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勢漸弱,雨水豐沛的寂靜夏夜裏,遠處的蛙鳴遙遙地傳過來,伴隨著樹葉在風中搖曳的沙沙聲,湯君赫睡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眠。


    一覺睡到天亮,沒夢到周林,也沒夢到楊煊。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湯君赫拉開窗簾,在明亮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心情明媚得像初升的太陽。他想他終於可以擺脫周林了,也許隻是暫時的,但隻要楊煊待在這裏一天,他就可以毫無陰翳地度過一天,就像潤城一中裏其他所有的同齡人一樣。就像應茴一樣。


    他也可以擺脫對於楊煊的不正常的欲`望——那是周林帶來的,陰暗的,肮髒的,見不得光的欲`望,如果能一直待在陽光下的話,它們也會一並無處遁形,在日曬下蒸發掉吧。


    湯君赫輕鬆而愉悅地想,他會跟楊煊恢複以前的關係的,就像小時候那樣,他會把那抹亮色找回來的,畢竟它們從未褪色過。


    吃過早飯,湯君赫回房間拿書包,正在檢查作業有沒有忘帶時,聽到外麵傳來關門的聲音——楊煊出門了。


    他趕緊拉上書包拉鏈,拎起來跑出去,正手忙腳亂地換鞋時,湯小年從衛生間走出來:“慌什麽,又不晚,沒落下東西吧?”


    “沒有,”湯君赫抓著書包就往外跑,“媽,我走了。”


    “你慢點,”湯小年跟到門口,探頭出來看著他,叮囑道,“路上小心點,看著車啊。”


    “知道了。”湯君赫應一聲,頭也不回地拐到了電梯口。


    ——電梯門一秒之前堪堪關上,此刻正不急不緩地朝下降著樓層。


    湯君赫單肩背著書包,拔腿就朝樓下跑,一秒也不敢多耽擱,生怕楊煊不等自己先走了。樓梯間頓時充斥著一陣忙亂的“噔噔噔”腳步聲。


    當他氣喘籲籲地跑到樓下時,楊煊已經把自行車鎖打開了,正直起腰,單手扶著車把往樓道口走。


    潤城一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體育生在周二到周五有不穿校服的特權,因為需要每天訓練——超乎尋常的運動量之下,每天換洗校服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但今天是周一,校園升旗日,所有學生都必須穿校服戴校徽,這是無一例外的硬性規定。


    潤城一中的夏季校服並不難看,但也算不得多好看,純白的短袖棉質襯衫和藏青色的直筒長褲,穿到身上,好看的人更好看,平庸的人更平庸。


    作為校籃球隊的前鋒兼門麵,楊煊毫無疑問地屬於好看的那一撥人裏麵,此刻他穿著潤城一中的校服,修長而挺拔的少年骨骼將這身鬆鬆垮垮的校服撐得格外妥帖,就算紮進人堆裏,也會是首先被視線捕捉的那一個。


    那是我哥哥。湯君赫的腦子裏又一次冒出這種想法。他發現自己不再害怕接近楊煊了——楊煊跟他想象中的一樣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好一點。


    他想接近他。


    湯君赫快步跟上去,語調輕快,帶著以往不常有的軟糯少年音:“走吧。”


    楊煊跨上車,一隻腳撐著地麵,回頭瞥他一眼:“早上也會被跟蹤?”


    湯君赫一時語塞,轉了轉眼珠,點頭道:“嗯。”


    “上來吧。”楊煊把頭轉過去,神色淡漠地說。


    湯君赫坐上車後座,猶豫了一下,抬手抓著楊煊腰間的白襯衫。


    楊煊沒說什麽,蹬著車騎出了小區。


    晨間空氣清新,燥熱的暑氣還未彌漫開來,樹葉在陽光的照拂下,翠綠得泛著光。


    兩人一路無話,前麵的人沉默地騎著車,後麵的人輕聲地哼著歌。


    楊煊不知道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怎麽突然之間就像變了一個人。明明上個周看向自己的眼神還是躲閃而陰鬱的,現在卻變得快樂而活潑,這樣的神情出現在他那張乍一看人畜無害的臉上,讓他忍不住想起小時候總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的那個小不點。


    這個聯想讓他產生了微微煩躁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惹上了一個麻煩——他車座後麵坐著的、正歡快地哼著歌的那個小麻煩——也許是大麻煩也說不準。


    周一早上要集體升旗,體育生不需要到操場訓練。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教室,剛邁進去,就聽見馮博扯著嗓子喊:“煊哥牛逼!”


    “煊哥——求帶!”陳皓的嗓門也不落下風。


    楊煊看他們一眼,麵色如常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書包放到桌子上。


    “哎,煊哥,省隊啊!”馮博起身躥到楊煊旁邊,“請吃飯請吃飯!”


    前桌的男生陳煜也轉過身湊熱鬧:“要請就請全班啊!”


    “請全班?那得帶上校籃球隊吧?”


    “何止帶上校籃球隊,煊哥帶上省隊的過來,給我們長長見識!”


    應茴也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過來,等其他人起哄完了,才看著楊煊問:“什麽時候去報道呀?”


    “哎喲——”有男生怪聲怪氣地叫喚,“舍不得啊?”


    “七月初。”楊煊倚著後排的空桌子,語氣平淡地說。


    “那豈不是不用參加期末考試?”王興淳抓住重點。


    馮博高高舉起手:“我申請護送煊哥去省隊!”


    “我也去,你左護法,我右護法。”王興淳笑道。


    “……”


    “去樓下升旗了,大家!”班長走到講台前麵,用板擦敲了敲桌子。


    圍在楊煊周圍的人很快散開,馮博和王興淳幾個人還跟著他問東問西。


    七月初,湯君赫下著樓梯想,那就是還有半個月,時間不多了。


    傍晚放學,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湯君赫照例留到最後,他做了一會兒試卷,便開始有些心神不寧。


    他合上試卷,走到窗台邊,看了一會兒籃球場上正揮灑著汗水的楊煊,想了想,回到自己課桌邊,收拾好書包走出了教室。


    他背著書包下了樓,徑直從教學樓後門出去,走到了學校的後山。


    夏季的夜幕降臨得緩慢,暮色正深,夕陽將天邊暈染得一片血紅。


    後山林木茂密,濃蔭蔽日,平日裏除了高三的學生會在大課間集體圍著跑圈,以及學校雇傭的環衛工人會定期打掃,這裏一向鮮有人至。


    湯君赫從後門走出去,抬頭看了看理科三班教室的位置,根據自己拋出那顆籃球的力度,在腦子裏劃出了一條拋物線,然後沒多猶豫,快步朝著推測的位置跑了過去。


    偌大的後山樹木繁多,他穿梭在樹幹當中,低頭搜尋著那顆孤零零的籃球。夕陽的光芒被樹影剪成細碎的光點,投射到他的頭發和肩頭上麵,微微搖晃。


    會在哪呢……他低聲嘀咕著,幾乎把可能的區域轉遍了,也沒找到那顆籃球。


    或許被撿走了,湯君赫有些喪氣地想,如果那真的是nba全明星簽名的籃球,他們肯定會很快就撿走的,哪裏等得到他幾個月以後再過來找?更何況,就算他們沒過來找,環衛工人肯定也會撿走的……


    湯君赫覺得自己的智商下降得厲害。


    他低著頭走下山,歎了口氣。鞋底沾上了一些淤泥,一會兒回家,湯小年準得問,他從書包裏翻出麵巾紙,蹲著擦鞋。


    他捏著用髒的麵巾紙,繞到一旁的垃圾桶丟進去,剛想繞原路返回,眼睛朝斜前方掃了一眼,然後突然一亮——那顆籃球!


    湯君赫衝著那個牆角跑過去,那裏堆著環衛工人的裁剪工具,想來是他們撿起來放到那裏,等著學生去找的。


    他抱起那顆髒兮兮的籃球——經曆了幾個月的風吹雨淋,它已經癟了氣,褪了色,看上去半舊不新。


    湯君赫寶貝似的抱著它放到地上,蹲下來用麵巾紙把籃球表麵的汙泥擦幹淨,然後抱起它跑到操場。


    那場練習賽還沒結束,楊煊被兩個人擋著,正在找尋機會突圍。湯君赫抱著那個籃球,隔著籃球場邊的鐵絲網,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個正蹲在鐵絲網邊上觀戰的替補隊員。


    那人轉過頭,抬起臉,看清楚戳自己的人是幾個月前剛轉校過來、頗受女生們歡迎的那個小白臉,一臉疑惑:“叫我?”


    “嗯,”湯君赫不善交際,很少主動跟人攀談,這時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說,“你知道哪裏可以給籃球充氣嗎?”


    那人看清他懷裏抱著的破籃球,伸出胳膊朝一個方向一指:“那邊的器材室就能。”


    “謝謝。”湯君赫得到答案,抱著那個籃球走了。


    他沒給籃球充過氣,也沒見過給籃球充氣的打氣筒,他蹲在器材室裏,翻出了一個跟自行車打氣筒差不多的東西,對著研究了一會兒,然後將氣針對準籃球的氣孔,嚐試著給籃球打氣。


    ——成功了!


    湯君赫一鼓作氣,給那顆癟癟的籃球充到了硬邦邦的狀態,放在地上按了按,然後拔出氣針。抱著那顆充足氣的籃球,在器材室的地麵上拍了幾下,這才心滿意足地把籃球抱起來。


    操場上,充當裁判的體育老師已經開始倒計時了:“還有三分鍾!”楊煊瞅準了空隙,在兩個人的防守前起跳,虛晃,做了個假動作,然後一矮身,伸手將手中的籃球送到了籃筐——又進一球!


    湯君赫抱著籃球跑到教學樓一層的衛生間,對著水龍頭,把籃球放到水流下一通衝洗,連搓帶揉,然後關了水龍頭,用紙巾把籃球表麵的水擦幹淨。


    煥然一新。他有些開心地抱起那個籃球。


    楊煊一場練習賽結束,汗濕著頭發朝鐵絲網的方向走過來,彎腰拎起一瓶礦泉水。


    “可以啊!”那個蹲著的高三學生站起身,懶洋洋地走過來,“怪不得市聯賽去了那麽多人,省隊就看上你一個,我說,不會是招你去撐門麵的吧。”


    楊煊隻顧著往嗓子裏灌水,沒來得及理他。


    “老孫頭這下不舍得也得舍得了。”那人繼續說。


    灌得太急,水流順著下巴滴下來,楊煊抬起胳膊蹭了一下,說:“他哪不舍得了。”


    “你忘了你高一的時候,你爸專程過來要你退籃球隊,老孫頭慌的哎。”


    楊煊補足了水分,開始捏著瓶子,倚著鐵絲網,隔一會兒喝一口。


    “對了,剛剛你們年級那個小白臉,抱著個髒不啦嘰的籃球,過來問我在哪打氣,”那人說笑話一般地提起剛剛的事情,“笑死我,就那細胳膊細腿的,能打籃球?”


    “誰?”楊煊隨口問道。


    “前一陣轉學過來那個,”那人拿手指勾著鐵絲網說,“你說,那群女生喜歡他什麽啊?真是不理解這些人的審美。”那人說完,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突出的肱二頭肌。


    “誒。”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


    兩人都轉過頭,但湯君赫隻麵朝著楊煊,他額頭上顯出亮晶晶的汗水,白皙的臉上跑得泛了紅,懷裏抱著那顆經過了一通折騰而勉強恢複原狀的籃球。


    “呃……”那人被抓了包,摸了摸腦袋,結巴道,“充、充好了?”


    “你能出來嗎?”湯君赫看著楊煊說,“或者我進去。”


    “進來吧。”楊煊看著他,想了想說。


    湯君赫抱著那顆籃球,繞到籃球場的正門,走進去。


    如果不是他如獲至寶地抱著那個半舊不新的籃球,楊煊已經不記得那籃球是自己的了——他已經記不清那個籃球的來曆了,可能是哪個人送他的生日禮物,自從它出現之後,就一直擺在教室的角落裏,還沒來得及經過拍打,就被湯君赫扔出了窗外。


    ——現在他又給撿了回來。


    湯君赫走到他麵前,把籃球雙手遞給他,眼神裏的真誠近乎天真:“我打好了氣,應該還能用。”


    在場的第三個人瞠目結舌地望著這一幕。


    毫無疑問,這是一顆示好的籃球。湯君赫微仰著下巴看向楊煊,目光中藏著一絲期待。


    如果不接過來的話,那種期待會熄滅吧。楊煊想。


    他彎腰拿起自己的書包,甩到肩上,徑自朝籃球場的正門走,留給湯君赫一個後腦勺:“我用不著,你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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