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催命似的響,屋裏的兩個人卻絲毫沒有挪屁股的打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的屏幕,正在進行一場並不太激烈的角逐。


    其中一人罵罵咧咧:“我艸你這用了什麽道具,怎麽可能這麽快追上來,靠靠靠,媽的我這遙控是不是壞了!”


    另一個聲音透著一股漫不經心:“什麽道具,你過彎道的技術太弱而已,我要超了啊。”


    “臥槽……你別超我,你讓我贏一把啊楊煊!”


    楊煊仿若未聞,眼睛也不眨地超了過去:“玩個遊戲沙發都讓你震散架了,你手機響了。”


    “我……日……”馮博咬牙切齒地擠出兩個字,探身從茶幾上拿過手機,沒好氣道,“喂,誰啊?!”下一秒語氣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拐彎:“哦哦哦楊叔叔啊,是是是楊煊是在我家呢……啊剛剛是您在敲門啊,我這就給您開,這就給您開啊!”


    馮博轉臉對楊煊做了個口型——“你爸!”然後低頭滿地找拖鞋。楊煊一腳給他踢過來一隻,他穿上了,一時找不到第二隻,隻好踮著左腳去開門。


    “楊叔叔,不好意思啊,我跟楊煊剛剛在討論功課呢,爭論得有點激烈,沒聽見門鈴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楊成川看著眼前嬉皮笑臉的馮博,歎了口氣:“你們倆哪天要是能討論功課啊,那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跡——楊煊,別玩了,跟我回家!”


    楊煊眼皮也沒掀一下,自己新開了一局遊戲玩起來:“哪個家啊?”


    楊成川麵子上掛不住,沒好臉色道:“快點出來,你阿姨和你弟弟今天第一天過來,你不要總是這麽不懂事。”


    楊煊麵無表情地盯著屏幕:“我沒有阿姨也沒有弟弟,那不是我家。”


    “你——”楊成川氣急敗壞地推門而入,拉著楊煊的胳膊就往外扯,“給你點好臉色你就登鼻子上臉,我特意來接你,不是跟你打商量!”


    楊煊不耐煩地一甩胳膊,用力甩開了楊成川抓著自己的那隻手,然後把遙控扔到一邊,站起來看著楊成川。他比楊成川高了半個頭,骨架生得結實高大,雖然因為這兩年抽條拔節得太迅速,肌肉看起來沒那麽明顯,但單單朝那一杵,氣勢上竟比他爸還高了一截。


    楊成川強撐著父親的威嚴,又拉了一遍他的胳膊,皺著眉說:“怎麽,你還想跟我動手啊?回家,快點!”


    馮博嚇得不敢出聲,畏首畏尾地縮在門邊站著,擠眉弄眼地讓楊煊服個軟。


    楊煊視若無睹,再一次甩開楊成川的手,彎腰拿起搭在一邊的外套,先他一步走出去:“行啊,回就回,什麽叫登鼻子上臉,我可以親自給您示範。”


    看著這不共戴天的父子倆走出門,馮博縮著脖子結巴道:“叔、叔叔再來啊……”


    楊煊邊走邊穿外套,徑直走向停在樓下的那輛黑色轎車,拉開後座車門,矮身坐了進去。


    楊成川上了車,一邊寄安全帶一邊訓他:“還有半個學期就高三了,天天背著個體育生的身份滿街跑,你不嫌丟人我還嫌……”


    “正好換個兒子給你長臉。”楊煊噎他一句,拉上帽子,歪頭靠在車座靠背裝睡。


    楊成川臉色不大好看,竭力壓了壓火氣說:“小煊,你媽媽不在了,我心裏不比你好受,但是這都過去兩年了,你也該懂事了,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你得學著成長……”


    “長成您這樣?”楊煊閉著眼睛笑笑,牽起嘴角嘲諷道,“不必對我寄予這份厚望了,我不行。”


    ***


    湯君赫坐在飯桌前,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間屋子。這已經不是他十年前來的那一間了,看上去很陌生。四室兩廳的屋子,並不算多麽整潔,看得出是臨時拾掇出來撐場麵的。


    一個多小時之前,楊成川帶著他和湯小年參觀了各個房間——除了楊煊那間被鎖得死死的,沒人進得去。


    他媽媽湯小年已經在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內,迅速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在廚房叮叮當當忙裏忙外,儼然一副這個家的女主人姿態。


    湯君赫不知道楊成川到底給他媽灌了什麽**湯,能讓湯小年在明裏暗裏罵了他十幾年的情況下,突然間回心轉意,心甘情願地嫁了過來。


    “我要結婚了。”那晚在飯桌上,湯小年平靜地跟湯君赫宣布了這個消息。她的語氣聽起來隻是在陳述事實,而非征求湯君赫的意見。


    湯君赫愣了一下,隨即問:“跟誰?”


    “你生父,”湯小年說,“楊成川。”


    “楊成川是湯君赫的生父”這個事實,雖然在母子倆之間心照不宣,但湯小年十幾年來從未在湯君赫麵前明確提起過,這是第一次。


    “為什麽?”湯君赫又問,他是真的不明白。


    “沒有為什麽,他老婆兩年前死了,兩個月前來跟我求婚,我同意了。”湯小年伸手把垂下來的頭發撥到耳後,“大人的事情,你一個小孩子就不要多管了。”


    “我不同意。”湯君赫看著他媽。


    “沒有讓你同意,”湯小年拿著筷子敲了敲盤子的邊緣,說,“吃飯吧。”


    湯小年向來很倔,說一不二的那種倔。十幾年前她自作主張把湯君赫生下來,跟誰也沒有商量過,當時她大著肚子、帶著從城裏買的補品回到村裏看她媽,被她媽連東西帶人全趕了出來,她費勁地彎下腰,把散落了一地的東西撿回袋子裏,放到她媽門口,又大著肚子原路返回。


    十幾年後,她又自作主張地嫁給了當年背棄她的楊成川,依舊沒打算跟任何人商量,連她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兒子的意見也不肯多聽一句。


    人人都說湯君赫像湯小年,長得像,性格也像,連身上那股倔勁兒都一模一樣。


    因為這個消息的宣布,母子之間的關係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像是硬生生地擠進了一層隔膜。但誰也沒有嚐試著捅開這層隔膜。


    湯君赫看著廚房裏那個忙碌的身影,甚至有些陰暗地想,或許他媽媽幻想這個場景已經不知多少遍了。苦等過門十幾年,如今真的夢想成真,自然是輕車熟路地上馬勝任。


    湯君赫不喜歡這裏,不喜歡那個楊成川,也不喜歡這個有了新身份的湯小年。


    他隻是對楊煊有點好奇,不知道那個從小就長得像小模特一樣的哥哥,現在長成了什麽模樣。不過有些頭疼的是,楊煊應該並不歡迎他和湯小年的到來……


    湯小年發揮出了她的巔峰廚藝水準,短短一個多小時內完成了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湯。


    “過來端菜!”湯小年在廚房側過身喊,等湯君赫進了廚房,她又問,“還沒回來嗎?接個人接這麽長時間,你爸——”


    湯君赫端起盤子就走,撂下一句:“我沒爸。”


    湯小年被猝不及防地打斷,不但沒生氣,反而很輕地笑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後拿了筷子朝客廳走:“算了,你不愛叫就不叫吧。”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都快1點了,你餓不餓,給你在小碗裏盛一點,你先吃著?”


    “不餓。”湯君赫這麽說著,湯小年還是從廚房拿來了小碗,一邊夾菜一邊自顧自地說,“你對他們客氣一點就好了,尤其是你那個哥哥,我聽楊成川說,他成績不好,還總打架,之前因為打架還進了警察局,差點被拘留……我們就這麽住進來,他心裏也不會高興的,我打算跟楊成川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讓他住校,這樣我們自在,他也自在一些……”


    “說了我不餓。”湯君赫聲音不高地打斷她,頓了頓又說,“這是他家,要住校也是我去住。”


    “你還以為是你們小時候啊,”湯小年歎了一口氣,“別這麽心大了,他心裏怎麽想我們,誰也說不好。”


    “那你當年就不應該把我送過來,現在也不應該嫁過來。”湯君赫冷著臉說。


    “我當年那麽做不是為了你好——”湯小年條件反射似的抬高了聲音,隨即又自動熄了火,“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你就記著,現在的這些本來就應該是你的,隻不過來得晚了一點而已。你先吃著這些吧,我去把廚房收拾收拾。”說完把那個小碗放到湯君赫麵前,轉身進了廚房。


    也不知是餓過了勁還是心情不佳的緣故,對著這一桌還算豐盛的菜,湯君赫一點食欲也沒有。


    他不明白湯小年怎麽就非得嫁過來,明明他們母子倆之前的日子過得也還不錯,偏偏要搬來這裏看人臉色……不用猜就知道楊煊會怎麽想他們,小三,還有小三的兒子,怪誰呢,這也算實至名歸吧。


    湯君赫拿起筷子,打算早早吃完,一會兒就可以提前退場了——想想就知道接下來的同席場麵會有多尷尬。


    ***


    門是被踢開的,力道並不重,但這一腳裏包含的情緒卻不少。


    湯君赫聞聲抬頭,看到那人——準確地說,應該是那個少年——正倚著門框,意味不明地打量自己,他便也毫不露怯地回視過去。


    那人高高瘦瘦,打眼看上去得有一米八幾,看著並不多壯,大冷的冬天,卻隻穿了薄薄的黑色棉質外套,包裹著下麵蓬勃生長的骨骼,身上的寒意似乎能隔著幾米的距離透過來。


    他眼窩略深,看過來的目光中像是帶著鋒利的冰棱,打量夠了才開口,不帶什麽語氣地說:“好久不見啊。”


    湯君赫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並沒應聲。


    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並不是什麽善意的笑容,然後從門框直起身,徑自走到自己房間,開鎖進去,然後又關了門。


    楊成川緊接著走了進來,脫了大衣掛到一側的衣帽鉤上,招呼湯君赫道:“君赫餓了吧?來,咱們吃飯,哎?楊煊呢?不是先上來了?”


    湯君赫還沒開口,那邊房間“哐哐”傳來幾聲響動,楊成川皺了下眉,朝楊煊的房間走過去,先是擰了兩下門把手試圖開門,沒開成,這才敲了兩下門說:“楊煊,出來吃飯。”


    裏麵沒應聲,持續不斷地傳來“哐哐”的聲響,像是在拆房子。


    湯小年這時聽到外麵的聲音,快速衝洗完手裏的鍋鏟,擦幹淨手走出來,對楊成川說:“回來啦?小煊呢?”


    楊成川沒答話,開始隔著門數落楊煊,說來說去卻還是那麽幾句:“阿姨和弟弟都在,你懂事一點,別的先放一放,出來吃個飯再說。”


    湯小年這個新上任的女主人這時才顯露出些許拘束,站在原地猶豫片刻,才走上前附和著說:“小煊,阿姨給你做了好吃的,你出來嚐一嚐。”


    湯君赫朝那邊瞥了一眼,事不關己地拿起筷子,開始吃小碗裏的菜。


    緊閉著的門被猛地一下拉開,把正猶豫著上前敲門的湯小年嚇了一跳,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抬頭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個頭的麵色不善的男孩。


    楊煊的眼神快速地在兩人身上掃了幾圈,然後落到楊成川臉上,說:“地方給你騰出來了,你隨便安置。”說完就拖著拉杆箱朝大門走。


    楊成川跟著走過去,想把他拽回來,愣是抓了個空,隻好追著跑下樓。


    湯小年走到飯桌前,坐下來,也許是有些後怕,她出聲地舒了口氣,說:“看到了吧,像是對我有仇一樣,我又不欠他的。這世道,搶東西的倒給被搶的臉色看。”


    這話是說給湯君赫聽的,但湯君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往腦子裏去。他還沒能完全把楊煊和剛剛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聯係到一起,楊煊明明是那個頭發豎起來、看上去像個小模特、總是口口聲聲喊他“弟弟”、喜歡捉弄他也喜歡罩著他的熊孩子。


    湯小年見他心不在焉,又叮囑了一句:“讓你離他遠點,你聽到沒?”


    湯君赫低頭吃著飯敷衍道:“知道了。”


    過了幾分鍾,楊成川自己上來了,表情看上去有些惱怒,皺著眉坐到飯桌邊說:“不管他了,我們吃吧,”說著給湯君赫的碗裏夾了一筷子菜,“來君赫,多吃點。”


    湯君赫放下筷子,很有禮貌地說:“謝謝楊叔叔,我吃飽了,先去收拾房間了。”


    楊成川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便尷尬地僵在了半空。


    湯小年伸手拉了一下湯君赫的胳膊,解圍道:“你才吃了幾口就吃飽了,再多吃點。”


    湯君赫已經起了身,說:“真的飽了。”然後就轉身回了自己房間,也從裏麵鎖上了門。


    “他就這樣,不懂事,從小被我慣壞了。”湯小年朝楊成川笑笑,臉上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不怪孩子,怪我,”楊成川往湯小年的碗裏夾了菜,“都是報應,我應得的。”


    湯小年咬了下筷子,沒吭聲。


    一進門,湯君赫就仰頭倒到了床上,伸手拿過一旁的枕頭蓋住自己的臉。


    想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煩躁,一點就炸的煩躁,不想聽楊成川說話,也不想聽湯小年說話。


    他爬起來把窗戶打開,外麵呼嘯的北風猛的刮了進來,頃刻間吹散了屋子裏的暖意,他這才感覺胸口堵著的那口氣順了下來。


    湯君赫就這麽躺著,任憑零下八度的北風把自己吹了個透心涼。


    其實他一點都不留戀以前的那個家,黑通通的樓道,四麵漏風的鋁合金窗,冷言冷語的鄰居,還有隔著三層樓都能聽到**聲的隔音,那些都討厭極了,可是那並不妨礙他也一樣討厭這裏。


    ***


    馮博正在家對著遊戲機苦練彎道技術,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一聽就知道是楊煊,隻有楊煊才不喜歡摁門鈴。他放下遙控去開門,訝異道:“這麽快就回來了?”


    “去拿行李而已,估計要在你家多住幾天了,”楊煊拉下帽子,隨手撥了撥頭發,“收留嗎,不收的話我出去開`房了。”


    “收收收!”馮博一疊聲地說,“我這正好爹不疼媽不愛,獨守空房沒人陪呢。”他接過楊煊的行李箱,這才發現他手上還提了午飯,高興地叫嚷道,“天啊,蟹黃小餛飩!煊哥,你就是我親哥!”


    “滾,別跟我提親哥這倆字,”楊煊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一邊拿起遙控擺弄一邊說,“存心給我找堵啊你。”


    “不說不說,哎你怎麽就帶回了一份啊?你不吃了?”


    “我在店裏吃過了。”


    “哦,”馮博坐下來,打開外賣盒,問,“你爸費勁巴拉地把你接過去,這麽輕易就放你回來了?”


    屏幕上新開了一局遊戲,楊煊操縱著手柄“嗯”了一聲。


    “哎就這彎道,剛我練了半天也不行,”馮博捧著飯盒湊過去,“你是怎麽過得怎麽順滑的?”


    “稍微減個速,”屏幕上的賽車順著彎道流暢無阻地通過,楊煊盯著屏幕說,“手柄的角度你要控製好……”


    “明明我也是這麽過的啊!”馮博百思不得其解,“哎,一會兒咱倆換個位置試試。”


    “嗯。”楊煊很快結束了一局,把遙控放到一邊,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抽了根煙出來,又拿打火機點著了火,抽了一口。


    “剛剛你見著你那弟弟了?怎麽樣,你倆小時候不是玩得挺好?”馮博抱著飯盒喝了口湯,問道。


    “還能怎麽樣?”楊煊仰頭靠在沙發椅背上,吐了口煙說,“跟小時候似的,衝上去抱著他喊弟弟?”


    “你爸也真行,都這把歲數了,又給娶回來了,找也找個年輕的啊,”馮博是個實打實的紈絝子弟,嘴上向來沒個把門,“你爸怎麽著也算市政府第三把手了啊。”


    楊煊沒介意他的說法,隻是說:“我爸是個人渣,娶了這個,外麵還不知道有幾個,我估計他也就是享受這種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感覺吧。”


    馮博聽他這麽說,笑了幾聲道:“哎,那女的,”他指的是湯小年,“也算三兒了你媽吧?”


    “她兒子比我小十個月,也就是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她剛懷上,我媽懷著孕的時候,她就跟我爸勾搭上了,這事兒反正是——”楊煊直起身拉過桌上的煙灰缸,磕了磕煙灰說,“挺操`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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