後──我絕對要好好的活下去!


    當大人們出現時,亦是我與陳傑信旅程結束的時候。


    看到父母的身影,我情緒出人意料的平和。


    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都趕來了!傑信和我互看一眼,我輕輕點個頭,他便先向前迎向他的父母,將他們帶到病房外麵去,把空間留給了我們這一家。


    我望著爸媽,才數日不見,他們看起來卻蒼老許多,感覺白發增加不少,心抽了抽。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我彎腰鞠躬,深深地向他們道歉。


    爸媽愣了愣,然後爸爸舉起手,打了我一巴掌,母親驚呼一聲拉住父親的手臂。「你幹嘛呀?孩子身體已經不舒服!」


    「我打她不是為了我自己,她已經不是小孩了!怎麽可以這樣不負責任,不懂得顧自己?怎麽會做出這種傻事?!」


    記憶中,父親從未打過我……,撫著熱辣辣的臉頰,內心反叛的情緒並沒有因此而升起,看到父母都紅著眼眶看著我,我知道──這是我應得的,而且這處罰還算太輕了。


    「是我不好!我該打!」我垂下頭。


    母親衝過來將我摟進懷裏,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哭的一塌糊塗,然後父親過了一會也走過來,手抓緊我的肩膀,將他的溫暖傳了過來。


    我靜靜偎在他們的守護裏,這一刻有如大夢初醒般。


    *          *              *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從「很遠很遠」的花蓮回到了台北,在這段回「家」的旅程,再一次經曆去時的旅程,隻是坐在我身邊,陪伴我的人不再是他而是我的父母──我曾極欲想逃離的人。


    傑信……


    此時跟著他的父母在一起,坐在另一個車廂。


    雙方家長都打過照麵,已知道我們兩人大概的情形,或許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協商共識,盡管沒明說,卻是用行動將我們隔了開來。


    對此,我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也許在爸媽的眼中,我像是闖了大禍,正準備接受處罰般的沉默著。


    但我的心早已在這段旅程中被修補了,雖然複原會很慢,也需要時間,但至少──不再是空的了。


    「對不起!我可以跟善珍說些話嗎?」傑信不知何時來到了我們的座位旁邊,表情有些害羞。


    我慢慢地仰首看向他,然後對他露出溫柔歡迎的的微笑。


    爸媽互相交換了一眼,然後爸爸點了點頭。


    我起身與他一起走到車廂後方的空位坐了下來。


    有好一會,我們誰也沒開口。


    「你爸媽怪不怪我害你翹家、逃學?」這是我唯一掛心的事。


    「不會!隻要我們平安無事就好。」


    「嗯!」


    接下來又短暫的靜默,才昨天而已,我們幾乎對彼此開膛剖心,說了我們認識以來講最多、最久的話,而現在──卻不知該從何先說起?不約而同的,我們轉頭看向窗外,海天依舊如我們數天前來時一般的色調,隻是心境卻已不同。


    當火車經過崇德站,腦海中便浮起兩人在海邊戲耍的情景,臉上不由漾出一朵笑花,可是當到了和仁站時,一進站,他的手伸過來緊緊抓住我的,似乎怕我又像上回,毫無預警的跳下火車……不過不可能了!因為這班火車在和仁是過站不停,直到和平站才會停下。


    「那天你是在這個站下車的嗎?」想起他「及時」的追來。


    「嗯!先是沿著鐵路跑,跑了幾分鍾,剛好有人見到願意讓我搭便車,送我到和仁去找妳……」一說到這,他深深吸了口氣。「當看到海麵上飄著那頂我買給妳的草帽,我的心髒真的快停了!以為一切都來不及!幸好──」說到這,我們兩人雙手不禁握的更緊。


    「接下來,妳……會回學校上課嗎?」


    我想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為什麽?」


    「我得先把病治好!」既然決定不再逃避,對自己生病一事,也不再消極麵對、自暴自棄了。


    他聽了沉默片刻。「妳……還是看不到自己嗎?」他語氣遲疑地問道。


    我轉過頭和他專注互凝,然後露出微笑。「看到了!在你眼中。」


    他鬆口氣。「那──?」


    「我的課業已經趕不上,而且──」我垂下頭。「我還沒辦法看懂一些文字。」


    「咦?」


    我把目前的生理症狀老實告知,包括有時視野會突然變成黑白,以及看不懂文字符碼。


    他聽了再度沉默。「所以妳才分不出果汁跟可樂嗎?」


    「嗯!」


    「……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治好?」


    「不知道,當然希望可以愈快愈好!」我苦笑。


    未來──未知,說不定好不了……


    「有什麽事是我能做的?」他神情鄭重的說道。


    我微微一笑。「有呀!」


    「是什麽?」他急切地問道。


    不要忘了我!


    「你要好好的照顧自己!我也會!然後隻要我恢複健康!再請你帶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嗎?」我甜笑道。


    他定定凝視我片刻。「好!我答應妳!我會等妳──恢複健康!」


    「嗯!」


    兩人伸出手指打勾勾,訂下了約定。


    在台北火車站前,雙方家長表情都有些僵硬的道別,而我們兩人則忘神的凝視彼此。


    「要記得!」


    「好!」


    在各自搭上出租車前,他突然轉身對我大喊。


    「呼善珍,再見!」


    我吞下哽咽,將手圍成圈置在嘴邊。「陳傑信,再見!」


    隔著一段距離,我們兩人仍互視,心中都知道,這一別,不知道要何時才能相見……


    僵了太久,站在我身後的父親輕輕推了我一下,催我快坐進車子,我用盡全身氣力才讓自己收回視線,可就要坐進去時,又聽到他大叫我的名字。


    沒想到他竟跑了過來。


    「小子,你要幹嘛?」我爸不客氣的欲擋住他,但我還是奔了出來再度和他會合。


    「你…?」


    「對不起!我跟她再說一下話就好!」他向我父親說了這一句之後,便開始在我耳邊低聲說了起來,聽完後,我不禁睜大眼睛,臉也不禁熱了起來。


    他是……認真的嗎?


    「記得喔!」他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後,才又轉身離去,這次──沒再停留,我目送他們一起坐記程車離開。


    當我也坐上車之後,整個人猶回不過神。


    「善珍,那小子跟妳說了什麽嗎?為什麽妳的臉會那麽紅?」


    我愣了愣,然後搖搖頭,但不一會,笑聲再也抑不住的從我口中逸出,在看到爸媽全都一臉困惑的望著我時,我不禁笑的更大聲了。


    「孩子,妳到底怎麽了?」


    我笑的說不出話來,但就隻有他、上天與我知道,我收到了一個多棒的離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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