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宿醉未解。」羅煌合眸說話的語調,正是那呢喃慢吟的詠詩低音。「想哭就哭,過後,我陪你去確定。」


    他不是說伊洛士不會有事嗎……


    「羅煌,我是否可以信任你?」不該這麽問。他不過長她幾歲,還是個孩子,憑什麽讓她信任?景未央閉起雙眸,感覺頰畔的木質竟是濕涼帶海水味的。


    「你不是說……不會有事……為什麽還說想哭就哭……」她輕弱喃言,聽見他再一次說——


    「我陪你。」


    她便像他打坐一樣,靜了下來。


    她想信任他,畢竟他做和父親相同的事——清晨打坐——並且在同一個地方實行這件事。


    三十分鍾過去,她靜回往常的景未央。有教養、優雅、自持地坐起身,慢慢站立,她臨走前,停在門邊凝望入定似的羅煌,聞見不可思議的奇特香味,像一股能量從庭園下方拂上來。她轉頭,眺看這處家中最不出色的庭園,沒有妊紫嫣紅繁花爭豔,偃柏、五葉鬆、短草皮色調一致,父親說這叫「佗寂」,樸素之美使人心定神靜,褪脫無明。


    她明白了,她今天才明白。再看一眼打坐的少年,他渾身發亮,她想起他說的「我陪你」。這一秒,她相信,伊洛士是真的不會有事。


    「謝謝你,羅煌……」


    徐緩揚眸,目光擷取門邊悠然輕溜、閃逝的一角裙擺,羅煌起身,站定五秒,邁步往外。


    「弓道旨在內心寧靜,召喚精神力量……」他慢行於木質亮鋥的回廊,嘴裏念著一些口訣。「戒急、戒躁、戒蠻而無禮。」


    彎身撿起一隻女鞋,走兩步,變成雙。


    這是他拉著她狂奔落下的,她的鞋。


    他不是第一次幫她撿鞋了,那雙白皙嫩足踩上荊棘路,他會為她找回飛天寶鞋。


    光著腳,景未央坐在紫羅蘭色的窗台軟榻,這會兒,沒人來侍奉她用餐。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掀在桃花心木橢圓桌中央,已經連上蘋果花嶼急難排解與搜救中心地址。


    昨晚岬口公路事故報告,四死九重傷,輕傷二十餘人,五輛車掉到海崖下,十多輛車撞成一團。死亡名單包含伊洛士——這個說是把她當家人的人。


    男人的話都不可信。是誰說過這麽有道理的名言?


    景未央美顏木然,關閉計算機。她還是得領回伊洛士的遺體,即使他說話不可信。她想親自埋葬他。她會把他埋在跟船錨沉落一樣深度的地方,那個地方有無限鹽味的眼淚,但絕非她的淚。


    她的淚,用來演戲流。


    景未央離開窗台軟榻,進臥房梳洗,換了一件紅色洋裝,要找鞋。


    「你在裏麵嗎?」一個嗓音在探問。


    她走出衣物間。房室隔門邊,嵌牆的訊號機跳閃著紅燈——有人正在她房間外,等她應許。


    「未央——」


    怪異的呼聲。


    景未央朝床的方位望去,隨即旋回衣物間裏,出來時,她提著行李箱,直接走往起居室,又收拾了些書籍,步向那扇被換掉鎖的門。


    門一開。


    羅煌看見她拉著行李箱。「瑪格麗特真的在房裏是嗎?」捧著桃紅色的鞋,走進門裏,穿過另一道門,他很快地到達帳幔罩合的四柱床邊,掀開遮掩。


    噗撕撕——噗撕撕——


    幼熊瑪格麗特睡得熟如冬眠。


    噗嘶撕——噗撕嘶——噗撕撕——


    粗沈的鼻鼾吹砸羅煌一早所做的功課。不再隱怒,羅煌氣躁地甩下帳幔,急急回身往外走。


    以為景上竟隻是說說,不可能做絕。稍早,他回房更衣梳洗,半心半意聽訓。景上竟對他飲酒夜歸,還與景未央同房同床,非常有意見。他順勢問道,景未央的房間在這大宅哪部分?昨晚的情形,他該將她往哪兒送?伊洛士落崖,這屋子裏沒人處理她的事。


    景上竟說,他在哪裏遇見她,把她留在哪裏,自然有人處理這個red anchor負責人,他不該多事。這兒也沒有哪部分,全是bluepass總部,所有房室有藍色羅盤造型門把,導引歸航夥伴休憩,瑪格麗特也有了專屬房間,就在三樓東隅,是一間可以看日出的房間,瑪格麗特很喜歡那張粉紅紗罩飄飄帳幔公主床……


    「未央?」離開充滿瑪格麗特鼾聲的臥房,不見景未央在起居室,羅煌迅速走往門外。


    行李箱抹過廊底彎角,地毯上單薄的長影曲折地縮退。羅煌追過去,趕上影子的主人。


    景未央頭也不回,走下三級寬台階,從廊廳壁爐前走過。她渾身發冷,哪怕陽光填塞整室,實境是煙囪飄冒冰山寒煙,窗欞陰影跟著家具陰影,像把黑刀,切斷後路。


    「你要去哪兒?」


    景未央不回頭,直往樓梯間。一個飛影閃落,羅煌立在她下方五階處。


    「你要去哪兒?」阻擋的態勢很明顯。


    盡管樓梯寬敞,她大可繞過他,不用與他多言,但她知道她繞不過他的一身功夫。


    「請你讓開,bluepass的實習生。」她像他們在遊泳池畔時那樣,冷靜地生著氣,彷佛毫無情感,他卻看見她內心哭泣的少女。


    「祭廣澤來過電,」羅煌眼神堅定,語氣也是。「我答應演出為你工作的護衛。」說著,他往上幾階,接近她,蹲跪下來,大掌握住她的腳踩。


    景未央震了一下,下意識隨著那暖熱的力量,微微抬腳,手掌握緊了行李箱拉杆。


    他脫掉她腳上的鞋,幫她穿上搭配她紅洋裝的桃紅鞋。


    這時,她才開口。「死亡名單上有伊洛士的名字——」


    羅煌沈頓。


    景未央嗓音平靜地繼續著。「我得去領回他的遺體,伊洛士沒有其它家人了。」


    他說:「我陪你。」


    1、編注:本章標楷體三句引自f.g.lorca詩作。


    【第五章】


    那年的夢,一場雨就把它衝進海洋,教無盡的藍吞噬。


    藍獲律師說,景未央處境不利,讓她接觸祭廣澤有好無壞,祭廣澤的為人沒什麽好擔心。


    「問我怎麽向未央求婚?嗯——我這樣回答好了——」屏幕裏,男人神秘的俊美笑臉,比他胸口那條造型特殊的項鏈寶石還螫刺人眼。


    「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必須有兩項優點——引誘女人、威脅男人。我正好是個出類拔萃的男人。」說話方式也教人心頭刺刺、牙根癢癢。


    這時,有人出聲。「您的意思是景小姐嫁給您是受到您誘惑嗎?」


    「電視關掉。」床上男人的嗓音混入轉播聲中。


    一麵清爽大窗旁,陽光挨近他的臉,畫出框條囚色。


    「關掉?」床尾凳上的大女孩愣了愣,偏首疑問地一瞥。「你不是最喜歡看未央小姐嗎?我特地早起來告訴你這場記者會呢……」回臉正對電視,畫麵恰好是當紅女明星景未央溫婉的絕倫笑容。


    她很少笑,通常隻在戲裏笑、戲裏哭。她在戲裏感情收放自如、任何角色均能完美詮釋,戲外她情緒很淡,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似的,有人酸她「冰山美人」,更毒的評語是「木頭雕的戲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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