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德聞聲一頓,忍住嫌棄拎著蟲燈掃了一圈。他腳下的小路在這裏便到了頭,眼前已經沒有了明顯的路痕,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叢一人多高的木叢,枝椏粗壯尖利,筆直向上,每一根上都布滿了細密的刺,成叢成簇。


    乍一看,像是一片營養過剩的高個兒荊棘。隻是這些荊棘並不是單生的,道路兩邊的蜿蜒的藤莖順著荊棘根部纏繞而上,幾乎要跟荊棘合二為一。肥碩的葉子層層疊疊地掛下來,將荊棘叢後麵的景象遮擋得嚴嚴實實。


    “這是——”凱文聽見奧斯維德開了口,“路就到這裏?那法厄神墓又在哪裏?”


    凱文搖了搖頭,上前一步,彎腰在路的一側扒拉了兩下。將幾條廝混在一起的藤莖扯開,一挑下巴道:“喏——地碑。”


    就見他下巴所指的地方,有一塊銅質的方碑從泥土歪歪斜斜地露了半截出來。


    也不知這方碑是多少年前埋在這裏的,上麵滿是花綠色的鏽跡,斑斑駁駁,擋了大半的碑麵,透露出一股腐朽而沉重的氣息。


    凱文將左手的蟲燈換到右手,直接懸在地碑頂上,微黃的光自上而下投照著,一些雕刻的痕跡依稀從鏽跡下麵顯露出來,隻是太過模糊,讓人分辨不清。


    “寫的什麽?”奧斯維德皺著眉走了兩步,直接在地碑前蹲下了身。他眯眼湊近地碑看了片刻,而後放棄似的又朝後仰了仰脖頸,幹脆抬手覆在了碑麵上。


    凱文一看他的動作便“嘖”了一聲:“你還會摸字啊?摸出什麽了嗎?”


    奧斯維德瞥了他一眼,懶得搭理,隻緩緩挪動著手指,一排排仔細地摸著地碑。


    因為鏽跡太重的緣故,摸起來有些慢,凱文沒有阻止他,也不忙著催促。他一直支著手臂擎著燈有點兒酸,便四下裏看了一眼,沒找到合適支撐的地方,便幹脆倚著地碑的背麵席地而坐,手肘搭在地碑頂上,蟲燈便剛好垂落下來,兩條長腿交疊著直伸出去,還挺愜意。


    奧斯維德撩起眼皮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便繼續摸索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凱文伸直的長腿換了個姿勢,踢了踢皇帝陛下尊貴的腳踝,問道:“摸到第幾行了?”


    “你能不能安分一會兒?”奧斯維德從眼角斜睨著他犯嫌的腿,斥道:“把蹄子拿開,別蹭我。”


    凱文:“……”講點道理好嗎踢跟蹭區別很大。


    奧斯維德不知為什麽被他踢了一下就顯得格外不耐煩,繃著臉皺著眉,一副不大想理人的樣子。又過了幾分鍾的工夫,他終於拍了拍手上沾的鏽屑,站直了身體。


    “摸完了?”凱文仰頭看他。


    “嗯。”皇帝陛下這聲應答幾乎是從鼻腔裏哼出來的,“地碑上說,這是法厄神墓的墓道入口,神明屍身所在之地,一切人等不得入內,否則即為褻瀆神祇,會遭受最嚴重的詛咒。”


    他頓了頓,表情不太好看地補充道:“後麵跟了一長串罵人八輩祖宗的詛咒,簡而言之,就是讓闖入者死無葬身之地,斷子絕孫之類。”


    凱文挑著眉“哦”了一聲,表情淡定極了,半點兒詫異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視線的高度差便大得誇張。奧斯維德垂著眼皮居高臨下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看了片刻,低聲道:“你看上去像是早就知道地碑上的內容。”


    “是麽?”凱文隨口答了一句。


    他這人有時候其實很奇怪,身上綴著大大小小的謎點,卻給人一種“他並不太在意”的感覺。他從沒主動提過任何一件事情,你不問,他就不說。你問了他也會掩飾一下,但掩飾得一點兒也不走心。如果你直接戳中要害,他要麽隨口答上一句“傻子都覺得假”的說辭,要麽幹脆就直接承認了。


    就好像你認為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在他眼裏都不值一提。


    “你來過這裏。”奧斯維德連疑問句都省了,直接平靜地陳述了出來。他幹脆抱起了胳膊,一副打算就地審問的模樣,“你熟知白頭山丘和永生瀑布的所在地,清楚這地下住著什麽樣的怪物,現在連藏得這麽隱蔽的經年老銅碑都能一下子找到……顯然你以前來過這裏。”


    凱文手指籠著蟲燈的光,沒開口,幾乎就是默認。


    “比起郊遊探險,這種地方顯然更適合送命。”奧斯維德掃了一圈四周,又道:“那麽,你以前來這裏是幹什麽的?”


    沒等凱文開口,他就想起了一件事:“你那不捅心髒都不會死的體質……就是跟這裏有關?”


    凱文聞言抬起頭,挑眉看他。


    “看來說對了。”奧斯維德沉緩的聲音繼續道:“所以你聽神官說‘法厄神殿的聖水能解除石化的怪病’時,輕易便相信了那種說法,甚至都沒想過傳說十有□□都是以訛傳訛,為什麽?因為你的能力就是來自於這裏,甚至就跟聖水有關,所以你完全了解聖水有多神奇?”


    凱文懶懶地換了個姿勢,評價道:“邏輯還挺通順。”


    奧斯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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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奧斯維德對他的了解來看,當他不正麵否定的時候,就說明猜對了一些東西。


    年輕的皇帝陛下腦中突然飛快地閃過了很多畫麵,有他第一次見到凱文的時候,有凱文懶洋洋坐在桌邊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把他溜得團團轉的時候,也有凱文難得正經跟他講一些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傳言故事的時候……


    盡管不太情願承認,但其實,還在當小少爺時候的他一方麵對凱文極其不耐煩,一方麵又被凱文身上某種特殊的氣質吸引。


    年紀小的時候逆反心理嚴重,反天反地反自己,根本不樂意去細想那些情緒的來由,成年後難得沉下性子回想一下,便有了解釋——那種所謂的特殊氣質……大概就是超出年齡和生理界限的從容感。


    那種氣質,太容易勾起小孩子本能的慕強心理了。就像他小時候看《神曆》,對曾經戰無不勝的光明神產生的莫名崇拜一樣。


    凱文來到帕赫莊園的時候,頂多隻有十七八歲。他理應是個剛進預備軍團什麽戰事都沒見過的新兵蛋子,可舉手投足間卻一點兒局促青澀的痕跡都沒有。


    以前,奧斯維德隻以為這人天生嘴欠手欠臉皮厚,沒覺得有哪裏不對。現在冷不丁想起來……簡直哪裏都不對!


    沒人是生下來從咿呀學語起就定了性的,性格隻會因為經驗和閱曆而成形。十七八歲的人能有多少經驗和閱曆?


    奧斯維德沉吟許久,遲遲沒有說話。


    凱文仰臉仰得脖酸,便低頭捶了捶後頸。剛捶兩下,餘光便看到奧斯維德突然朝前邁了一步,蹲下身來。


    他一把按住凱文搭在地碑地上的手,眯著那雙淺到近乎透明的眼睛湊近過來,壓低了嗓子道:“你究竟活了多久……”


    凱文一愣。


    年輕的皇帝此時看起來極有壓迫性,他說完這一句,便湊得更近,聲音也壓得更低,“我剛才在想,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已經進了預備軍團,此後所有的時間幾乎都在軍營裏度過,想要在那期間悄悄潛進法厄神墓還不為人知,幾乎是不可能的……那麽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呢?”


    凱文不太習慣跟人距離這麽近,下意識朝後讓了一些,背卻抵上了藤莖纏繞的荊棘叢。


    奧斯維德卻步步緊逼,再次朝前壓了一些:“你來帕赫莊園的時候,真的隻有十七歲麽……”


    他的聲音低到近乎耳語,鼻尖也近乎要碰上凱文的鼻尖了。


    奧斯維德說完最後幾個字,才發現自己語氣極度冷靜,大腦卻越來越興奮——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凱文,近距離,且居高臨下。


    這並不是單純視角意義上的居高臨下——


    平日裏總讓人牙根泛癢的混賬肩背抵在藤莖上,腰胯因為擰轉的角度,被上衣勾勒出一個精瘦的輪廓,因為沒有退路,避無可避,所以不得不被圈禁在這麽狹小的一塊地方。


    這是真的被壓製的姿態。


    如果凱文平時溫順隨和也就罷了,偏偏這人看起來混不吝,實際卻又韌又硬。而當他難得沉靜下來沒有表情的時候,又會有種格外冷漠且刀槍不入的氣質。


    這樣硬骨頭的人偶爾露出哪怕一點點軟化的痕跡,都有著說不出的吸引力。


    奧斯維德在莫名的興奮中突然恍悟,他長久以來想給麵前這個人找些麻煩、不論是挑釁似的譏諷還是刻薄地挑刺,不過就是為了能看到他這樣特別的一麵。


    因為別人都看不見!


    年輕的皇帝目光動了一下,落在凱文的鼻尖之下,又飛快抬起來,緩緩開口:“你身上……究竟還藏了多少事情?”


    凱文聽了,目光朝旁偏了一下,不知在看什麽東西。


    奧斯維德下意識蹙了一下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一盞支在地碑頂上的蟲燈和稍遠處的一片黑暗,什麽特別的都沒有。


    而當他再度轉回目光的時候,就發現被壓製的凱文已經迅速恢複了坦然淡定的模樣,這混賬居然膽大包天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臉頰,用一副不要臉的無賴口吻說了兩個字:“你猜。”


    奧斯維德:“……”


    就在兩人對峙的時候,巨獸人丹領著小獅子班沿著小路找了過來,剛拐過轉角就嚷道:“就知道你們沿著路摸索過來了,我看到你們手裏蟲燈的光——臥槽?”


    前一句話還沒說完,一大一小兩個人已經傻在了原地。


    丹張著嘴,一臉呆滯地看看蹲跪的奧斯維德,再看看被他圈壓著抵在藤莖上的凱文。而後一巴掌蓋住班的眼睛,拎著男孩兒原地一個轉身,用麻木不仁的機械音調道:“這個小孩不能看,瞎眼。”


    奧斯維德:“……”


    凱文:“……”


    奧斯維德站直了身體,順帶伸手把重心不太穩的法斯賓德閣下一把拽了起來。就在他們打算開口解釋兩句的時候,腳下的軟泥地麵突然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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