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林澤剛起床就看到短信。


    謝晨風:【出來逛逛?】


    中午時分,外麵驕陽似火,隔著落地窗林澤都能感覺到那股烘烤著整個城市的熱氣。


    林澤:【今天又來江北了麽,在哪?】


    謝晨風:【北城天街等你,上一次見到你的那家星巴克裏。】


    林澤洗了個澡,帶著ipad出門去,到了地方坐下,謝晨風在看一本足球雜誌,櫃台後的小哥笑著朝他打招呼。


    小哥:“冰水麽?”


    林澤:“拿鐵吧,剛睡醒,困。這裏是我們的開水房,今天也要去力帆?”


    謝晨風翻了一頁,說:“不,放暑假沒事做,過來找你。開水房誰起的名字?”


    林澤笑道:“我一個小弟。”


    林澤掏出ipad,兩人便對坐著,也不說話,各自喝咖啡,謝晨風看書,林澤上網。


    “我在投簡曆。”林澤主動說。


    “要找新工作了?”謝晨風眉毛動了動,問道。


    林澤伸懶腰,點了點頭,說:“希望一切順利吧,你那邊有什麽好職位介紹嗎。”


    “你想做什麽職位。”謝晨風問道。


    “還是記者吧。”林澤揀之前單位的事給謝晨風扼要說了些,謝晨風隻是麵容專注地聽著,偶爾同情地點點頭。


    “就是這樣。”林澤說:“辭了就辭了,也沒想什麽別的。這次跳槽希望能找個不錯的。”


    謝晨風:“要找好工作就要拚爹,沒好爹的寸步難行。到處都一樣。”


    林澤問:“俱樂部裏也是麽?”


    謝晨風答道:“俱樂部看關係,看靠山,看以前跟過的教練資格;學校,事業單位更是這樣,做研究的發篇論文,導師讓你加一堆名字。私營公司做事的永遠是外招的,老板親戚全是大爺。國企……你想得到的地方都一樣,有後台的來一個,你就隻能等著給人讓路。把事辦好了,功勞是別人的,出了問題,黑鍋你背。”


    林澤道:“但每個團隊裏,總是要有一兩個做事的,也不盡然。”


    謝晨風嗤道:“你怎麽還是一副畢業生的想法?社會就是很黑暗,相信付出就有回報的人都會跌得很慘,政府貪汙**,單位裏層層盤剝,我們學校女老師還有去給教育局領導陪酒□□的。這個社會很黑暗。”


    林澤說:“你的怨氣很重,真的,得改改。”


    謝晨風給了林澤個中指。


    林澤笑了起來,他的手指很長很漂亮,指甲修得很短很幹淨,就算是作這個動作,也透露著一種林澤喜歡的從容與魅力。


    “我覺得這個社會。”林澤想了很久,認真道:“既不像一些人說的那麽光明,也不像另一些人說的那麽黑暗。關鍵看你自己在相信光明還是相信黑暗,新聞從業者如果也覺得這個社會沒救的話,那麽基本寫出來的報導就沒救了。輿論需要引導,但不需要洗腦,批判的目的是除去惡,而不是發火,泄憤。為了批判而批判,為了謾罵而謾罵沒什麽作用,中國人很容易被煽動,一點風吹草動就能煽起幾萬人,幾十萬人參與謾罵,罵完以後還是一切照舊,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七天輿論期一過,大家都像忘了不久前發生的事似的,下次一有事發生,再一窩蜂湧上去,進行全民狂歡。”


    謝晨風說:“為什麽會這樣?”


    林澤解釋道:“這種現象,歸根到底還是幾千年來養成的看熱鬧愛好,是一種中國特色,中國思想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想把自己當成旁觀者,不參與到真正的犧牲上來。而且因為長期物質層麵壓力太大,伴隨之的是精神文明空虛,生活沒有目標,所以就隻能通過看熱鬧這種形式,來對自己在國家,政治中具備個人價值進行催眠。”


    “看看熱鬧,幫著譴責幾句,一來不會惹麻煩上身;二來發泄了平時在社會壓力下積聚的負麵情緒,三來還打發了時間。”


    謝晨風說:“你成不了名記,名記都要會製造熱鬧,傳播熱鬧,沒熱鬧也得弄點熱鬧出來給人看。還得會挖掘社會的黑暗麵。”


    林澤大笑,謝晨風有點惱了,說:“不相信我也沒關係。”


    “我覺得不一定,記者存在的意義如果隻是給大家提供謾罵的機會,為受眾提供打發時間的娛樂,那跟拍肥皂劇的導演有什麽區別?話說我挺喜歡閭丘露薇的。”林澤說:“像她和瑪麗科爾文。都是很厲害的記者,你看。”


    林澤點了幾下,把閭丘露薇和科爾文的照片給謝晨風看,謝晨風點了點科爾文,說:“這個是被炸死的女海盜?”


    “嗯就是她。”林澤說:“她在敘利亞,霍姆斯城裏中了流彈,傳奇人物。”


    櫃台後的小哥插口笑道:“我也覺得她挺厲害的。”


    林澤側頭跟小哥說道:“你覺得戰爭黑暗麽?外交政治黑暗不?其實她們帶著自己所在的西方國家賦予的任務,去前線采訪,某種程度來說,也挺黑暗的。”


    他又看謝晨風,謝晨風沒有說話,林澤又說:“但她的報道呢?你覺得已經混成像她這樣的記者,還會為了某種利益的驅使付出自己的生命麽?可以不需要了吧,但她都記下了實打實的死人,盡力客觀地告訴我們前線的事,她還是把采訪當成使命在做,當成生命在活。事實上誰能沒有傾向?隻要是人,在做一件事的時候就一定有傾向。整個社會就是在這種充滿了傾向性的大熔爐裏互相熔煉,融合。”


    “利比亞充滿了饑餓和殺戮。她們還是在前線奔跑,帶回來新聞報道。記者職業不管報道什麽,都是希望惡能被杜絕,而不是成為社會黑暗麵的一員,助長這種惡。我剛入行時帶我的前輩就說了,心裏是光明的,黑暗就會在你的麵前退卻。包括我跳槽這件事吧,事情已經發生了,總監要架空我,我至少能保證自己不妥協,不去助長他們的氣焰。出來再找工作,誰知道不是一件好機會呢?”


    謝晨風說:“但你不能否認,這個社會上有太多的不公平,人都是惡的。”


    林澤說:“怎麽可能?你說吧,我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謝晨風看著林澤,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答道:“我是壞人。”


    林澤:“……”


    小哥笑了起來,謝晨風這麽一說,林澤反而接不下去。他本想說世界上好人還是比壞人多,而且好人和壞人也不是絕對的,再壞的人也有好的地方,而再好的人,對於蝴蝶效應擴散後的某些個體,仍然有成為仇敵的可能。


    林澤總覺得謝晨風可能碰上了什麽挫折,從彼此互相認識到現在,這家夥感覺就積累了不少怨氣。他想了想,說:“而且有時候,敵人對我們的打壓,或許是一次新生活開啟的機遇,比如說你前段時間碰上了什麽倒黴事,於是你打算出來走走,然後不經意間認識了我……”


    小哥在擦櫃台,笑道:“於是你們認識,談戀愛……”


    林澤與謝晨風同時哭笑不得,朝小哥作了個噓的手勢。


    小哥注意到星巴克裏還有客人,忙自噤聲。


    林澤說:“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千變萬化的,所以很多事,隻要快樂,一切都會好轉……你看,郵件來了。我猜是讓我去麵試。”


    “我看看?”謝晨風道。


    林澤也說不準,郵件回得太快了,還不是工作日,謝晨風坐過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因為這個舉動拉近了距離,那一刻,林澤的心裏甚至在通通地跳。


    謝晨風低頭,兩人對視一眼,林澤看到謝晨風很明顯地喉結動了動。


    “是麵試的。”林澤笑道:“太好了!”


    “恭喜。”謝晨風點頭,正兒八經地和他握手,林澤笑著拍他的肩膀,心情大好。


    這還是一個門戶網的麵試消息,林澤登時覺得找工作也不算太難,謝晨風的眉頭舒緩了些,便坐在他身旁看書,兩人繼續這麽坐著。


    下午三點,林澤說:“剪頭發吧,下周要去麵試。”


    謝晨風無可無不可,林澤的頭發本來不太長,但主要目的是帶謝晨風去剪頭,去穢氣,添點精神,說不定開學後一切都會順利點。


    他給謝晨風找了家自己常去的店,自己稍微修剪了一下,卻讓發型師給謝晨風把頭發推得很短,兩側都剃得鐵青,頭頂打了點啫喱水,豎起的頭發像個公雞。


    謝晨風的包裏手機響了。


    “誰的短信?”謝晨風在鏡子裏說。


    林澤坐在沙發上翻謝晨風的包,短信裏除了林澤給他發的,其他全刪了,就一條,內容是陌生號碼:【謝老師,今年招生什麽時候開始?】


    林澤道:“問你招生時段。”


    謝晨風:“告訴他今年招生拿不準了,得等上頭通知。”


    林澤幫謝晨風回短信,回完就翻謝晨風的包,偵察敵情,順口問:“你還管這個?是教導主任?”


    謝晨風在鏡子裏略抬頭張望:“招體育特長生。喂,親愛的,你在做什麽?”


    理發師笑了起來。


    “了解你。”林澤一直都知道那發型師也是個gay,拿剪刀的時候翹著蘭花指,在這店裏沒有太多要遮遮掩掩的。


    他漫不經心地翻謝晨風的東西。這個舉動很不禮貌,兩人還沒認識多久,隨便翻別人的包是很不好的,但林澤知道以謝晨風的性格不會發火,就像謝晨風翻他的東西他也無所謂一樣。


    謝晨風沒阻止他,甚至沒看林澤,隻是盯著鏡子裏自己的頭發。


    林澤翻出他的名牌錢包,裏麵有一千多現金。還有幾張信用卡,挺有錢。


    林澤說:“錢包誰送的?”


    謝晨風說:“學校發的獎品。”


    林澤:“嗯,你經常得獎?”


    沒看見他的身份證,想必不習慣帶在身上,怕丟。


    但是包裏有他的教師證——南坪某中學的體育老師。林澤確信謝晨風沒有騙他了。


    “隻有一次。”謝晨風無奈道:“證件照都很醜。”


    林澤笑著翻了幾頁他的教師證,上麵的照片確實很呆很土氣,又有一張力帆俱樂部的門卡,林澤看背麵,有效時間已經過期了。


    “你還是力帆的俱樂部成員?”林澤有點驚訝。


    “不是告訴過你了麽。”謝晨風說:“以前踢過一段時間的候補,後來受傷了就去當老師,門卡已經過期了,大部分人都是刷麵卡進去,門衛通常不查。”


    “你的麵卡還能刷什麽地方?”林澤樂道:“帶我去見識見識?”


    “沒你的多。”謝晨風揶揄道:“我可沒在星巴克用麵卡刷冰水的本事。”


    包裏還有個電話本,裏麵登記著很多人的聯係方式,大部分都是某學校某老師,招生部門等等的名字。林澤道:“你的關係網比我這個當記者的還要複雜一點。”


    謝晨風笑道:“上麵的人基本沒什麽聯係,比不上你們大記者。”


    林澤道:“你們學校招特長生是不是可以運作的。”


    謝晨風道:“我們是高中,招生的紅包收得很少,不過高考幫找學校的話,能多少賺點小錢。前幾年我經常聯係一位留校的足球隊隊友,把人塞進他那家大學的體育學院去。文化課過了,去考試就能進。”


    林澤說:“一個名額能賺多少?”


    謝晨風道:“前幾年隻要五萬,我拿一萬,師兄拿一萬,院裏老師拿三萬。現在要十萬了。”


    林澤說:“真好賺。”


    謝晨風把落在圍布上的碎頭發撣掉點,說:“去年開始就不行了,我師兄離職到廣州吹黑哨去了。”


    林澤:“你哪個學院的?”


    謝晨風示意林澤自己看,林澤又翻了翻,翻出一本學生證,居然還留著。一所西南地區挺出名的綜合性大學的體育學院。


    謝晨風笑道:“我像學生麽?”


    林澤道:“勉勉強強,看電影進景點,查得不嚴的話還是能混個折扣吧。”


    謝晨風說:“你學生證怎麽不留著?”


    林澤道:“我有記者證,進景點全免的。”


    “好了。”發型師柔聲說,抖了抖謝晨風的頭發碎屑,謝晨風道:“我有錢,我自己給。”


    林澤道:“我有會員卡,用我的吧。”


    謝晨風也不和林澤客氣,接過腰包扣上,出來的時候,感覺爽朗多了。


    “這樣好看。”林澤買了碗酸辣粉,邊吃邊走,筷子點點他,說:“之前太憂鬱,這是今年最流行的發型。”


    謝晨風唔了聲,兩人站在垃圾桶旁吃酸辣粉,謝晨風忽然說:“你是1還是0。”


    林澤冷不防被這麽問,一下就被辣椒嗆著了,不住猛咳,鼻涕眼淚一起流,謝晨風忙去給他買飲料,林澤大口喝下去才好過了點。


    “我……基本是當1。”林澤說:“咳!咳……”


    他難受得很,謝晨風又拍拍他的背。


    林澤與謝晨風從商業街走出來,林澤瞥他,心想謝晨風這種看上去一點也不娘,多半也是1。


    “當0也可以。”林澤說:“呃我不是說現在要……”


    謝晨風笑了笑沒說話,把手搭在林澤的肩膀上,林澤比他矮了五公分,兩人要在一起的話,按林澤最初的想法是互相上,不過如果謝晨風沒當過0,估計也不太喜歡那滋味,隻能自己作點讓步。


    鄭傑今天加班完了,還在北城天街等著,三人便一起吃晚飯,鄭傑已經習慣了偶爾和林澤的相親對象見見麵,回去發表點感想。


    謝晨風對鄭傑很客氣,三人吃的快餐,林澤看得出鄭傑對謝晨風也挺有好感,還問他頭發在哪剪的。


    “不知道地方。”謝晨風笑道:“阿澤帶我去的。”


    謝晨風也跟著鄭傑喊阿澤,三人吃過飯,鄭傑與林澤便把謝晨風送到車站,回家睡覺。


    “我覺得他挺不錯的。”林澤說:“你覺得呢?”


    “別刺激老子了,哎!”鄭傑鬱悶地說。


    林澤這才想起鄭傑也相親了,忙問道:“你那邊怎麽樣?”


    鄭傑鬱悶地說了經過,今天他給黃蕊發短信,一直沒回。


    林澤:“發了幾條短信?”


    鄭傑想了想:“六條。”


    林澤:“……”


    鄭傑給她打電話,也沒回。


    林澤:“打了幾個電話。”


    鄭傑:“不到十個吧。”


    林澤:“你奪命連環call嗎?!”


    鄭傑:“她沒接的嘛!我怕她聽不到!”


    林澤:“最後接了嗎?”


    鄭傑:“最後說在上班,沒聽到,不方便接電話,關機了。”


    林澤刹那爆出一陣大笑,笑倒了。


    “哎!”鄭傑說:“我哪裏不好嘛!”


    林澤拍拍他的肩,知道他這次又黃了,但還是給他留了點希望,說:“你別再連環call了,等她主動約你吧,如果她對你有意思,應該會找你聯係的。”


    鄭傑整個人都蔫了,接下來的三天裏,對方一直沒有聯係他,隻是通過鄭傑的大姑委婉轉告不合適,並言明不是鄭傑的問題,而是因為打聽到鄭傑的母親欠債,還有最重要的是,鄭傑沒房子,她家也出不起房子。


    鄭傑聽了也說不出是個什麽心情,隻得收拾收拾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生,學著謝晨風去剪了個短頭發,繼續該幹嘛幹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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