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澤到醫院的時候,司徒燁正在接骨,走廊裏隻有林澤一個人,司徒燁痛得破聲大喊,那慘叫令林澤的心都揪了起來。


    他推門進去,司徒燁額上滿是汗水,看到林澤進來,馬上就忍住了,他的臉色煞白,抬眼看林澤時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嘴唇不住哆嗦,頭上全是血,林澤進來先找醫生,醫生道:“外傷性輕微骨折。”


    “頭撞著了麽?”林澤險些被司徒燁嚇掉半條命,骨折就骨折,說什麽“手斷了”,害他腦補了一路鮮血淋漓的斷肢場麵。


    沒事就好,林澤問:“怎麽一頭血?”


    醫生說:“沒事,都是擦傷,剛拍過片子,手要稍微嚴重點。”


    林澤剛才過馬路的時候差點都被車撞著,整個人渾身都是發冷的,看到司徒燁這副模樣,才勉強鎮定下來,心道好了好了,起碼看到人了。


    醫生又道:“堅持一下,馬上就好,小夥子你來吧,男生力氣大。”


    林澤過去幫護士架著司徒燁的胳膊,說:“輕點……”


    醫生把司徒燁的手臂扶正,這次他隻是發出了一聲悶哼,全身痙攣,繼而長長出了口氣。司徒燁說:“車在兩路口……我把別人的車給撞了。”


    林澤示意他別說了,先躺著,道:“我去處理。”


    司徒燁說:“對不起,阿澤,昨天喝了酒,頭還有點痛……”


    林澤道:“別說這話,小心我揍你。”


    司徒燁下意識地不吭聲了,林澤問了車主的電話,沒問是什麽車,出去就給趙宇航打電話,讓他來陪司徒燁,自己則出門打車,一邊打電話給報社,去處理糾紛現場。


    出病房時醫生拿著藥單堵住林澤,說:“你是他什麽人?先別走,過來……”


    “我是他弟弟。”林澤在走廊裏說,隨手幾下把單子簽了,點錢給護士,說:“美女幫我交一下,找的零錢交給裏麵那家夥,謝謝。”繼而跑向醫院外。


    林澤打電話回報社,主編先是問司徒燁情況怎麽樣,知道沒事後又把林澤罵了一頓,剛出完早上那事,林澤知道這個月獎金是一分錢別指望了,還要貼上賠車的錢,對方應該買了保險,但如果不是全保,又要協調責任方,最後來來去去麻煩說不清楚,多少還是得賠點錢。


    而且最麻煩的是,司徒燁沒有續買今年的保險,林澤之前提醒了他一次,以為他不會忘的,但他偏偏就忘了。


    希望不要太嚴重,千萬別是名車……運氣應該不會這麽糟才對。林澤跑出醫院,過兩條馬路,轉盤後麵就是現場,當即控製不住地爆笑出聲。


    他站在馬路旁邊,一口氣終於鬆了,幸好幸好,先去買了瓶水,又抽了根煙,定了定神,才過去找交警和車主——


    ——被撞的車是輛三萬多塊錢的夏利,擠得車門都凹進去了。


    他站在路邊給以前認識的一個交警隊長打電話,說把人的夏利給撞了,對方問清楚情況笑了半天,說林澤夠倒黴的,人沒什麽大事就行,片刻後派人來處理,保險公司的也來了。


    對方車主之前看司徒燁一臉學生樣,又開個舊吉普就知道這人好欺負,司徒燁下車時手已經斷了,又說是單位的車,自己隻是司機,讓他先打個電話,叫領導過來。結果林澤的電話一直沒人接,在處理報社門口的事,對方車主和幾個人不讓司徒燁走,司徒燁痛得撐不住,交警怕他出事,好心的路人便先送他去附近醫院接骨,司徒燁用右手勉強打了幾次電話,林澤終於回了。


    現在林澤來了,對方看到來了個也不怎麽樣的,但好歹穿著西裝,遂道:“你們領導呢?”


    “我就是領導。”林澤道:“怎麽?不像?”


    林澤去看情況,心道你們什麽事都沒有,嚷嚷什麽,我老婆手斷了都沒跟你算賬。


    那車主車上坐了好幾個人,正要罵林澤,林澤卻開口先噴他一句:“日哩嗎莫要慌——老子是記者,等哈哈隊長來了再慢慢給你個交代,都等到起!哪個都莫要走!”


    林澤這麽主動噴人還是頭一次,當場幾個人就炸了,要上來打架,交警還在的不可能不管,馬上道:“莫動手!喂!小同誌!你說話文明點哦,本來沒得事的,不要給我找事。”


    正說話時交警隊長過來了,三輛摩托車停在路邊,林澤跟他握手,那車主一見這架勢馬上不敢說話了。交警隊長摘下墨鏡,看了一圈,說:“按程序走就行,責任認定還沒開?把責任認定開了林記就回去吧,給他們留個聯係方式就行,有事通知你。”


    林澤點了頭,知道交警隊長會幫著他,司徒燁本來也是全責,他又給隊長發了條短信,意思是該賠多少他就賠多少,不需要少賠,但也別讓對方沒完沒了地來報社裏鬧,公平就行……司徒燁那小子開車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什麽,多半一晚上沒睡覺。


    把當天一係列事處理完,對方的保險公司又派人過來調查,吉普車倒是沒什麽事,車門上和座椅上沾了點司徒燁的血,是他擦破頭皮流的。趙宇航過來,載著林澤把車開回報社,林澤回報社去填單,下來打了桶水,把車擦幹淨。


    擦車的時候,司徒燁又打電話來,問林澤在哪裏,車的事情嚴重不,要賠多少錢,是名車麽?沒挨罵吧,林澤想了想,說:“媽的……”


    司徒燁:“什麽?”


    趙宇航拿著手機貼在司徒燁耳邊,司徒燁手臂上了石膏,擱在胸前,腦袋包得像個阿拉伯人,一邊看電視,另一隻手一邊從床邊的盤子裏拿草莓吃。


    林澤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很邪惡,說:“咱們全責,你撞的那輛夏利值兩百多萬呢,還沒買保險,賣了你也賠不起,拿你的身體來償還吧。”


    司徒燁蹙眉道:“這麽貴嗎?”


    趙宇航問:“撞的什麽車?你自己撞了什麽車還不知道?”


    司徒燁道:“我沒認真看,手痛死了都,對方一直在說四川話,說得快了我聽不懂,他說是夏利,我們全責,夏利很貴嗎?兩百多萬?”


    趙宇航:“……”


    趙宇航道:“喂,林澤,你別欺負我弟弟。”


    林澤道:“個人爬個人爬!叫他來聽。”


    司徒燁左手打著石膏,右手動了動,示意多少錢?趙宇航隨手比了個“五”,示意他放心,司徒燁傻眼了,口型道:“五百萬?”


    “五萬!”趙宇航怒道。


    司徒燁道:“我們要賠這麽多?”


    趙宇航真是敗給他了,說:“車一共就五萬!”


    司徒燁終於明白到林澤在耍他了,把電話拿過來,說:“好的,我一定會賠償的。”


    趙宇航不知道林澤還說了什麽,拿過電話,說:“阿澤。”


    林澤說:“買點水果給他吃,他要吃進口的。”


    趙宇航說:“買了,醫院門口三斤十塊錢的草莓,吃什麽進口的,浪費錢,阿澤我告訴你……”


    林澤停下動作,趙宇航在電話裏說:“他是因為被你調戲了,昨晚沒睡好,開車注意力不集中……”


    “是了是了知道了,不用給我扣帽子,我會好好對他的。”林澤道:“囉嗦,我這裏還有點事,處理完以後下午過來。”


    說畢就掛了電話,把車門上的血擦幹淨,心裏充滿了莫名的滋味。


    一係列雜七雜八的事全部忙完,林澤電話就沒停過,既要應付保險公司,又要應付主編社長,今天的新聞還不能拉下,從報社到醫院電話打了一路,又回家去把筆記本電腦帶下來,到醫院去寫稿子,雜七雜八,醫藥費,部分賠償,準備給司徒燁吃的營養,被扣的獎金,全部加起來接近兩萬塊錢。


    傍晚時鄭傑來看過,和趙宇航去吃飯了,林澤留在醫院裏,讓他倆給帶飯。


    “阿澤弟弟,你賠了多少?”司徒燁說:“我這裏還有點錢。”


    林澤躺在司徒燁身邊,兩人擠一張病床,林澤說:“叫領導,哪來的錢?這個月不是隻剩五百了麽?”


    阿拉伯人說:“就是還有五百,你都拿去吧,以後我吃住你都包了行不。”


    林澤從新聞裏抬起頭,看了司徒燁一眼,司徒燁又伸手過來摸草莓,摸了個空,林澤把盤子拿走了,說:“草莓吃多了上火,不能再吃了,你哥是不是有愛沒處使啊,怎麽逮著個弟就這麽慣著你。”


    司徒燁道:“哎,我哥哪有你好?你真是個好老婆。”


    林澤道:“你才好老婆,你全家都好老婆。”


    兩人無語片刻,林澤還是覺得氣氛挺尷尬的,似乎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們就陷入了這種朋友不像朋友,戀人又不像戀人的關係。林澤看了他一會,蹙眉道:“你怎麽會不知道夏利多少錢?”


    林澤總是覺得司徒燁其實什麽事心裏都一片雪亮,大部分時間都在裝傻哄自己玩,這家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根本就看不出個究竟來。這次司徒燁卻馬上解釋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好吧,姑且信你,林澤繼續編他的新聞,司徒燁又說:“錢包在那裏,不夠我可以找我爸……”


    林澤打斷道:“不用,夠的。”


    司徒燁道:“到底花了多少。”


    林澤道:“你囉嗦什麽?”


    司徒燁鬱悶道:“我不放心,害你破財……”


    林澤道:“不是讓你用自己來還我嗎?”


    司徒燁道:“你不用給我發薪水了,包吃住就行,我會努力賺錢還你的。”


    “傷筋動骨一百天。”林澤道:“你至少也有三個月不能劇烈運動了,拍照再說,算了吧你。”


    司徒燁道:“阿澤,我恐怕我時間不多了。”


    林澤:“……”


    “你說什麽?!”林澤難以置信道。


    司徒燁哈哈笑,一手擋著林澤,說:“你對我太好,我怕我什麽時候會忍不住跑了,離開你。”


    林澤道:“你不會多留一段時間嗎?”


    司徒燁這麽一說,林澤倏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似乎沉寂已久心裏的那根弦再次動了。司徒燁如果走了他怎麽辦?他已經習慣和司徒燁在一起了,走到哪裏都有這家夥跟著,如果他一下離開,那麽自己就又要恢複一個人的生活。


    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去采訪……林澤自己從前從來沒想過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妥當,照樣每天像條狗一樣四處奔波,然而當司徒燁來了又走之後,日子就徹底不同了。很多快樂就這樣沒有了,剩下一種叫寂寞的東西如影隨形。


    “你不能不走麽?”林澤說。


    司徒燁說:“我想你和我一起走,我們一起去流浪吧,不談情,不說愛,你陪我走到天涯海角。”


    “不可能。”林澤躺下,用枕頭靠著。


    我們一起去流浪,不談情,不說愛,你陪我到天涯海角……聽起來像句歌詞,如果是五年前,林澤說不得把包一背,跟著他就走了。不管是愛人還是朋友,能一起流浪也是種快樂,但現在不行,現在為什麽不行,林澤也不知道,簡單地把原因歸結為一個——自己老了。


    兩人靜了很久很久,司徒燁說:“手痛。”


    “痛嗎?”林澤支起身看司徒燁的左邊肩膀,司徒燁右手順勢把他抱在身前。林澤說:“又怎麽了?”


    司徒燁笑了笑,沒說話,林澤知道他在撒嬌,心想這麽大個人居然也會撒嬌,搞笑。司徒燁又說:“我要在醫院住多久?”


    林澤漫不經心道:“不知道,五六天吧,出院以後到我家去住。”


    司徒燁馬上期待地說:“可以嗎?”


    林澤道:“當然,不然誰照顧你?”


    兩人又不吭聲了,林澤想到司徒燁曾經說過,還完債,再攢點錢,就要繼續他的旅途的事,他沒有多問,不想在這種時候和他討論這個問題,大家都各自想想吧。


    鄭傑買了晚飯回來,林澤過去接飯盒,問道: “趙兄呢?”


    林澤接過飯盒,叼著筷子先吃,司徒燁眼巴巴地看著林澤吃,鄭傑道:“去他朋友家。”


    林澤想起趙宇航在重慶也有同學,便知道他今晚不過來住了,趙宇航其實也算半個直男,和鄭傑還玩得挺好,是個挺值得交的朋友。


    鄭傑來了又走了,回去加班,司徒燁說:“老婆,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林澤:“叫領導,有嗎?有忘了什麽嗎?”


    林澤三口兩口扒完飯,開了聽椰奶,這才坐過去給司徒燁喂飯,看著裏麵的雞肉似乎挺好吃,就自己把嫩的肉揀來吃了。


    司徒燁:“……”


    林澤瞥他,司徒燁一臉鬱悶,林澤心裏竊笑,把司徒燁喂飽,問:“洗澡麽?”


    司徒燁忙道:“不,不了。”


    林澤看不出司徒燁還是蠻純的,躺在病床上的他簡直不像平時的他,晚上司徒燁上了會網,兩人便熄燈睡覺,司徒燁讓林澤回去,林澤卻堅持留在這裏陪他。一連數日,同事們來探望司徒燁,主編和社長也來了,囑咐他好好養傷,當然,這也都是看在林澤的麵子上。否則兩個老大是不會親自來的,通常主任來看過就行了。這些天裏,林澤和司徒燁大部分都是在聊關於工作的事。


    林澤早上起來,自己把攝影和新聞都一起做了,司徒燁又有點不太放心,照片質量下降了些,主編也沒說什麽。


    過了五天,司徒燁帶著石膏出院,林澤說:“我去幫你退了房子,住進我家吧。”


    當天下午,林澤讓鄭傑買點菜,打算回家做飯吃,正好在樓下碰上,三人就一起上樓去,準備慶祝司徒燁出院。


    “要在家裏好好休息哦。”鄭傑說。


    “嗯,麻煩了。”司徒燁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鄭傑忙道:“不麻煩不麻煩,歡迎你成為我們家的一員。”


    司徒燁和鄭傑認識很久了,鄭傑平時幾乎沒什麽朋友,對下級:員工見了他跟老鼠見了貓一樣,對上級:他又拉不下臉去巴結,每天家裏單位兩點一線,反而林澤的朋友更多,而林澤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最後都能玩到一起去。


    三人說說笑笑,出電梯,進走廊,看到走廊裏站著個黑社會——林澤心裏咯噔一響,討債的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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