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煊先是抽著煙不說話,片刻後彈了彈煙灰問:“什麽時候發現那支煙有問題的?”


    湯君赫如實地答:“你跟馮博出去的時候。”


    楊煊想起那天自己從樓梯拐角走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不遠處迎麵走來的湯君赫,他們目光相觸,湯君赫很快就轉身進了旁邊的衛生間,原來那時候他就已經有所察覺了。楊煊又問:“也就是說,我拿出煙盒的時候,你已經發現那支煙有問題了,是不是?”


    湯君赫“嗯”了一聲。


    楊煊自嘲地笑了一下:“既然知道那支煙有貓膩,那你可以不拿那一支啊。還是說那個時候,你已經在計劃怎麽去實施報複了?”


    “我沒有……”湯君赫猛地抬頭,抬高了音量急急地為自己辯解,但他很快又低下了聲音,“那個時候,我並不確定那支煙有什麽問題,我隻是覺得,如果你不希望我抽那支煙,就不會放進去了,”湯君赫低著頭說,“你是我哥哥,你希望我怎麽做,我就一定會那樣做的。”


    楊煊伸手捏了捏眉心,長長地吐了口煙,半晌也沒說話,等到手上的半截煙燃盡了,他才撚滅了說:“先回去睡吧,如果再有警察過來找你,你就按照原來計劃好的去說吧。”


    “嗯。”湯君赫應著,從窗台站起身來。其實他還不想回去,但聽出楊煊這時心情不佳,他隻能聽話地回屋睡覺。


    楊煊也站起來,走在他後麵,想要去浴室洗個澡。


    湯君赫的手按到門把手上,臨到出門還是沒忍住,他轉過身抱著楊煊說:“哥,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回屋睡吧,”楊煊說,見湯君赫還是緊緊地抱著自己不肯撒手,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有點亂。”


    “那哥,你不會不理我了對嗎?”湯君赫說完,抬起頭看著楊煊,“你不是說過嗎,隻要我聽話,你就不會不理我。”


    楊煊低頭看著他,他弟弟的這張臉還是那樣具有迷惑性,眼神裏透著天真和乞求,那模樣跟小時候像極了。他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淡淡地說:“不會。”


    湯君赫這才鬆開手,他退後一步,後背貼著門說:“那我回去了哥。”然後轉身開門,走向自己的房間。


    楊煊洗完澡,關了燈躺在床上,腦中總是閃現出湯君赫的那張臉。有元旦那晚的,那兩片微張的嘴唇像鮮紅欲滴的熟透的櫻桃,眼珠漆黑瑩潤,還有那種無辜而引誘的神情;有幾個月前在山上的,那束灼灼發亮的目光,熱烈得像有溫度似的,幾乎能把人灼傷;有大半年前那個昏暗傍晚的,他哭得鼻涕眼淚,看上去可憐兮兮的,脆弱而狼狽;還有幾個小時之前的,他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都是白的,整張臉隻剩下極其分明的黑與白,看上去正處於崩潰的邊緣……


    這麽多種樣子,他是用哪一種去翻垃圾桶撿出那幾截煙的?用哪一種去不夜城拿到那人的聯係方式的?又是用哪一種引導馮博跟那人碰頭的?


    “不覺得太睚眥必報了嗎?”


    “有必要做得這麽絕嗎?”


    “這麽步步為營是從哪學來的?”


    ——原本是打算問這些的。


    隻是當那雙顫抖著的手將手機遞過來的那一刻,這些問題反而讓他問不出口了。生平第一次,楊煊意識到自己正在被一個人毫無保留地愛著。這一點,甚至在他母親在世時他都沒有感受過。“我可以為你去死。”原本以為隻是一句幼稚而可笑的海誓山盟罷了。


    一個人怎麽能做到愛與恨都是如此真實而濃烈的?原來那些直白的表白不是別有用心,主動的獻身也與輕佻無關。


    完全掌控一個人所有的情感和情緒,那種感覺的確很好,可是當意識到這背後隱藏的那份純粹而熾烈的感情,楊煊開始覺得有些東西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軌道。


    毫無疑問,他已經完全掌控了他弟弟,可是他自己的情感卻似乎開始失控了。


    而如今擺在他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信馬由韁,或是及時勒馬……


    楊煊將手背平放到眼睛上,在寂靜的黑夜裏歎了口氣。


    ***


    由於涉及到毒品,這起案件引起了警局不小的重視,事情調查得很快,次日上午,楊煊就接到了他那個朋友的電話。這朋友叫趙研,是他的一位學長,如今在省內的公安大學上大一,兩人在籃球隊做了兩年隊友,關係還算不錯。


    趙研的爸爸是潤城公安局的局長,楊煊昨天在警局做完筆錄,便給他去了個電話,得知他最近放寒假還待在潤城,他便專程跑了一趟。


    趙研辦事穩妥,楊煊剛一講明來意,他思索片刻就應了下來:“行,我幫你打聽打聽。不過我覺得這事先不能跟我爸打聽,要是他知道我在中間摻和,一準兒什麽都不說,這樣吧,我找警局一個哥們問問情況。”他說著,就把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打完,趙研跟楊煊說:“我這哥們也比較謹慎,沒敢說得太明白,不過聽他那個意思,馮博這家夥膽子比較小,警察一問他為什麽偷那個煙盒,他就把元旦那晚的事情全招了,而且還有點牽扯到你了。”


    楊煊並不驚訝,鎮定地點頭道:“嗯,正常。”


    “不過吧,因為你那個弟弟一直在強調是你攔下的那支煙,加上監控和其他人也都有作證,你這邊應該問題不大。倒是你弟弟那邊,現在警察懷疑是他把毒販勾出來,把馮博設計進去了,不過證據還沒太明確,現在還在找線索,如果找不著的話,那應該也沒什麽問題。沒有證據的事情,就算猜得再怎麽準也沒用。”


    楊煊抬眼問:“如果證據明確了會怎麽樣?”


    “明確了的話,因為涉嫌偽造證據,雖然不太嚴重,但也得拘個三五天吧。”見楊煊若有所思地點頭,趙研又開玩笑道:“不會真是你弟設計的吧?真夠可以的,一箭雙雕啊,聽說那個混混賣的那玩意兒是一種新型毒品,潤城緝毒科之前都沒見過的,我要是警察啊,我不但不拘他,還得端茶倒水地感謝他,這給警方省了多少人力物力啊,而且說不定往上麵一報,緝毒科還能立個功也說不準。”


    聽到這裏,楊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是麽?”


    “哎煊兒,你弟弟長得跟你像不像啊?”趙研挺八卦道,“我剛剛在電話裏跟那哥們一提這事,他還挺納悶地說,這麽漂亮一小男孩怎麽能這麽有心眼呢?我也挺納悶兒,男的還能用漂亮形容?尤其還是你弟弟。”


    楊煊磕了磕煙灰,沒走心道:“是挺漂亮的。”


    “真的?”趙研挺感興趣地問,“跟應茴比呢,哪個更漂亮?”


    “沒什麽可比性。”


    “哈,你這麽一說,我還挺想見見的,應茴我也沒見你誇過漂亮啊。”趙研支著腦袋,忍俊不禁道,“楊煊的弟弟,我還挺好奇長什麽樣的。”


    趙研是個很夠意思的朋友,說會幫忙,次日上午就把事情的最新進展告訴了楊煊:“你弟這邊應該沒什麽問題,雖然有個中間人說確實給過他號碼,但也沒什麽直接證據證明那通電話是他打的,這個證據缺失就沒辦法說他有問題了。而且吧,我那哥們說,既然抓到毒販了,調查的重點也就不在他身上了,如果一定要找到證據那也不是沒可能,但他們現在也沒什麽興趣處理這種小學生糾紛。尤其你爸今天早晨也在中間摻了一腳,警局的人就更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把你弟拘起來了。”


    “那馮博那邊的情況怎麽樣?”楊煊問。


    “馮博那邊就沒那麽好運氣了,畢竟是他自己嚇得把情況都招了,引誘未成年吸毒,雖然是未遂,但因為你弟弟做筆錄的時候報了案,肯定還是有懲罰的。”趙研說完,又分析道,“不過因為他也屬於未成年,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問題。哎,說起來,你之前打架的那些案底都消了沒啊?”


    “消了,上次被省隊拒了之後,我爸怕再耽誤事兒,就把那些案底全消了。”


    “那就好,”趙研說,“還是得及時消啊。”


    這通電話接完,楊煊徹底鬆了一口氣,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連著幾天,馮博都沒來學校上課。直到周五上午,不知從哪泄露出來的消息說,學校已經決定將馮博開除出潤城一中了。盡管還沒有正式公布,但這個消息剛一走漏,便在學生當中迅速流傳開來。


    楊煊覺得有些奇怪,如果馮博的父親找到楊成川說情的話,那馮博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開除的,頂多隻是被記大過而已,事後甚至都不會被記錄到檔案之內。


    然而他沒料到的是,楊成川在了解了事情經過之後,並不想幫馮父這個忙,甚至還借此事讓下麵的人發布了一則紅頭文件,勒令校方絕不能縱容毒品浸染校園。事實上,楊成川對馮博並無太過深刻的憎惡,得饒人處且饒人,他跟馮父之間還有生意往來,兩人之間的關係自然不能搞得太僵。但湯小年卻不會管這麽多,在她的枕邊風之下,楊成川的胳膊肘便不能朝外拐得太過明顯,所以在馮父麵前,他賣人情找人幫馮博在警局那邊消了案底,同時又借口毒品的事情已經引起了省裏的重視,他作為一個副市長,實在沒辦法不將表麵工作做好,所以學校這邊他的確幫不上忙。


    楊成川這事辦得八麵玲瓏,既賣了馮父人情,又哄住了湯小年,還保住了自己的麵子,至於馮博今後如何,他卻是半點也沒考慮過。


    楊煊思前想後,還是在周末把馮博叫了出來。畢竟在這件事情上他自覺並不無辜,而馮博有幾分是出於自己的仇恨轉移,又有幾分是出於朋友間的仗義,這些並不是他能明確判斷出來的。


    他們約在一家餐廳,但馮博卻並不進去。“就在這說吧。”馮博看上去跟往常沒什麽不同,也並沒有想象中憔悴的神情,“煊哥,你找我出來想說什麽?還是讓我不要動你那個弟弟嗎?”


    楊煊並不接他的話,隻是問:“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出國啊,怎麽,”馮博臉上露出嘲諷,“你不會還擔心我的前途吧?”


    楊煊皺了皺眉道:“開除的消息學校還沒公布,並不是沒有更改的可能。”


    “你爸都辦不成的事,你能怎麽辦啊?”馮博笑了笑,“別開玩笑了,你要想讓我不動他就直說,煊哥,你以前可不是這麽拐彎抹角的人。”


    楊煊瞥向他:“我要是不想讓你動他,你就算想動也動不了。”


    “是嗎?有這麽個哥哥真好,可惜我就做不成這麽好的哥哥。那你找我出來是什麽意思啊?做好事獻愛心?”


    “我那晚攔下他抽那支煙,現在也可以攔下你被開除。這件事情結束之後,你們之間到此為止,誰也別再招誰。”


    “可是我不想回去上學哎,”馮博歪著頭說,“我也不想到此為止。煊哥,你弟弟是同性戀,你這麽護著他,不是想上他吧?還是已經上了?”


    楊煊的神色一瞬間冷下來:“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沒什麽,”馮博擺手道,“煊哥你別這樣,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啊,我就想告訴你,”馮博一邊說一邊倒退著往後走,“臨出國前,我有一份大禮送給你們,祝你們幸福。”他說完,害怕楊煊追上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但楊煊卻並沒有去追的意思,他隻是站在原地,看著馮博狼狽跑走的背影,隱約地低哼了一聲,聽上去像在冷笑。


    楊煊轉身往回走,大約走了幾百米,路過一家手機專賣店,他走進去,十分鍾後,他一手抄兜一手拎著一個白色的紙袋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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