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君赫趿著拖鞋朝楊煊走過來,手裏拿著一瓶跌打損傷噴霧劑——還是楊煊上次給他的那小半瓶,他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楊煊,小聲說:“給你噴這個。”


    “放茶幾上吧,一會兒我洗完澡再說。”楊煊換好鞋,從自己房間裏拿了換洗的衣服,就徑自朝浴室走過去,把湯君赫獨自撂在原地。


    話這麽說,不過是為了敷衍湯君赫,一會兒洗完澡他還記不記得要噴藥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楊煊打小就沒少打過架,小傷小碰都司空見慣,那瓶噴霧劑還是他半年前打籃球時不小心崴到腳踝才買的,用了大半年也沒見底。


    一處淤青還要這麽掛心?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還真是被嬌慣著長大的。楊煊衝著淋浴想。


    楊煊洗澡一向很快,他簡單地套了個t恤和短褲,就推門走了出來。一出門,他就愣了一下——湯君赫手裏拿著噴霧劑,坐在茶幾後麵的沙發上,正一聲不吭地等著他,見到他便站了起來。


    那一瞬,楊煊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大概就是心尖處被細針輕輕地刺了一下,有點癢,也有點疼。與此同時他也感覺自己的左臂在隱隱作痛,像是晚上那人捶在他胳膊上的那一下後知後覺地開始起作用了——應該是心理作用,他想,畢竟他以前打架從來沒覺得疼過。


    楊煊罕見地主動開了口,語氣仍是平淡的:“放那兒吧,我會噴的。”


    湯君赫抓著那瓶噴霧劑站了起來,期期艾艾地看著道:“我幫你噴吧,你……我記得你右手用得不太習慣。”


    楊煊可以想出一百句嘲諷的話來,比如噴個藥水有什麽習不習慣的,比如我可不像你那麽細皮嫩肉,但他卻什麽也沒說。因為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湯君赫幫他寫田字格的那一幕,那時候他們還就左撇子這件事達成了“打死不改同盟”。


    “那快點吧。”楊煊佯作不耐煩的語氣,他不知道這時該用什麽態度來對待湯君赫才更妥當。


    湯君赫一下子雀躍起來,幾乎是跳著靠到了楊煊旁邊,他抓著楊煊的手腕,借著窗外微弱的路燈,想看清楚那塊淤青。可光線實在太微弱了,他使勁睜大眼睛,也隻能看到黑乎乎的手臂輪廓。


    “太暗了,”湯君赫抬頭看他,小聲征求他的意見,“要不去我房間,或者你房間?”


    楊煊覺得有些不習慣,湯君赫抓著他的手腕,貼近了仔細地看,溫熱的呼吸都掃到上麵,讓他有種他們很親昵的錯覺。而他剛剛說出口的這句話,又陡然在親昵中摻進了一絲曖昧,讓他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他稍稍用力,掙開湯君赫的手,摸索著牆壁上的開關,把客廳的大燈打開了。那種怪異的曖昧感被強烈的白熾燈一照,迅速地無影無蹤了,他這才覺得正常了一些。


    也許是沒料到楊煊會突然開燈,也許是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一時無法適應刺眼的燈光,湯君赫的眼睛忽地眯起來,睫毛撲扇了幾下,他伸手揉了揉,才完全適應客廳的燈光。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的大燈,又忍不住瞥了眼湯小年和楊成川的房間,像是有些緊張,但一番欲言又止後,終究什麽也沒說。


    楊煊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噴個藥水會搞得這樣鄭重其事,他坐到沙發上,竭力作出若不經意的樣子,催促道:“不暗了,快點吧。”


    湯君赫也跟著坐下來,拿著藥水晃了晃,對著楊煊手臂上發烏的那一處噴了兩下,然後伸出食指,在那塊皮膚上轉著圈抹了抹,又抓著他的手臂,低下頭呼呼吹了兩下。


    那種怪異感又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楊煊收了手臂:“差不多得了。”


    沒想到湯君赫抬起頭看著他,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眼神裏混入了一絲得逞似的狡黠。


    楊煊怔了一下,腦子裏倏地閃過一個想法——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看見他弟弟長大之後這樣笑。


    湯君赫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眼尾的睫毛交錯著,目光中的陰鬱一掃而空,給人一種天真的感覺。楊煊忽然想伸手摸一下他的頭發——不知道小時候那種綿軟順滑的手感有沒有改變,但他的指尖微微動了動,又忍住了。


    湯君赫把噴霧劑的蓋子扣好,又沒話找話地問楊煊:“為什麽要去台球廳看場子啊?”


    “不然呢?”楊煊瞥他一眼。他本想起身回房間,但看看湯君赫好像並沒有想回去的意思,便也一時沒有動作。


    “我覺得有點危險。”湯君赫握著噴霧劑,想了想說,“而且,酒吧裏好像不許未成年進的,他們還要雇傭你,那不是違法的嗎?”


    楊煊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有些想笑,反問道:“你要舉報我?”


    “不是,”湯君赫慌忙解釋道,“我是想,或許你可以做點別的……”


    “隻有你這樣的才會被一眼看出是未成年。”楊煊一點不給他留麵子,他朝後倚了倚,靠在沙發背上,放鬆了一些,“做別的,你給我找?”


    湯君赫像是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似的,猶豫道:“我是想,要不,你教我打台球?我可以按小時付費的……”


    湯君赫不知道楊煊為什麽要做兼職——明明他看上去什麽都有,根本不需要靠自己賺錢。早在他剛來這個家裏時,楊成川就給了他一張銀行卡,他對自己這樣大方,對楊煊自然更不會虧待。但做兼職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湯君赫想,不管原因是什麽,楊煊做兼職肯定是想賺錢的。


    聽到他這樣說,楊煊是真的繃不住笑了一聲:“一小時多少?”


    “你說呢……”湯君赫有點不好意思,“你來定吧。”


    楊煊意味深長地問:“你不是還背著欠條?”


    湯君赫的臉“騰”一下紅了,結巴道:“我、我那是晚上出門太急,沒帶錢……”


    楊煊低低地“哼”了一聲,像是又笑了一下:“打欠條給女孩子買巧克力?夠拚的。”


    “不是買,是換。”湯君赫對“換”這個字眼極盡固執。


    楊煊微微挑眉,問:“有什麽區別?”


    湯君赫看著他,幾經猶豫,才下定決心說了實話:“不換的話,她就會把巧克力給你。”


    楊煊聽他這樣說,一開始沒有什麽反應,片刻後,眉頭才緩緩皺起來,看向他:“什麽意思?”


    湯君赫做錯了事一般地垂下睫毛,低聲說:“你可能聽了會生氣,但是……我剛剛仔細想了一下,上次說得好像有點不對,我對你,跟周林對我不太一樣,但是有點像應茴對你一樣。”


    這話一出,楊煊素來冷靜的情緒瞬間爆發到了一個臨界點,他幾乎是有些震驚地擰著眉看向湯君赫,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到底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難得自己有耐心坐下來跟他緩和一下關係,他居然這樣語出驚人。上次他說什麽跟周林一樣的那句話,楊煊隻覺得有些怪異,卻沒怎麽往心裏去,隻以為他在拿話刺自己,但這一次,他卻怎麽也做不到同樣無視了。


    楊煊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打量著他道:“你瘋了吧?”


    不料湯君赫自己也像是苦惱萬分似的:“我也覺得。”


    楊煊一時分不清他是在拿自己尋開心還是真的在為這件事苦惱,隻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相當荒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最後簡單粗暴地扔出一句:“你搞同性戀不要搞到我頭上來。”


    湯君赫看出楊煊是真的生氣了,不知所措道:“我沒有,我也不確定……”


    楊煊煩躁地站起來,剛想抬腳,又想起什麽,他從兜裏拿出錢包,把欠條翻出來扔到湯君赫身上:“欠條幫你還了,以後別去台球廳了。”說完就朝自己的房間走。


    湯君赫緊跟著站起來,剛要著急忙慌地上去拉住楊煊,湯小年的房間門卻突然從裏麵被推開了。


    湯小年今晚睡得很不踏實,滿腦子都是聽完音樂會後楊成川看不起自己的神情——一個七夕過得這麽糟心,倒還真不如不過。


    自打年輕的時候,楊成川就常常暴露出這種優越感來,時不時就要在湯小年麵前顯擺自己高人一等的文化氣質。隻是那個時候的楊成川外形清俊,內裏就算爛成一團腐肉,酸腐氣倒也沒那麽明顯。現在他人到中年,又自恃身居高位,更是處處看不起湯小年。


    湯小年自知自己沒文化,隻好悶著氣不吭聲,但這口氣不出,就一直在胸口翻騰著發酵。她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十二點多,怎麽也睡不著。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聽到客廳有人在說話,但隔著一扇門又聽不太清楚,抬眼一看,客廳有燈光順著門縫泄進來一些。


    她心裏煩悶,下床推門一看,正看到楊煊在給自己的兒子甩臉色看,那神情在湯小年看來,真是跟年輕時的楊成川像極了。


    “還不睡?”湯小年披散著頭發,轉頭看了看楊煊房間關上的門,走上來拉著湯君赫的胳膊,低聲斥他,“你半夜不睡跟他在客廳幹什麽?”


    “我起來去廁所。”湯君赫撒謊道。


    湯小年明顯不信:“那他給你甩臉色?”


    湯君赫剛惹了楊煊生氣,這時無精打采道:“沒有,你看錯了媽。”


    “叫你離他遠點,你就不聽,”湯小年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還老是自己湊上去,他啊,跟楊成川一樣的,表麵看挑不出毛病,其實都是壞到了根裏。”


    湯君赫低垂著眉眼說:“我去睡覺了。”


    湯小年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他的頭發:“趕緊去。”


    走到房間的時候,湯君赫想,壞到根裏的那個人,好像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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