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北鬥闌幹南鬥斜。


    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劉方平<月夜>


    元月十七,狂歡上元節的最後一日。


    廉欺世待在雷府最偏僻的別院裏,數星星,看月亮,想像外頭有多熱鬧,想著前兩天她幾乎不算是好好的狂歡過——如果喝醉酒,胡裏胡塗和男人有染不算的話。


    她好想出去賞燈。


    大存福寺人潮太多了,平康坊則是誘惑太多,原本她想最後一日即使稍遠了些,也要去昊天觀賞燈,但是雷觀月說了,除非有嚴長風的作陪,否則她不能一個人離開雷府。


    原來這就是白吃白喝白住必須付出的代價,她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受到更多限製。例如不能任意和人聯絡,尤其是男人;不能單獨會麵另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能私下與人來往,尤其是男人……諸如此類“尤其是男人”的規範。


    給不知情的人聽到了,恐怕會以為做丈夫的有多擔心妻子紅杏出牆。


    “唉,麻煩了……”她喜歡輕鬆的生活沒錯,但被束縛的話可是敬謝不敏。


    “笙歌姑娘,晚膳準備好了,請移駕到正廳用膳。”嚴長風適時出現,打斷她的思緒。


    廉欺世猛地回神,驚覺自己從下午坐到傍晚,杵在窗邊一動也沒動過,腦子裏想著該不該繼續這樣舒服卻不自由的生活,而這不過是她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而己。


    “呼,真是太可怕了……”揚手揮抹不存在的冷汗,她滿是驚嚇地低喃。


    “怎麽了?”


    抬起震驚錯愕的鵝蛋臉,廉欺世戰戰兢兢呢喃:“我竟然坐著發愣一整個下午,真是太可怕了……”


    她偶爾喜歡忙裏偷閑神遊太虛充當休息,可還未有發愣一整個下午的紀錄。


    安逸使人墮落。


    廉欺世步伐匆促的和嚴長風來到正廳,雷觀月正好吃完,準備離開。


    “你怎麽了?”沒打算和她一起用膳,等到快吃完才讓嚴長風去叫她過來的雷觀月,不經意瞥了她一眼,發現她一臉驚愕,眉頭不自覺跟著皺起來。


    “喔,是你啊。”廉欺世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有沒有捕錯?是他這個主人想要忽視她,怎麽反被忽視?


    雷觀月立刻打消離開的念頭,重新坐下,並等著她一臉憂心忡忡地落坐。


    “沒睡好?”他不帶感情地問。


    廉欺世似乎沒想過他也會有這種關心人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回答。“不會呀,這裏很安靜,我一覺到過午才醒來。”


    若不是,她還真有膽量,竟敢擺臉色給主人看。


    “那麽你一副見到鬼的表情是怎樣?”雷觀月邊說,邊下意識將手收進寬大的衣袖中。這麽做並不能完全遮掩他過於蒼白、且布滿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淡斑的皮膚,卻是一種習慣多年的自然反應。


    他不害怕別人的指指點點,是討厭異樣的眼光,同時不自覺地會對在背後的竊竊私語,或者別人的低聲談論反感,認為他們是在談論他的外貌。


    縱然她裝做一點都不在意也是一樣。猛然見到,沒有人不會被他的相貌給嚇到。


    眉心逐漸蹙起,他又把交疊在桌上的手收到桌下,放在雙腿上,沒發現自己正暴露出自卑感。


    “我今天——”沒有察覺這點的廉欺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發愣了一整個下午,而且很有可能連姿勢都沒變過。”說著,她扭扭脖子,轉轉頭,放鬆緊繃的經絡。


    正努力排除心裏不自在的雷觀月,聽見她的話後,很靜很靜,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未幾,徐徐抬眸,迎向她。


    “隻是這樣?”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知道你一定認為我太大驚小怪,可是仔細想想,一個人坐著一動也不動那麽久的時間,簡直跟屍體沒兩樣,我強烈懷疑要不要繼續待下去,雖然白吃白喝又有錢拿的確讓我很心動!”廉欺世一席話說得正氣凜然,完全沒有好逸惡勞的自覺。


    有哪個人敢在他的麵前,不諱言自己對開出的條件很心動?尤其還是個女人?


    雷觀月懷疑她若非深諳使人放下戒心的方法,就是太過直率誠實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毀約?”不知怎地,她似乎當真不把他詭異的外貌當一回事的這點,使他重新取回自在。


    “從元日一直到月晦,哪裏不是濃濃的年節氣氛?我隻是認為應該出去逛一逛,免得在屋裏悶出病來。”想來她不曾在屋子裏待上這麽久的時間,除非是替人看病。


    “今天不過是第一天,你又睡到中午才醒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能讓你悶出病?”那麽他這個終年四季有大半日子都在家的人該怎麽辦?


    “正因為我睡到中午才醒來才更可怕!從我醒來吃過午膳後,跑去找你說要上街晃一晃,你卻搬出那些什麽‘尤其是男人’的規定嚇唬我之後,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坐在窗邊發呆,直到剛剛嚴兄來叫我用晚膳,我才發現浪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在當屍體,這真的是很可怕的事!”廉欺世一手握著筷子,一手端著碗,連珠炮般說了一長串話。


    “所以?”紅銅色的眼睛先是微眯,然後緩緩瞠起,雷觀月完全沒有被她激動的語氣感染,依舊冷靜自持。


    “讓我出去看個花燈吧。”她輕快地要求。


    雷觀月原以為在那義憤填鷹的辯論之後,她會用激烈的情緒爭取出門的自由,卻得到她愉快的笑靨,好似……他已經答應了。


    說來,她從被帶回雷府後,便表現出一副逮到機會隨時準備逃跑的模樣,隻是倒也沒真的逃跑過,對於他訂下的規定,也算是全盤遵守,否則不會詢問他的意思。


    她不會大聲喝斥,把人當傻瓜地奚落譏嘲,不過會認真說明自己認為不對的地方,這點和他以前碰過的認為撒嬌撒潑就能隨心所欲的女人不同。


    而他還不到不明理的地步。


    “去問長風,如果他有時間陪你去,我沒意見。”他展現出自己的泱泱氣度。


    “如呆爺肯多請幾個長工的話,我會很有時間。”嚴長風想也不想,立刻拒絕。


    “親隨兼任總管,同時也是你的專屬廚子,專屬雜役,專屬護院,專屬鏍師,專屬婢女,專屬園丁,專屬跑腿,必要時還得身兼伴遊和雜耍藝人……我知道嚴兄非常忙碌。”廉欺世搬出今天才從嚴長風那兒聽來的一長串嚇死人的頭銜,“再說我都這麽大個人了,不會走丟的,自己一個人出門很安全。”


    笑話,她以為他隻是擔心她的安全嗎?


    “沒人陪你就不能出去。”說穿了,他不放心讓她出去勾引男人。


    “嗯……”廉欺世伸出兩指掐眉深思著,沉吟半響才提出折衷辦法,“不然,你跟我去?”


    “爺和笙歌姑娘到坊裏走走,也好。”嚴長風的附和完全是為了自己。


    元月都過了一半了,身為雜役,雷府的大掃除到現在還沒做完,昨天又因為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先去打掃離雷觀月房間最遠,原本也不需要打掃的別院。


    把主子趕出去,他的工作量肯定能減少許多。


    雷觀月慢慢地抬起眉峰,“為什麽累了兩天了,我還得陪你去賞燈?”


    “延壽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的花燈我沒看過,盡盡地主之誼,我想你不會小氣拒絕。”


    “如果我度量就這麽小呢?”他慢吞吞地反問。


    “不然我們在附近走一走嘛!”廉欺世退而求其次的說。


    “爺若離開,屬下也會輕鬆點。”連嚴長風都決定倒戈。


    雷觀月隻是悶不吭聲地瞪著他們。


    ☆☆☆    ☆☆☆


    他猜想自己其實很容易被說服。


    上元節的第一天,在嚴長風的幾句建議之下,他到了平康坊賞燈;第二天,為了找到那個和他有露水姻緣的女人,又到了平康坊,結呆卻是在大存福寺意外找到她;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又被說服出來散步。


    雷觀月一身出門必備的裝扮,雙手輕輕交疊在腹部,姿態優雅地行走著,同時不著痕跡觀察身旁的廉欺世。


    生性隨興自在,不像尋常女子一樣梳成高高的發髻,她隻是簡單的綁了兩條寬鬆發辮,上半身著比天空藍更藍些的染色綾,下半身的長裙則是由粉藍到藍紫的漸層染色綾,並在肩頸四周圍繞著一條墨綠色的畫帛,烘托她那雙如小動物般純潔無害的黑眼,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沒有殺傷力。


    跟強烈的個性表現出來的一樣。廉欺世連走路的步伐都很有自己的味道。


    他刻意執了人煙稀少的巷曲鑽,她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唇畔含著隱隱笑痕,隨時用亮晶晶的眸子留意周遭事物。


    “延壽坊比較安靜,是不是這裏的人都很害羞?”她突然回過頭,對上他的視線,漾開了唇,笑問。


    窄巷裏沒有特殊的花燈,僅有家家戶戶都掛上一個個大紅色的燈籠,遠方還能聽見不知是坊內還是坊外的歌樂聲,讓這條窄巷散發出一種狂歡後的寧靜安逸感。


    “如果不喜歡,可以馬上回去。”雷觀月總有辦法硬扭曲別人的意思。


    廉欺世愉快地聳聳肩,“不會啊,這裏非常適合散步,今天還算是上元節,要找到如此靜謐的地方真不容易。”


    “你不是喜歡熱鬧?”他忍不住問。


    “是一直待在屋子裏安靜得怪可怕而己。”廉欺世皺了皺鼻子,一臉反感。


    他突然發現她的五官非常靈活。


    除了那雙小動物般圓潤的黑眸能夠傳達出她的思緒感覺外,幾乎是她想要的表情,都能輕易表現出來。


    ——真是不可思議。


    廉欺世攏緊圍繞在脖子上的畫帛,阻擋春寒料峭的冷風,繼續說。“其實熱鬧或安靜都好,最主要是有事可做。我確實滿享受在工作時逮到機會發發小呆那種忙裏偷閑的感覺,要是什麽都不做光發呆,可很無聊……啊,那邊有隻貓,我們跟著它走,好不好?”


    她雖用了問句,堅定的步伐卻沒有商量的餘地。


    雷觀月默不作聲,跟了過去,隨即注意到那是隻“白蹄”的黑貓。


    無論貓狗,生有和毛皮顏色不同的“白色腳掌”,向來被視為不祥的征兆,幾乎出生便注定會被棄養。


    不祥的征兆,像他一樣。


    “啊,它轉彎了,快點快點!”廉欺世注意到白蹄黑貓消失在巷口,忙不迭地招手,要雷觀月跟上。


    “那是白蹄。”他用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說。


    她回過頭來,沉默了一下,接著露出讚賞的笑容,“想不到你這麽快就幫它取好名字了!白蹄,真適合它。”


    適合?這是故意影射什麽嗎?


    有種人出生時就有不能見光的白皮膚,發色極淡,偶爾也會有眼珠子像他這樣是紅色的,這類人被稱為“白子”。他並非天生如此,可同樣畏光,發色膚色眸色和旁人不同,於是也常被人戲稱白子。


    白子之意,說穿了和白蹄並無兩樣,都是不祥的存在。


    “白蹄,白蹄,你去哪兒啦?”廉欺世馬上用這個新名字呼喚那隻黑貓。


    雷觀月佇立在原地不動。


    “白蹄不是名字,是不祥的象征。”他的聲音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陰晦。


    “嗯……那麽實際上真的是嗎?”她到處找白蹄黑貓,同時朝他扔出心裏的疑問。“因為好事者多言,才把白蹄當作是一種不祥的存在,即使是三國時代,劉公騎了白蹄馬命喪白帝城,真的全是馬的關係嗎?”


    “就是因為他不聽勸,堅持騎白蹄馬,才會命喪白帝城。”他說著世人知道的傳說,卻沒有解釋兩者間的原因。


    “所以跟馬到底有什麽關係嘛?馬摔倒了?還是把劉公甩下馬背?就算如此,不是白蹄的馬也會有出這種岔子的時候吧!我看不出來跟馬有什麽關係。”找不到白蹄黑貓,廉欺世回到他麵前,認真的分析給他聽。


    其實白蹄、白子是不是不祥,被這麽戲稱的他最渭楚,隻是不能接受有個人毫無道理的否定,不問利益便替他說出那些疑問,如同他心裏不斷為自己辯解的聲音。


    而他,為何這麽遲才遇見這樣的人?


    “……你不相信有不祥之物這類的傳聞?”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廉欺世用手壓住隨著夜風吹拂而飄飛的幾綹發絲。嘴角的笑添了抹和平的味道。


    “我相信傳說,也相信人們口中的無稽之談,不過前提是不能讓我有所疑慮。如果帶著懷疑的話,就不算相信了。所以你隻要能消除我的疑慮,證明白蹄真的和不祥有所關聯,我會相信。”


    他能證明嗎?


    不,永遠也不可能辦到,因為他沒有招來災厄不祥的能力啊!


    如果沒戴麵具的話,廉欺世一定會瞧見他現在的表情充滿了驚訝和喜悅的矛盾,混合出一種怪異卻直率的神色。


    原來,他一直在等著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


    “如呆真的能帶來不祥之兆的話,或許好一點。”雷觀月低喃。


    “啊,我懂我懂,要當壞人就當真正讓人害怕的,不然很失敗,是這個意思吧。”廉欺世暖昧地推了推他,一副她了解的臉色。


    雷觀月高深英測的睨了她一眼,“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哈哈,我們去找白蹄吧。”她指著前方,掛滿了各色珠珠串串的手,一動,隨即響起玉石碰撞的渭脆聲響。她另一隻手在袖子裏摸紊著。


    “找到了!還好我有帶出來。”她很開心地拿出一個小繡袋。


    “什麽東西?”


    “橘子皮。”打開袋口,她挑出一片橘子皮,往嘴裏塞。


    “不吃果肉反吃皮?”雷觀月的聲音有著嫌惡。


    “不不,果肉已經吃完啦,剩下的橘子皮也能拿來吃,你不知道嗎?橘子皮可以拿來風幹用蜜釀,等到春天的時候就能吃,很好吃的。”她一邊咬,一邊拿了一塊要給他。


    雷觀月沒有伸手去拿。


    “如果你是怕被人看的話,這裏沒人,拿下麵具和帽子吧,光看我都覺得悶了。”


    雷觀月拒絕做出吃橘子皮的蠢事,但對她的提議倒是起了猶豫。


    雷府附近的土地和房子幾乎都是他的,原因不難猜想是和他自身有關。所以在這附近散步,不太可能遇上路人,但他的不安感作祟,才會做這身打扮。


    何況他不能預測會被她帶往哪裏。


    “不了,這樣就好。”他拒絕。


    廉欺世聳聳肩,繼續往前走,在下一個轉角看見白蹄黑貓趴在牆上搖著尾巴睡覺。


    “死巷了,往回走吧。”雷觀月完全沒有停留的意思。


    她想了想,輕喚了聲。“白蹄。”


    黑貓沒有理會。


    “好吧,我確實和動物很不投緣。”試過後,她便不再堅持,乖乖走出死巷。


    “是名字的關係。”


    廉欺世又浮現思索的神色,“你是指它另外有別的名字?這也不無可能……以前我家有頭大黃牛,我叫它荷花,我娘說它是秀秀,我爹喊它黃妹。我想白蹄隻是需要時間適應它的新名字。”


    “也許它根本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挖苦著。


    “你怎麽如此不看好自己取的名字啊?取名字是要用愛去取的啊。”半側過螓首,她笑眯了眼,拍拍左胸睨。


    有那麽一瞬問,他以為聽見那顆不爭氣的心,跳動的聲音。


    因為來得太突然,消失得急促,還沒來得及感覺就無影無蹤。雷觀月伸手探向左胸口,猜想虛弱的身子是不是又在和他這個主人抗議。


    “怎麽了?”察覺他駐足停留,廉欺世又走了回來,“想要用充滿愛的聲音呼喚白蹄嗎?”


    雷觀月沒有答腔,右手用力貼緊左胸口,尋找微弱的心跳。


    偶爾他會覺得這顆心實在太不爭氣,常常令他懷疑自己是否活著。好不容易找到心跳後,他才鬆了口氣。


    “沒事了。”


    嗯,這三個字的意思是“之前有事”。廉欺世忖度著,見他沒有要說的意思,也不打算追問。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距離。


    雷觀月心不在焉跟著她走,沒注意方向。


    “你是白子嗎?”沉默了好一會兒,廉欺世哪壺不開提哪壺。


    “說不是,你會相信嗎?”幾乎是直覺反應,雷觀月立刻冒出酸諷的話。


    “不能說相信,不過我不了解你的狀況,所以不能妄下斷論。”白子特殊的外表,總令他們亟欲否認自己身為白子的事實。


    不過,跟以前她看過的白子比較起來,她總覺得他有那麽一點不一樣。


    她那聽來比談論天氣更不在乎的口吻,惹惱了雷觀月。


    “那要如何證明你才會相信?或者幹脆教我如何證明白子和我的不同好了!”他像隻豎起尖剌的刺蝟,句句帶剌。


    “這的確有點難。”廉欺世嚴肅地頷首,“你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嗎?簡單的說,你現在正處於三人成虎的情況,除非出麵為自己辯解,否則,曾母就要逃走啦!”


    雷觀月為之一愣,終於明白她的用意。


    不是完全的不信任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說話,為自己說——然後,她會聽。


    看來,他真的碰上了怪人。


    “我生病了。”須臾,他慢吞吞開口。


    “嗯,嗯,非常明顯。”


    雷觀月瞪她一眼,不開心被打斷。


    廉欺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表示不會再說話。


    “起先一點征兆也沒有,隻是某一天,我突然流鼻血而己……突然的——”


    他在那時候稱為朋友的一群人麵前,在他們放肆的飲灑狂歡,慶祝束發成年時,原本笑著的友人們突然一個接著一個沒了聲音,倒酒的動作維持著,酒已經溢滿流出杯外,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慶祝的歌樂聲徒留餘韻,不隻友人連同舞妓歌妓都用同樣驚愕的眼神盯著他。


    他想,如果在場僅他一人捕不懂情況的話,那問題就是出在他身上了。


    帶著醉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等到感覺口鼻間有股濕溽的感覺時,他才後知後覺探手一抹——


    是鼻血。


    黏稠的滴答聲,在彌漫著詭譎靜謐的空間裏聽來特別剌耳,他順著手指的血跡往桌上看,他半滿的灑、酒杯裏已經血紅成一片。


    很奇怪,不過是鼻血而己,他卻好像不用錢一樣流了一缸。


    他還記得自己衝出房間,奔回家的景象,仿佛自己是個第三者,看著那副身軀胡亂揮動四肢,等到跑進家門時,這個沒用的身軀主人已經差點喘不過氣,升天了。


    寵愛兒子的雙親十分焦急,愚蠢的大夫隻是頻頻搖頭,所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仿佛預見一個前途光明的人的人生即將隕落。


    從那之後,他的體力在短時間內變得很差,容易生病,注意力不能集中,做任何事都容易感到困倦,皮膚的顏色變得蒼白,曬到太陽後會有灼痛的傷斑冒出來,連原本黑色的瞳孔也以可察覺的速度褪色,像染布洗久了會失去原本的色澤那樣。


    是的,他整個人都在褪色。


    直到有一天,早上他爹來給他送藥,並且叫他起床時,發現他一夜白了整頭的發時,他終於崩潰了。


    原本是長安赫赫有名的染布商傳人,聰穎的天資和從小跟在父親身邊的學習經驗,他早年已經顯露出成為優秀商人的能力和氣度,全在大夫斷言他活不過二十,無藥可醫後什麽都沒了。


    隨著他的崩潰。看似美滿的家庭很快也隨之傾倒。


    於是,外頭有關他外貌引發的不祥傳言甚囂塵上,漸漸地,連他的親娘都不敢靠近他,明明是最靠近他的親人,竟也舍棄他選離這個家,真的就像曾參殺人一樣;原本疼愛妻小的親爹,遺尋不著能夠醫治唯一兒子的病的大夫後,開始玩物喪誌,流連娼戶。


    他不懂自己做錯了什麽,上天為何對他如此殘酷,原本理所當然的人事物,用一種無法理解的“理所當然”失去後,他一無所有。


    唯一僅剩的,隻有拿刀抹自己脖子的勇氣了。


    “所以你真的拿刀要抹脖子?”聽到這裏,廉欺世屏住呼吸問,並不是擔心,而是看戲看到高潮時會有的自然反應。


    如今說起往事己無太大介懷,但是一個比當事人更不介懷的人這麽問的時候,雷觀月有一種被人看戲的感覺。


    “啊,畢竟人都有悲劇的天性,會不自覺的誇大其辭,再加上你還活著,所以我想確定那是不是一種誇示的說法。”廉欺世察覺他眼底的不悅,連忙解釋。


    對雷觀月來說,這樣的解釋還不如閉嘴來得好。


    “沒有真的去死,害你懷疑了,真抱歉!”他撇嘴諷刺道。


    “怎麽沒死成?”她的直言不諱,有時候令人厭惡。


    “我奶……我祖母阻止了我。”雷觀月原本想再說些什麽,最後話鋒一轉,調回正題,不和她計較。


    “喔?她說了什麽鼓勵你的話嗎?”


    “事實上,她叫我去死。”


    聞言,廉欺世一陣輕笑。


    “她說,如果我死了,她還省得麻煩,不需要照顧我;還說,沒有毅力不能堅持的人,真的想死就快點死。”


    “啥,你奶奶好有個性喔。”


    雷觀月有種如呆祖母還活著,一定能和她成為好朋友的錯覺。


    “結果你舍棄了刀子,決定發憤向上了嗎?”廉欺世猜想。


    “不,我氣得向她揮刀,要她別靠近,並且罵說像她這樣頭發自然斑白的老人什麽都不懂。”他省略了自己淚流滿麵的部分描述。


    “哇,你也很有個性耶。”


    聽了如此火爆的場麵,她就隻有這句話嗎?


    雷觀月決定當作沒聽到,繼續說:“我祖母聽了我的話,淡淡地說了一句,如呆真的不喜歡,全部剃掉不就得了。然後又說了什麽,反正小孩子出生的時候都像和尚是個光頭,如果我想的話,她可以替我點戒疤之類的話。”


    “嗯、嗯,所以你出過家?”


    “我怎麽不意外你會導出這種結論?”他無奈自問,悄悄歎了口氣,“年少輕狂,我當下照她的話,鉸了一大把頭發下來,扔在地上。”


    “喔唷,接下來就是最精采的地方了!”廉欺世興奮的呼氣。


    “注定你要失望了,我那時的體力差到做完這件事就昏倒了。”


    “難怪你既沒死,也沒出家當和尚。”她一手握成拳頭擊上另一掌,登時了悟。


    “是啊,真可惜。”他訕笑。


    “沒有結局嗎?”她關心的隻有“故事”進展。


    “隔天,是我祖母叫我起床的。當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慢吞吞回想起咋晚的事,想繼續和她杠上時,她竟然笑了,而且她也把頭發給割斷,長度連肩膀都不到。”


    廉欺世沒有再插嘴。而是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她第一句話就是:‘把刀收起來才能安我這個老人家的心啊。’然後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說:‘如果隻有獨自一個人讓你感到不安的話,我陪你,而且我也是個白頭發的老人了,從背影看我們兩個,一定是一模一樣的。”戴著麵具看不渭楚表情的雷觀月緩緩說出最後一句話。


    秀麗的臉上浮現一種滿足,她深吸了口氣,抬頭看看因為太多星星而顯得熱鬧的夜空,看看那顆不是最圓滿的月亮,良久,她轉回目光,迎向他。


    “十四……我妹妹跟我說過,真正漂亮的女人會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美麗的光芒。”抿起淺淺的笑容,她對他說:“你奶奶一定是個美女。”


    雷觀月的記憶停在一張蒼老卻很有精神的麵孔上。


    她沒有舍棄他,一直陪伴他到最後一刻,即使她在臨終前說了謝謝他不離不棄照顧她這個老人的話,在他心底始終認為是她陪著自己才對。


    老人的麵孔因為在記憶中,所以不會模糊,但是眼前的她,卻漸漸模糊了。


    她的話沒有任何道理。偏偏打動了他的心。


    為什麽她不像普通人說些漂亮或是安慰他的話呢?如呆像普通人一樣,他絕對不會注意她的存在,她將一點都不特別,和隨處路過的路人甲乙丙丁沒兩樣。


    即使她沒有說出什麽動聽的話,更甚有旁人在,一定會嘲笑她這雷無厘頭的話,他卻深深的感覺到,她了解。


    原來受人認同會產生一種歸屬感。


    “還有,我也覺得你很漂亮。人家不是說天上仙女的美麗都是不同於凡人的嗎?”她朝他勾手,要他把帷帽拿下來。


    雷觀月遲疑了下,終於交出帷帽,露出用發釵綰起的銀白色發絲。


    廉欺世張開雙手,柳眉倒豎,兩頰浮現興奮的婿紅,嘴角上揚,露出詭異的笑容。


    “也許你自己看不到,不過現在,你的頭發染上了月亮的顏色,是無與倫比的漂亮喔!”


    這是雷觀月第一次見到這種融合了皺眉和大笑的奇怪神情,偏偏很有她獨特的韻味。


    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似乎任何不協調到了她身上,都能和諧共處。


    不搭調的名字,沒頭沒腦的說話方式,詭異的笑容,看似隨遇而安又有認真看待事情的一麵,還喜歡過好日子!


    衡量一個人個性的方式在她身上完全不適用。


    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能夠參透她?


    三個月……是不是有點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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