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喜服珠翠首飾紅帕,卓家送到張家的禮盒中,所有新娘子該有的裝扮一應俱全。


    早在看到圓兒拿出禮盒裏那一塊比一塊還火紅還刺眼的行頭,溫喜綾就後悔了。在她豪氣千雲拍胸脯要幫忙的當時,可從來沒有想過,解決事情的同時,她還得付出這種荒謬的代價。


    她得披上嫁衣,像個真正的新娘上花轎。


    反悔的話一句也蹦不出來。圓兒父女倆感激涕零、恩同再造的眼神,讓她悶到幾乎要內傷。


    幸好在這之前已跟那條死大蟲翻臉了。她噘著嘴,倔強的想,真讓他瞧見她這副拙樣,少不得又要被譏笑!


    雖然這麽想,心裏頭卻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不願承認的是,她仍在為他的臨陣脫逃耿耿於懷。


    當圓兒拆下發髻,梳攏她打出娘胎就沒費心整理過的長發,鏡子裏那個倨傲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清秀佳人。


    要不是看到溫喜綾的嘴角垮得更厲害,圓兒差點要為她的轉變喊出聲。


    明明是個比主角還出色美麗的姑娘,為什麽要扮成男人?


    “快點啦!”溫喜綾不耐煩的催促著。


    長發被挽成端莊的高髻,圓兒打開卓家送來的錦盒,拿出裏麵的首飾,替溫喜綾簪好珠釵、戴好鳳冠,還幫她在胸前掛上一片厚實發亮的超大金鎖。


    這是啥?掛著玩意兒走路,還真會扼死自己!溫喜綾吐出一口長氣,想像著把金鎖扔在腳下一踩再踩的畫麵,沒防一施力,竟把那金鎖捏得凹進了一塊。


    哎呀呀,氣死人!她所謂的幫忙,是單槍匹馬進卓家,暢快淋漓地打上一場架,用蠻力教訓那一家子食古不化的野人。


    可是像現在這樣,傻瓜似的把這些怪東西往頭上放,連行動都不方便,她要怎麽教訓卓家那些笨蛋!


    悶啊!生氣!嘔血!可是她能站起來扯爛這身裝,再說個不字嗎?


    想到街上說書唱本裏常講的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不是就是這樣子呢?


    不把自己扮成這樣,哪能大搖大擺進卓家?


    溫喜綾深吸一口氣,感覺突然好多了。


    “再覆上紅巾就成了。”圓兒輕聲說道。


    “行了!”溫喜綾回神,搖手拒絕。“花轎來時我再覆上,你們父女趁現在快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圓兒在此謝過恩人。”


    “走走走!”溫喜綾用力閉上眼,為鳳冠繃住頭皮的疼痛在心裏咒罵著。


    “我隻在卓家留七天嘿,這段時間夠你們走遠的!”


    父女倆跪下朝她再次磕頭,邊拭淚邊相扶持著離開了。


    屋外蟲鳴鳥叫、陽光燦爛,可惜山的另一頭卓家迎親隊伍的樂聲漸漸逼近,壞了這天籟之音。


    叢傑悄聲進屋,倚門沉默地望著房裏對鏡子坐得僵直的溫喜綾。


    從沒見過有人能把腰杆繃這麽直的;叢傑想著,要是此時突然嚇她,她會不會氣得摘下鳳冠超他扔過來?


    不過小麻雀原來也可以是鳳凰。上了胭脂水粉,再加上這身豔麗緋紅,終於把溫喜綾的女人味給襯出來了。


    如果能多個笑容,那就更嬌媚了。叢傑看著她的一張臭臉,不免覺得可惜。


    他這是在幹什麽?可別忘了,這一趟是來看她笑話的!收住腦子裏的胡思亂想,叢傑為自己莫名的遐想覺得荒謬,眼前這個男人婆,可是他日夜想擺脫的麻煩精噯。


    肯定是昨晚沒睡好,叢傑為自己脫序的想法尋到了好借口;這一路與她作伴,他早被她的行為磨到失去理智。


    看著她白糊糊的臉蛋現出比苦瓜還苦的頹喪,叢傑的陰鬱一掃而空,心情變得好得不得了。


    早叫她認分啦!僅憑一時衝動,硬要承擔外人的是非,活該!


    喀啦一聲,溫喜綾扭下鳳冠上一顆碩大的珍珠,鬼魅似的迅速轉身,朝他狠厲的扔去,差一點就擊中叢傑的門牙。


    “你笑什麽?你這死大蟲,滾!”溫喜綾齜牙咧嘴,惱聲罵道。


    “我笑了嗎?”他接著珍珠,愣愣的問。


    對上鏡子,叢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咧嘴笑得毫不收斂。


    “失心瘋!連自己是哭是笑都不知道!”


    他咳了咳,走上前,眼神賊賊的瞅她。


    “我笑,是因為你看起來真像……”


    “啥?”她睨他。


    “像黃瓜大閨女。”他笑嘻嘻的說。


    “你去死!”


    “嘖嘖,新娘子罵粗話,真難聽。”


    “那就滾遠一點別聽!”她護著鳳冠站著,氣咻咻的吼道。


    “我來送嫁,怎麽說也算朋友一場。你這麽趕人,不合禮數喔。”


    “送你個鬼!”她又從鳳冠上狠狠地扯下一顆珍珠,再次瞄準他那張惹人嫌的嘴。


    “嘿!別一直罵粗話,今天你可是新娘子。”他皺眉。


    “新娘子個鬼!如果你肯幫我,我會這麽生氣嗎?我警告你,這是江湖人的道義,你沒良知,就少說那些有的沒的!”


    盡管她一再警告,叢傑還是停下了想逗她的衝動;他提了張板凳在她麵前坐下,臉上表情仍是那麽愉悅。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他連破了大案子都沒這麽快活過。


    “你嘴上那是什麽?”


    她霍然抬眼,對著鏡子狐疑地瞧了半天。


    “口紅啊,比你吃了糖葫蘆還紅。”


    她舉袖想抹,一到唇邊卻被他握住。


    “胭脂要是弄花了,還怎麽上花轎。”他說,沒有嘲弄,反而像是對她歎息似的,帶了些無奈,又有些憐惜;溫喜綾急急抽回手,兩片紅霞飛上她的臉。


    “哼!”她扭過頭去。


    “你臉上那又是什麽?”他溫柔的問。


    “什麽什麽啦!”她不耐的,心思卻忍不住又跟著他的問題繞。


    大蟲今天真反常,說話的方式比今天她被迫得穿這身新娘裝還討人厭,弄著她的心怦怦作響,整個人不對勁透了。


    “臉繃這麽緊,圓兒姑娘替你擦了漿糊嗎?”


    叢傑一本正經的說完,之後再也掩不住的大笑出聲。


    “去你媽——”


    迎親樂隊在門外奏得震天價響,打斷她沒出口的粗話。


    “死大蟲,咱們騎著驢子看唱本,走著瞧!”她咬牙切齒的,起身向出門,卻被叢傑拉住。


    “沒有新娘子這樣出去的。”他澀聲說道。


    “你煩死了啊!那我要怎麽出去?”


    取來桌上的紅巾,他仔細的替她覆在鳳冠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他說。


    展開紅帕,仿佛也展開了被塵封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種似曾相識的心情在叢傑眼前如潑墨畫一般,清幽幽的暈開。


    多少年前,有個讓他誓言要相愛相守一生的女子,也是這般垂首任他為她覆上紅巾。


    他目送她走向另一個深情男子。


    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那種椎心的痛楚,眼前,酸楚的情緒竟在此時從胸口蔓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低啞的聲音中摻著一絲哀傷。


    “大蟲說什麽滋滋滋啊,哎呀蓋著我的臉,我怎麽走路啊!”溫喜綾仍哇哇哇的抗議著。“這吃人的規矩,連成親都要虐待女人,穿成這樣還得蒙著臉走路簡直混蛋透頂!”


    “大部分的女人在這一刻都還滿歡喜的。”叢傑眨眼,覆在眼前的迷霧霎時散了。


    “去!我才不當那些笨蛋。”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呼吸拂動了紅帕,軟軟地摩挲著她的臉,很舒服,也很令人心安,溫喜綾的所偶煩躁情緒奇跡似的沉澱了。


    她咬唇,不懂這種怪怪的感覺從何而來,大概是鳳冠把她腦子壓壞了,她竟然迫切想知道叢傑到底是在歎氣還是在偷笑。


    “喜綾兒?”


    “什麽?”她仰頭掀開紅帕,眼睛對上叢傑的。


    怪怪的今天他特別愛惹她生氣,偏偏她又特別想瞧他的樣子。


    吵翻天的音樂停了,喜婆大搖大擺的進門開,尖著嗓門催促:“張老爺子怎麽不在門口等啊?於禮不合啊,這要是誤了時辰,那可不得了!”


    “咦?你是哪位?張老爺子呢?”喜婆上上下下打量著叢傑。


    “我是?”


    “遠房表叔。”新娘鬆開紅帕,搶著回答。


    “我沒這麽老吧……”他抗議,非常不樂意與她年紀差怎麽一大截。


    “張老爺子呢?”喜婆覺得怪,仍在屋裏張望著。


    “說誤時辰出大事的是你,眼前囉囉嗦嗦的也是你,不煩啊!”


    喜婆被罵得噤聲,代娶的卓家管事也在門外連聲催促。


    “快上花轎吧!”喜婆上前扶她。


    走沒兩步,溫喜綾就被鳳冠的重量及喜婆無法配合的腳步弄得跟艙。


    “媽的!真是個死人玩意兒!”她低吼,推開喜婆,兩手上舉護住鳳冠,那模樣像是個醉酒的人像極力穩住重心,顛顛倒倒的往轎子飄去。


    看著喜婆聽聞那句粗話時幾乎要翻白眼昏厥的表情,叢傑想大笑,卻隻能痛苦的逸出一句歎息。


    怎麽她所經之處,總會生出鬧劇一場?


    丟下一串花炮,喜婆按禮俗高喊了幾句吉祥話,樂隊又熱鬧滾滾的吹奏起來,隊伍浩浩蕩蕩的走了。


    目送花轎走遠,叢傑的好心情似也被那樂音裏的噴呐聲給吹得不見。


    張家破茅舍回複成以往的寧靜,他獨自坐在半傾塌的矮牆上發呆;他不明白,事情怎會不如他預期般的發展,他本來以為她會改變心意,放棄上花轎跟他走的。


    但……結果是,她真的拋下他走了。


    不如就趁現在回揚州吧!那女人跟他非親非故,她愛怎麽鬧隨她去,腦子裏的聲音跳出來這麽告訴他。叢傑這麽想著,但兩隻腳卻牢牢釘在地上不肯動。他怎麽想怎麽氣!


    所有的情感迷霧已經轉變成暴雷驟雨。


    她寧願跟一隻公雞拜堂,也不瞧他一眼!


    最氣人的是,她也沒求他留下幫忙的意思,實在是嘔死他了!


    冗長的隊伍在林間行走著,花轎裏的溫喜綾被搖晃到快窒息,沒留神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她差點從突然靜止的轎裏滾出來。


    原來待娶管事懷裏的公雞突然像瘋了似的亂跳亂飛,還在隊伍間鑽來鑽去所有人來不及反應,一曲迎親的熱鬧調子亂了譜,樂隊所有人撞成一堆,二、三十個人全丟下手上的東西,手忙腳亂的追著咯咯亂叫的公雞。


    自轎窗看著這一幕,溫喜綾再也無法忍耐,她撥開轎簾,跳了出去,手法俐落幹淨的把那隻公雞揪回。


    走到那還一臉呆愣的總管前麵,她刻意用力地將雞塞進他懷裏,力氣大到讓那隻公雞發出咯咯咯的哀鳴。


    “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拖泥帶水。”她冷冷說完,隨即像一道虹光,迅速回到轎子裏。


    管事抱著公雞,傻在當場!不隻他傻了,瞧見新娘子手腳利索的擒雞功夫,迎娶隊伍全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所有人麵麵相覷,忘了該怎麽辦。


    “發傻啊!快走!”溫喜綾突然伸腳踹了下轎身,把所有人嚇醒。


    在喜娘催促下,迎親隊伍繼續吹吹打打的前進,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不過,方才那一幕,早烙在眾人腦海裏,他們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不約而同都想著一件事——


    這新娘子不隻功夫好,連脾氣都壞得嚇人。


    又是漫長的一天啊!


    叢傑躺在柴房裏,吐出嘴裏嚼爛的青草,換了個姿勢,卻還是心煩不已。


    那一日裏跟在迎親隊伍之後,他躲在樹上很小人的用顆石子嚇飛管事懷裏的公雞,原想因此打亂隊伍,破壞溫喜綾的荒唐計劃。


    哪曉得溫喜綾三兩下就將雞給擺平,弄得他隻好訕訕的回張家。


    早知道那天就該越過張家,再多走個幾裏路就好了。卓家就在最熱鬧的鎮上,如果不是溫喜綾強出頭,這會他們早在回蘇州的船上了。


    獨居的這幾天,他替張家補好了屋頂的破洞,徹好半倒的土牆,清洗了灶上的大鍋,吃光僅存的幾包幹糧,就連那個被溫喜綾在盛怒中砸碎的板凳兒,他都默默的給修好了。


    叢傑盤子腿,為自己的窮極無聊生著氣。


    無事可忙的日子似乎也悶壞了他的腦子,他竟開始想念起那個討人厭的溫喜綾。


    想念她的不按牌理,想念她的粗野,甚至連她嗜吃如命的壞毛病他都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嘖!他瘋了不成?誰會想那男人婆!叢傑閉上眼,冷空氣刮得他腦子發疼,張家這兩扇薄木板,脆弱得連風都擋不住。


    不想這樣浪費時間了,這就上卓家去探探那個男人婆,如果她還不肯走,他可要先離開了。


    大定主意,叢傑的腳步跑得飛快。


    探過卓家前前後後十來個房間,叢傑花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才在卓家後院的一處小山坡上找到她。


    幾天不見,叢傑還是很受到驚嚇,她的模樣,完全不是他想像中大戶人家少奶奶的氣派。


    沒有穿金戴銀,沒有綾羅綢緞,溫喜綾紮回她的發髻,樸實無華,她的打扮基本上跟卓家前院打掃的下人沒什麽兩樣。


    差隻差她手上沒有掃帚,而是一隻肥美的熟雞腿。


    叢傑隱隱覺得不對,偏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


    “你來了呀!”溫喜綾瞪大眼,隨即熱絡的衝上來與他打招呼,與幾天前的劍拔弩張大相徑庭。


    也是啦!雖然這條大蟲常惹她生氣,但咋這兒悶了幾天,比起說她是食神轉世,因此才進門一天,卓家主母就把她放逐到這兒打理畜牲,連下人也瞧不起她,自然沒一個能說話的對象。


    “你怎麽會在這種地方?”他愣愣的問。


    “不在這兒要在哪兒?”她哈哈一笑,咬開雞肉,嚼得津津有味。


    “你也算是個少奶奶……”


    “少個頭!”她含糊的說:“這兒跟個死城似的,那些人瞧我像見到鬼,不是閃就是避。這個卓家,是少人不缺鬼,幸好那姑娘沒嫁進來,不然早被虐死啦!”


    “他們虧待你了?”叢傑皺眉,一想到她受了委屈,心裏就不舒服。


    “也還好啊,把我派到這兒養雞養豬,也挺自在。”


    “……”他瞪視著她,無言無力無奈及無助感一齊湧上。


    “看你的樣子,想什麽呀?大蟲!”她睇他一眼。


    “我以為你一進門就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是想啊。不過我答應張老頭要留下來七天,好讓他們跑得更遠些,總不好在第一天就動手。”


    “你忍得住?”他感到不可思議。


    “怎忍不住?新房裏一桌好酒好菜的,可吃撐我了!”


    叢傑四處打量,目光突然停在她腳邊的空籠。


    方才她嘴裏那雞腿早成骨頭一根,叢傑的心沒來由得涼了半截。


    “你這少奶奶的差事倒好,有這麽肥的雞可吃啊?”他淡淡的吻。


    “就那籠子裏的呀!就這麽巧,我才宰了它,你就跑來了。這隻雞窩打第一天就瞧它不順眼,明明是個畜牲,哪來的本事跟活人拜堂。”


    這般大咧咧的回答終於讓他臉上不由得抽搐了下。


    廢話!依前些日子跟她相處下來,她會殺了肥嫩嫩的拜堂雞來裹腹,根本不是什麽意料之外的事。


    隻是……這也太不像話了、叢傑皺眉,想生氣大叫的衝動沒了。溫喜綾行事乖張荒謬又不是第一次,他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看他眼皮子合得那麽緊,緊到都打顫了,看起來八成又要鬼叫了!


    溫喜綾看他那副模樣,覺得這人的想法是在很難理解,幸好她聰明,早早就摸清楚嘍!要不,真會被他弄得消化不良。


    肚子脹得發疼啊!真是大滿足。很久沒吃這麽飽了,等等她要躺在涼風習習的樹蔭下好好睡上一覺,可沒心情同他吵架。


    “卓家的人要是知道了,你怎麽辦?”


    果不其然,他咆哮出聲。


    “怎麽辦?涼拌呀。”原來是為了這種事生氣,溫喜綾冷笑。“不過是隻雞,今天是第五天,我讓它多活了五天,已算仁至義盡了。”


    叢傑傻在那兒,一份熱騰騰的荷葉包扔進他懷裏。


    “便宜你這隻大蟲啦!真是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這半隻雞腿本來要當點心的,我就送你嘿。”


    虧得她提點,才知道自己也餓了呢!反正她從沒跟他客氣過,他又何必想太多。


    剝開荷葉,咬下一大塊香氣濃鬱的腿肉,被悶煮到綿密的口感在嘴裏散發著極致的美味,令他滿足的大呼過癮。


    這男人婆其實也不是一無可取,她雖然貪食,但調理食物的功夫可不賴。


    慢著!這算什麽?她是想用食物收買他嗎?


    “怎麽說你都算是嫁進卓家的少奶奶,他們這麽刻待你,你不生氣嗎?”


    溫喜綾一聳肩。“氣什麽呀!又不是來真的,哪這麽多氣?”


    說罷,她起身,拾起一旁的鐵耙,又開始幹起活來。


    “看來這些喂豬喂雞喂鴨的粗活兒,你還幹得挺開心。”他挖苦道。


    “那是另外一回事。哎呀,真不開心,再宰他卓家兩隻鴨來打牙祭,吃飽睡好,不就一天又混過了。”


    見她如此,叢傑心裏更不舒坦了,口氣掩不住一絲嘲弄。


    “隻要不餓肚子,你倒想得真開。”


    “是呀!”


    “如果新郎活著,你能嫁進這樣的人家,說不定很快活哩。”


    看她心無城府的笑,叢傑沒察覺自己的語氣越來越酸,越說越不是味兒。


    “如果我嫁釣那個人敢像現在這樣讓我餓肚子,我絕對把他當這隻拜堂雞宰來吃。不過哎……那是不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


    她臉色一沉,不自在的別過臉去,突然一抬腿,把那空雞籠踢飛出去。這一腳力氣極大,空籠子越過小山坡,滾得不見影子。


    叢傑吞下兩口肉,突然一拍額頭,爆出笑聲。


    從道理上推,她殺了這隻曾與她拜堂的公雞,還與他分享,兩人吃的津津有味,眼前就差沒被卓家捉奸在床,不然,他們還不算一對現成的奸夫淫婦嗎?


    想到這兒,叢傑再無法思考了,他笑得嘴角發酸、肚子抽痛,完全無法停止。


    以他平日的個性,應該是會站在道德良知這一塊上,板著臉,非常嚴厲的訓斥她一頓;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溫喜綾真把他教壞了。


    “啥好笑的?”


    對他怪異的行徑,溫喜綾覺得簡直莫名其妙,在這之前,總見他繃著一張臉,對她不是訓就是吼,眼前他是發什麽瘋?


    “大蟲,你病得不輕。”她評論。


    按掉眼角微微泌出的淚水,叢傑隻是認真的望著她。


    “你可以永遠保持這樣嗎?”


    溫喜綾的心似乎被這話刺痛了,她啃著光禿禿的雞骨頭,蹙眉不語。


    潺潺溪水依然輕快的流淌著,兩人間卻沉默了。


    叢傑惱起自己沒事兒幹嘛問這麽樣狗屁倒灶的話,徒然破壞氣氛。


    “不改變,起碼我還有自己和自由。”


    這是頭一回,她對外人坦言真心話。


    這舉動連自己都給嚇到了!溫喜綾懊惱的扔掉雞骨頭,拾起耙子幹活,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打架還要人教?”


    一句話化解了尷尬氣氛,溫喜綾得意的翹起嘴角。


    “我老頭船上那些人全是踹人不留痕的高手。”


    “看你那天打強盜的功夫亂雖亂,有時看來又好像有些章法。”


    “聽不懂。”她聳肩,突然用腳尖把地上的雞骨挑起,接著身形一轉,那根骨頭跟著飛出,把身後一頭企圖偷越過溪的母豬給趕了回來。


    “就這招,”他喊住她。“看來平凡無奇,可出手卻有文章。”


    “這呀,是紅荳兒教的……也不算,是紅荳兒的兩匹馬發明的。”


    他被她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紅荳兒是我在蘇州的朋友。”


    “她養的馬會功夫?”


    “她嫁給姓馮的,我不喜歡他,都管他叫兩匹馬。”


    “哪個男人是你喜歡的?”他無精打采的說。


    溫喜綾不理他的嘲弄。“打從紅荳兒識得那兩匹馬開始,就瞧她瘋瘋癲癲,一下子氣咻咻、淚汪汪;一會兒又笑眯眯、傻乎乎,這麽要死要活,根本是失心瘋,誰會喜歡啊!不過,討厭歸討厭,兩匹馬的腦子倒挺好,紅荳兒料理的本事全讓他收進這套功夫裏。”


    “耍來瞧瞧。”叢傑說道。


    也好反正今日天清氣朗,她又吃飽睡飽,來點餘興節目也不錯。


    她拍拍衣裳,起身折下一根樹枝,照著平日在大街上看人雜要的架式,先朝後翻個筋鬥,再誇張的對叢傑抱拳,接著便虎虎生風的要起手上的樹枝,邊揮舞還邊介紹:“拉刀、平刀,還有這招推刀。功夫深一些的送出去,還能輕鬆的把厚厚的樹皮削下一片來,我親眼瞧兩匹馬使過,可是猛得很!”


    “還有這招!”她吆喝著,整個人跳了起來,在空中連續三個花稍旋身,樹枝殺氣騰騰的朝叢傑鼻尖指去。


    “大蟲我跟你說,這一招滾刀批,如果力道拿捏不好,可是會連自己的手指都刮下一層皮喲。”


    她嚴肅的說完,然後刷刷刷的以一片掌風作為最後漂亮的收尾,才拭去額上的汗水,對他哈哈一笑。


    “嘿!大蟲,我很強吧!”


    陽光下,她開朗的笑容仿佛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令叢傑心情大好。


    “就是火候不到。”他點頭,腦海裏已把她方才的每招都記牢。


    “嘿嘿,我沒不承認呀。練武嘛,防身就好,我外行啊!”


    他走上前接過她手上的樹枝,照著她方才的幾個招式、順序演練一番。不同溫喜綾,叢傑的每一式都充滿了剛勁力道,雖是同樣一根樹枝,製造出的旋風確實天差地別。


    隻見那股勁風像自有意識般,逐漸把滿地雜亂的落葉紛紛聚攏。


    溫喜綾目不轉睛的看著,等他收招,她忙不迭的拍手大笑。


    “大蟲,好樣的!”


    這樣溢於言表的率真讚美,讓叢傑也咧嘴笑了。


    “你手勁再強些,自然也有這股殺傷力。”


    “不用盛怒殺傷力,能填飽肚子就好。”她笑眯眯的取來鐵耙,把那些落葉全堆了一起,才說道;“大蟲,你今日可讓我開眼界了,看不出你還有這招,枯枝也能當掃把,這招我可不會哎。”


    叢傑的笑僵住,張口欲言,最後頹然丟下樹枝。


    啊!放棄吧,他永遠搞不懂這男人婆在想什麽!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擇期不如撞日,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被溫喜綾大力踢飛的空雞籠越過小山坡,順著風半吹半滾的,竟然就這麽巧的落在卓家一個胖大嬸頭上。


    雞毛雞屎沾了她一頭一臉,嚇得她猛喊阿彌陀佛。


    待靜下心認出這空竹籠竟然是拜堂雞所住的,胖大嬸覺得事有蹊蹺,於是手腳俐落的便往後山坡走去,遠遠就瞧見卓家新嫁進的少奶奶與陌生男人開心的有說有笑。


    這是何等大事!能捉到少奶奶的奸情,可是大功一件!胖大嬸捧著雞籠,臉上淨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喜孜孜表情,急急往老婦人那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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