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幾天,金獅國的地界內湧入了大量別處來的難民。主要來自於西北方,翡翠國的、雷音城的、沛達城的都各占了不小的比例,還有一部分是居於各國邊境線之間的無籍人,其中遊散之地來的就有不少。


    主要目的隻有一個——求聖水。


    之前從法厄神墓帶出來的三水囊聖水,其中一水囊被奧斯維德倒進了蘇塞河中,另外兩水囊,一個給了巨獸人族,連同其他一部分禦蟲裝備一起讓丹他們帶了回去,另一個奧斯維德打算留著以防萬一。


    “他們怎麽過來的,駐守在克拉長河一帶的赤鐵軍發回來的軍報甚至都沒來得及提到他們。”奧斯維德沉聲問道。


    “一部分是從鬼月森林那邊摸過來的,剩下的據說繞得更遠,他們不清楚赤鐵軍駐守的目的,不敢貿然從克拉長河那邊過來。”巡騎軍指揮官彼得答道,“聖安蒂斯防得嚴,能摸到這裏來的已經算是少數了。更多的在琴葉城那一片。”


    奧斯維德站在城牆上,遠遠可以看到聖安蒂斯整齊的街道,一些集市場已經開始重新熱鬧起來,主流大街上攤點商店門口民眾往來不息,又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生活氣息。


    他隱約能看到在街角巷尾,甚至中心廣場的聖壇邊緣,都或蹲或坐著一些衣衫襤褸形容狼狽的人,身上還背著大小的包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一些是拖家帶口過來的,身邊攢聚著好幾個孩子。


    “克拉長河繞遠一點,除了鬼月森林,就是鷹山。”奧斯維德道,“鬼月森林猛獸眾多,鷹山一脈還有一個活山口,隨便哪一處過來,對普通人來說都能送掉半條命。”


    彼得點了點頭:“所以那些難民大多數都砂石化得厲害,我還見過幾個老人孩子全身都硬了,被家裏人抬過來的。最慘的是一個女人,她丈夫那個頭比我可能還高一點,加上那一身腱子肉,分量可想而知,全身砂石化得除了臉能動,其他都不行。她硬是背著從鬼月森林那邊過來的。”


    彼得越說越來勁,好一陣唏噓,好像平時板著臉在街上遊的那人不是他一樣。


    奧斯維德沉吟片刻,下了一道令。


    第二天,各城鎮的邊郊用簡單的布帳搭建了難民集中處,設立的分水台。所有逃過來的難民都需要經過集中處登記下名字和來曆,然後去分水台領一份飲水。


    於是這麽一批人便就此暫住了下來。


    金獅國有聖水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招來了更多別國人。人員流動太過明顯,想不被注意都難。雷音城和沛達城兩座大城邦國以及周遭一些城邦小國的國王幹脆派人送了前信,親自啟程來了。


    唯有北翡翠國這邊拉不下臉麵,老薩丕爾據說依舊在臥床,他疑心重,不喜歡生病的時候有其他人靠得太近,隻相信自己的兒子,於是一切指令都經由他的小兒子博特傳達出來。


    他沒法親自看到外麵的情況,而博特又是個囂張的蠢貨,一連串指令下來,整個北翡翠國更亂了。


    薩丕爾對有人逃難到金獅國求活命非常不能理解,覺得這是對國家的背叛,這是他極度不能容忍的。於是他一怒之下,搞了條封國禁令,勒令全國邊境一帶全部封鎖,禁止一切民眾越線。


    奧斯維德聞言,下令讓駐守克拉長河的赤鐵軍精神點,照這個趨勢下去,保不齊薩丕爾什麽時候發瘋咬人。


    就在這些大小國都亂成一團的時候,被圈禁在寢屋好多天的凱文也出了點問題。


    這天下午,外麵暴雨不歇,偶爾有炸雷滾過,一驚一乍很不安定。奧斯維德在前廳議事的時候,左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他處理完難民的事情之後就匆忙往內院走。


    就在他走在走廊上的時候,凱文的屋裏傳來了辛妮亞的一聲尖叫,奧斯維德眉心一跳,立刻大步趕了過去。


    屋子裏,小姑娘抱著凱文的手臂,哭得滿臉眼淚,哇哇嚎啕。


    凱文對付熊孩子很有一套,對付這種軟乎乎的小丫頭就十分沒轍。他頂著一臉頭大的表情,一邊拍著她毛乎乎的腦袋,一邊哭笑不得地安慰道:“誒——哭什麽呢,別哭了,糊了我一手鼻涕,羞不羞?嗯?我這一手血都沒哭,你倒先嚎上了。”


    小姑娘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裏對他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親昵程度大概僅次於她對她的黑臉舅舅。


    被這混賬胡亂一通安慰,辛妮亞非但沒停,反而嚎的更厲害了。


    凱文被她抱著的那條胳膊已經血肉模糊,手肘以下根本沒法看,手指皮肉已經掉光隻剩了骨頭,仿若一隻修長的雞爪。


    怕她多看幾眼嚇的更厲害,凱文幹脆捂住了她的眼睛。


    小姑娘一邊掙紮著想要露出一隻眼睛,一邊又企圖扒住凱文的胳膊,還害怕碰到他的傷口。手忙腳亂中哭得肝腸寸斷,好像爛掉一隻胳膊的人是她自己似的。


    “沒事,一會兒就好,我逗你玩兒呢。”凱文聲音還帶著一點笑意,雞爪似的手指屈伸了幾下,發出輕微的骨骼碰撞聲,好像這樣就能加快血流速度而後盡快愈合似的。


    然而片刻之後,他的眉頭終於蹙了起來——非但這隻手沒有要開始愈合的跡象,就連捂著辛妮亞眼睛的那隻手也不太對勁了,從手肘開始裂開了幾道小口。


    “恐怕你得出去找別人玩會兒了小姑娘……”凱文撤開了捂著她的手。


    當他舉到一旁時,這隻手也變得鮮血淋漓,皮肉俱失。


    奧斯維德一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


    “怎麽回事?!”凱文聽見他緊著嗓子問了一聲。


    “來得正好,趕緊,把這丫頭拎走,鼻涕都快流到我骨頭上了。”一見有人來幫忙,凱文這混賬玩意兒鬆了口氣的同時,居然還開起了玩笑,“我這一身血都夠給她洗個澡了,讓她離遠點還不樂意。”


    “撒手。”奧斯維德這人即便寵著誰,板著臉的時候也依舊很有震懾力,他伸手抱住辛妮亞,抹了把她的眼淚。


    小姑娘一睜眼就跟她黑著臉的舅舅視線對上了:“……”


    她扁著嘴抽噎了一聲,慫慫地放開了手。


    凱文:“……”


    奧斯維德三兩步把她抱到門口,遞給招來的女官,轉身就要回房間。


    “法……法會不會死?”辛妮亞揪住他的袖子,嗚嗚咽咽地問。


    “法?”奧斯維德正急,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辛妮亞一般叫人隻叫名字的第一個音節,叫姓還是頭一回。


    他愣了一下,正要趕人,就聽屋裏的凱文揚聲回了一句:“借你吉言。”


    奧斯維德:“……”這混賬東西又開始不說人話了。


    “疼——算了。”奧斯維德覺得自己大概是腦子有點不太清楚,居然下意識想問“疼不疼”這種廢話,手都不見肉了,能不疼麽?可問出來這人絕對會一擺手來句:“撓癢也就這力道了。”


    “勞駕關個門。”凱文懸著他那兩隻雞爪子似的手,衝奧斯維德道:“別再把門外那些侍衛給嚇抽過去。”


    奧斯維德背手關上門,然後又在貼近胸口的衣服口袋裏頭摸了兩下,在一處隱秘的夾層當中摸出了一把鑰匙。


    “鎖眼不是堵了麽……”凱文沒反應過來。


    他眨了眨眼,看著奧斯維德臭著臉走到麵前來,眉頭緊鎖著低下頭,雙手懸著,似乎想碰又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碰起。


    “能把皇帝嚇得手抖,我也挺不容易的。”凱文又調侃了一句,將兩隻手伸到奧斯維德麵前,仿佛要嚇他似的動了動森白的骨頭,問道:“像不像啃幹淨的雞爪?你要碰就碰吧,這骨頭還真沒什麽感覺。”


    “……”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奧斯維德繃著臉白了他一眼。


    他小心地捧住凱文的手骨,然後轉動他手上的鎖鏈,繞過被堵住的那個鎖眼,將鎖頭翻了一下,露出了下麵一個更為隱蔽的孔眼,將手裏的鑰匙插了進去。


    “哢噠”一聲,手銬應聲而開。


    直到他同樣小心翼翼地打開另一個手銬,凱文才一臉歎為觀止的感歎道:“你所有腦筋都費在這個東西上麵了是吧?”


    奧斯維德怕那些手銬再蹭上他的指骨,順勢收盤起來擱在一邊。他沒接凱文的話,隻盯著他的雙手問道:“前兩天不是都已經不再出現傷口了麽?今天這是怎麽回事?”


    這前兩天凱文身上任何大小傷口都沒有再出現過,奧斯維德甚至都以為他已經完全恢複了,本打算今天給他解禁,誰知現在又出現了這種情況。


    凱文聳了聳肩,搖頭表示:“我也不太清楚,正給你的小丫頭講故事呢,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怎麽還沒有愈合?”奧斯維德皺著眉,目不轉睛地盯著凱文的雙手,幾乎不用眨眼,看得格外仔細,仿佛想要看清每一點細微的變化。


    “我覺得可能一時半會兒愈合不了了。”凱文嚐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尖,卻發現比之前還要遲鈍一些,幾乎就要控製不住了,“從剛才到現在也有一會兒了,放在平時,皮肉起碼該長了大半。”


    “以前出現過這種情況麽?”


    凱文略一回想,擺了擺手道:“我都活了多少年了,哪記得那麽清楚,大概有的吧。”


    奧斯維德一聽到他說什麽“或許”、“可能”、“大概”之類模棱兩可的詞,火氣就蹭蹭往上冒。就好像他不止是不在乎疼痛,甚至連死活都不那麽在乎。


    能活就活著,萬一哪天被捅了心髒或是碰到別的什麽危險,死了也就死了。奧斯維德甚至覺得凱文的心理跟常人完全相悖,好像*之軀在他眼中根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似的,也不知道是活得太久覺得夠本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但不管是因為什麽,這種態度在奧斯維德看來都很讓人來氣。


    “你自己的身體你就一點都不在意?!”奧斯維德忍不住冷聲喝問了一句,“有沒有什麽解決的辦法?你既然活了這麽久,總該有什麽辦法吧?!”


    凱文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突然就炸了?”


    奧斯維德:“你!”


    他說了一個字就噎住了,看起來像是氣得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冷冷地瞪著凱文看了好一會兒,又忍無可忍地低頭抹了把臉,硬邦邦地道:“算了,你就回想一下有沒有應對的方法,需要什麽東西或是需要什麽人,我都可以派人去找。”


    凱文盯著他半垂的眼皮看了會兒,突然笑了一聲,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小時候被撩急了,幾次放話說以後長大了再見到我,一定要讓我笑著過來哭著回去。現在怎麽轉性了,居然樂意給我跑腿了?”


    他用一雙隻剩指骨的手,勉勉強強理了理被血浸透大半的衣服,道:“我發現我還真不太能理解小鬼的想法,小時候跟長大了居然能差這麽多……”


    “……”奧斯維德一看他開始閑扯淡,氣不打一處來,又沒法無緣無故發出來,隻得撩起眼皮堵了他一句:“你就別難為你那雙禿雞爪子了,好像這衣服理完還能穿似的。”


    見他終於有心思刻薄人了,凱文道:“這話才是你一貫的風格嘛。”


    奧斯維德:“……”


    “別頂著一張板磚臉看我,”凱文說完,見奧斯維德臉色更臭了,又要笑不笑地說了句人話:“在地下被埋了那麽多年,我都能詐屍,這點破皮爛肉算不上什麽。以前應該也有過這種情況,反正最後總是會好的,所以我也沒上心。我大概沒給你解釋過,傷口的愈合情況其實會受很多因素影響。”


    奧斯維德聞言抬眼:“什麽因素?”


    凱文抬手指著窗外比劃著:“比如環境,比如天氣,比——”


    “你說話就說話,能不能別比劃你那兩隻爪子?”奧斯維德頂著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盯著他的手指看了半天,擔心關節處的連接不夠緊實,再多活動兩下,那些骨節都會一根根地掉下來。


    “嘖——”凱文斜睨著他,“你怎麽這麽麻煩?我有點不太感覺得到手指了,活動兩下能保持靈活,有意見?”


    奧斯維德冷冷道:“有。”


    凱文:“憋回去。”


    他說完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促狹地笑了一聲,抬手用食指指骨的尖端在奧斯維德下巴那撓了一下:“還是說……你其實害怕這種東西?英俊威武的皇帝陛下,你小時候有沒有被鬼故事嚇哭過?”


    骨頭尖端劃過皮膚的感覺古怪得讓人有些不自在。


    奧斯維德抬手就想拍開的他的爪子,然而臨到近前又怕把那鬼爪子拍散了架,隻得匆匆頓住了動作,沒好氣地回道:“放你的屁,張口就造謠。我從記事起就沒掉過一滴眼淚,手拿回去!”


    凱文過了嘴癮,挑著眉收了手,繼續操著那雙爪子指著窗外道:“剛才說哪了?被你一打斷我都忘了。哦!天氣,還有季節。春秋天愈合得快一點,你看外麵樹和果子也長得快,一個道理。冬天過於寒冷,血倒是容易止住,但是創口很容易被凍壞,壞了還得自己手動削掉一點,挺麻煩的。至於像現在這樣的夏天,溫度高,濕度重,肉這麽晾著容易餿容易爛,順帶還會招點兒蟲——”


    他這前麵還靠譜,到後麵打起比喻就越來越不像話,聽得奧斯維德眉心直跳卻還總不小心跟著他的話去腦補,腦補了兩段他就忍無可忍地打斷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繼續描述下去我就堵上你的嘴。愈合情況受外界因素影響這個……你真不是瞎編?”


    凱文略微收了收玩笑的表情,搖了搖手指:“跟你說認真的呢。”


    他說完,還非常主動地道:“雖然你小子終於良心發現給我解了手銬,但是這兩天我大概還得在屋裏窩著,不然出去遛一圈,能嚇暈一個團。”


    奧斯維德巴不得他別出去蹦躂,自然沒有任何異議。


    凱文想了一圈,沒什麽要交代的了,於是揮手趕人:“你在這杵著幹什麽,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奧斯維德生平從沒見過揮著骨架子還如此活蹦亂跳的傷患,一時間簡直不知道該以什麽態度來對他,遲疑著不太想就這麽離開。他在腦中掃刮了一圈,問道:“你確定沒什麽需要的東西?”


    “應該沒有,哦對了——”這位大爺看了眼自己抹布似的血衣,一抬下巴吩咐道:“勞駕搞一桶水來,我洗個澡。”


    奧斯維德:“……………………………………”


    你見過兩條胳膊都爛沒了的人直挺挺地站在你麵前要求要洗澡嗎?


    沒有。


    一般兩條胳膊都爛成這樣,沒死過去也該暈了。


    奧斯維德簡直破口就想罵,然而看到凱文那副刀槍不入的模樣,又瞬間悶了火,沒好氣道:“你這樣子還洗澡?兩根爪子在身上劃拉幾下能勾出肉絲來,忍一天能死?”


    凱文一副活見鬼了模樣:“聽說有潔癖的是你啊小少爺。”


    “我今天休假不潔癖!你就是滾一床的血,我也能忍,讓人換套新的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你老實呆著就行。”奧斯維德道。


    凱文鉗著自己的衣服角抖了抖:“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我跟你換換,你糊著一身血悶一晚上試試?”


    他身上本就隻穿了一件修身的薄衫,此時被血浸得幾乎黏在了身上,腰腹一帶都是繃著的,能隱約看到薄削肌肉的紋路。換位想一想,確實不會好受。


    奧斯維德讓了步:“你那胳膊也沒法沾水,這樣吧,我讓人備好水,你用毛巾沾著水把身上擦一遍,換一身衣服,先將就一晚。”


    “也行。”凱文欣然應允。


    奧斯維德讓凱文在裏間避一下,而後招來幾個手腳麻利的內侍官,把床上沾了血的東西統統換了一遍,連地都迅速抹幹淨了。


    熱水幾乎是現成的,內侍官兌好了溫度,端進了房裏。


    “後麵的我來就行了,你們出去吧。”奧斯維德接過毛巾,把人都轟出去,再度關上了門。


    那些內侍官都是守規矩的,不該看的不亂看,不該說的話也絕不會亂說。所以凱文在這屋裏呆了幾天,出了這條走廊,就沒人知道。


    凱文聽見門響,便從裏間出來了,邊走過來邊道:“毛巾放這裏,你忙你的去。”


    奧斯維德根本沒理他,隻將毛巾浸在溫度剛好的熱水裏打濕,頭也不抬衝凱文丟了句:“把那抹布脫了吧。”


    凱文:“……”


    “擦個身體這種事情,就不牢皇帝大駕了。”凱文幹笑一聲,抬手揮了揮,哄雞似的要把他趕出去。


    結果奧斯維德不退反進,已經站在了他麵前,一手拎著冒著一點熱氣的毛巾,冷笑道:“這種時候又知道我是皇帝了?”


    “我不太習慣——”凱文幹巴巴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奧斯維德又堵了回來。


    “你昏睡的那幾天也沒少洗澡,怎麽也沒見你有意見?我看你挺習慣勞皇帝大駕的。”奧斯維德說著,挑了挑下巴,仗著體型優勢道:“比技巧你現在少兩隻胳膊,比力氣你就別掙紮了,剛才不還嚷著糊了一身血受不了麽?這會兒又受得了了?”


    凱文:“……”


    他默默翻了個白眼,心說反了你了,抬腳就要把皇帝踹出門,結果被皇帝眼疾手快壓住了動作:“你一天不找機會打我就渾身不舒服是不是?”


    奧斯維德道:“嘖——我隻幫你擦一下背後的血,前麵的你愛用爪子勾就勾去吧。”


    非常時期非常做法。盡管不論是當神還是當人,凱文都不太習慣跟人這麽貼近,但是畢竟爪子不方便,背後的部分確實勾不到。於是他嗤了一聲,沒好氣地收了腳,道:“行吧。”


    一旦交涉達成了一致,凱文就會變得非常幹脆。他那雙爪子還挺利,三兩下便把那件血衣給剝了,露出瘦削卻並不單薄的上身。


    他的肩背胸腹都覆著線條漂亮的肌肉,薄薄一層,並不賁張,卻每一點都恰到好處。這一看就不是刻意練出來的,而是在經年的實戰中凝成的。


    凱文看到奧斯維德垂著眼睛重新把半涼的毛巾弄熱,眼皮一掃便轉到了他的身後。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散著熱氣的毛巾和另一個人的手指冷不丁碰到背上的時候,他還是感覺有一層雞皮疙瘩順著他的脖頸一路爬到了他的太陽穴。


    不知道為什麽,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古怪。


    之前坦蕩蕩的凱文和牙尖舌利的奧斯維德突然都沒話說了。


    房間裏一時間除了兩人並不同步的呼吸聲,以及毛巾觸碰到身體發出的一點潮濕水聲,幾乎沒有任何別的聲音。


    凱文出問題的是兩隻胳膊,血肉蹭染的位置也基本上都分布胸口一下,腰腹部位沾上的尤其多。


    因為沒有胳膊可以借力,奧斯維德的手隻好扶在凱文脖頸和肩膀的交界處,四隻手搭垂在他的肩骨上,大拇指則按壓著他的後頸。


    毛巾柔軟的紋理一下一下,沿著肩背的肌肉擦下來,最後集中在側肋骨到後腰的位置上,一下一下地磨著那裏的血跡。而脖頸後按壓著的拇指,也隨之一下一下輕微摩挲著那一片皮膚。


    那麽一瞬間,凱文的感覺非常奇怪,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觸覺都消失了,隻有脖頸後麵的那一小片皮膚和後腰那裏還存有知覺。鮮明地告訴他毛巾是什麽樣的紋路,以及……奧斯維德的拇指上有一層薄薄的繭,有些粗糙。


    也不知道為什麽,腰後的毛巾擦了一會兒後突然停了下來,而脖頸後的拇指卻又緩緩摩挲了兩下……


    “差不多了吧。”凱文突然轉頭瞥了奧斯維德一眼,見他一時怔愣,便幹脆抽過了他手裏的毛巾,道:“就那麽一點血跡洗這麽慢,等你全部擦完,天都該亮了。”


    他習慣性地嘲了一句,而後兩步轉到奧斯維德身後,抬腳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衝大門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走了。”


    奧斯維德小腿被他輕踢了一腳,這才反應過來,他順著凱文的力道朝前走了兩步,回頭瞥了凱文一眼,懶懶地說道:“用完就扔,你還真是不客氣啊法斯賓德閣下。”


    凱文兀自走過去重新浸濕毛巾,一邊麻利地擦著胸口和身側沾染的血汙,一邊撩起眼皮道:“我向來這樣你第一天知道?”


    奧斯維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知道你不是東西,但是不知道你這麽不是東西。”


    “快滾。”凱文沒好氣地罵了一句不算,還順手從旁邊抄起一個不知是什麽玩意兒的東西,隨口朝門口扔了過去。扔完也不看砸沒砸到皇帝陛下尊貴的後腦勺,就自顧自低頭擦起了身體。


    奧斯維德邁出門的時候,凱文扔來的東西剛好擦著他的臉飛過,落在前麵一些的地上。奧斯維德反手掩上門,走了兩步將那玩意兒撿起來,瞬間便綠了臉,


    那是一隻靴子。


    兩秒之後,門外依稀響起皇帝的怒喝:“居然拿靴子扔我,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這一天的凱文·法斯賓德閣下還是很囂張的,但是第二天他就傲不起來了,因為睡了一夜之後,他那兩隻白骨森森的鬼爪子終於徹底沒了知覺,不受控製了。


    他連撐著床坐起來都辦不到,兩隻骨架式的手臂毫無生氣地垂在身側。


    凱文:“……”


    好在自從他被圈禁在這裏,親愛的皇帝陛下就養成了每日晨昏定省按照三餐規律往這裏跑的習慣,搞得凱文一度以為自己住的地方不是什麽寢屋,而是哪個點名報道廳。


    雞都沒他時間準。


    於是大清早奧斯維德推門進來的時候,癱瘓在床的凱文便把昨晚的一係列古怪感統統拋諸腦後,他難得親切地衝奧斯維德點了點頭道:“早啊,陛下。”


    奧斯維德一開始沒發現問題,倚著房門抱著胳膊道:“我生平頭一次見人躺在床上跟人打招呼。”


    凱文翻了個白眼:“你這不就見到了麽。”


    “你要賴到什麽時候?早餐他們都備好了,就打算端過來了。”奧斯維問道。


    凱文:“……來幫我個忙。”


    他主動開口求幫忙簡直是破天荒的事情,奧斯維德挑起眉毛,一臉新奇地道:“什麽忙,說。”


    “我大概起不來了,手沒感覺,你把我扶坐起來。”凱文道。


    奧斯維德:“……”


    他幾乎隻愣了片刻,就立刻站直了身體,大步流星到了床邊彎腰看著凱文的手指骨:“什麽叫沒感覺了?”


    “一個晚上沒動,鏽了。”凱文想了個非常合理的解釋,“別廢話了,把我弄起來。”


    奧斯維德沒再譏嘲他,而是皺著眉,托著他的頭將他抱坐起來。


    “行了行了,倚著床頭就行,我其他地方還是好的。”凱文道。


    “腰朝前。”奧斯維德說著,在凱文身後塞了個橫枕,以免他靠得太不舒服。


    “陛下,給指揮官閣下準備的早餐好了。”門外的內侍官低聲提醒。


    奧斯維德沒讓內侍官進來,而是自己去把餐盤端了過來,擱在了床頭櫃上。


    凱文:“……”


    奧斯維德:“……”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奧斯維德終於忍不住翹起了一邊嘴角,好整以暇道:“看來閣下是沒辦法自己動手了。”


    凱文默默看了眼滿盤的豐盛食物,又瞥了眼奧斯維德,隻覺得這混賬玩意兒臉上簡直寫了大大的四個字“喜聞樂見”。顯然,這貨非常熱衷於看人服軟。


    “你應該慶幸,我小時候沒跟著你有樣學樣,學成個驚天動地的混蛋。否則——”奧斯維德漫不經心道:“肯定要在這種時候,捏著食物放在你嘴邊,說:‘想吃可以,求我’。”


    凱文:“……你腦子壞掉了?”


    有求於人還這麽欠的,全天下大概都找不到幾個了,就連皇帝都忍不住對他歎為觀止。


    奧斯維德心裏笑著臉上繃著,頂著副紆尊降貴的□□臉,將托盤裏的食物一勺勺送到凱文嘴邊。


    被伺候的那個偏偏一點兒自覺都沒有,十分泰然自若地指揮著:


    “蝦湯,兩口。”


    “給一顆甜果。”


    “一口黑麥麵包。”


    “這個不要。”


    奧斯維德盯著銀叉上的兩片普蘭菜葉:“……你活了這麽多年還挑食,好意思?”


    凱文很不理解:“活了多久跟吃不吃這玩意兒有直接關係?”


    奧斯維德:“講點道理,普蘭菜葉補血,你需要多吃一點。”


    凱文嗤笑一聲,滿不在意:“我這兩條胳膊皮還沒封上呢,上麵剛補了血,破口這邊就該流了,你傻嗎?”


    “你這是哪門子的歪理?”奧斯維德看到他這樣子就氣飽了。


    總之,不管怎麽說,偉大英俊的前光明神、現指揮官就是對普蘭菜葉厭惡至極,他這麽描述了一句:“這玩意兒的味道,總讓我想起安多哈密林泥土深處紮窩的青色軟蟲。”


    奧斯維德:“……”


    聽完這種鬼話,他覺得今天早上的早餐可以徹底省了,他大概是不會覺得餓了。


    “你臉色也挺難看的陛下,要不你補了吧。”凱文拖著音節,說得十分討打。


    他媽的臉色難看究竟是因為誰啊?!奧斯維德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後綠著臉那兩片晾了半天的普蘭菜葉給吃了。


    “還有鬆塔魚片上放著的兩枚石巴果,也勞駕你解決了吧。”凱文十分不要臉道:“魚片給我叉過來就行。”


    奧斯維德:“……”


    一頓早飯下來,餐盤裏所有凱文不樂意吃的東西都進了奧斯維德的肚子,搞得本來毫無食欲的皇帝陛下灌了一耳朵的青色軟蟲和飛漿蜘蛛,帶著一肚子的菜葉水果,黑著臉走了。


    臨走前還得幫凱文大爺拿走餐盤,翻好書頁。


    好在這種精神*雙重折磨的日子並不長久,正如凱文自己說的:“傷得再嚇人,也總有會好的時候,沒什麽好上心的。”


    他癱著的時候,皇帝變著花樣把各種補血補肉補骨頭的東西摻雜在一日三餐的食物裏,連哄帶騙加威脅塞進他的嘴裏,還得幫著解決他不吃的那些,可謂十分辛苦。


    但是辛苦還是有效果的,凱文的氣色在這幾天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三天過後,他的兩條胳膊終於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長出了皮肉。


    而這短短的三天裏,其他的事情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北翡翠國因為薩丕爾的封國令變得混亂不堪,石化怪病流傳的同時,不知哪些人聽信了一些邪書上的巫術傳言,相信嬰孩的血是這世間最為純淨的東西,可以對付這種性質古怪的石化病。


    這樣的傳言一經流散後果不堪設想,而薩丕爾這個瘋子被逼急了很有可能幹出一些更出格的事情,緊緊毗鄰於北翡翠國,並且和薩丕爾積怨已久的金獅國不得不做著準備。


    同時,那幾位來訪的城邦國國王跟奧斯維德達成了協議,一方麵,由金獅國提供足夠飲水源,解除石化疫病,另一方麵,那些城邦國和金獅國之間結成了聯盟,把七百年來一家獨大的北翡翠國包在了其中。


    看起來,形勢似乎並不算晦暗。相比於有了同盟者且民眾安樂的金獅國,被圍在其中內外交困的北翡翠國的處境似乎更加難堪一點。


    但是奧斯維德卻格外謹慎。他雖然不是巨獸人族的,但某些時候也會有點兒所謂“獸類的直覺”,他總覺得事情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順利……


    他隱約覺得哪裏有點兒古怪,卻一時說不出來究竟是怎麽個不對勁法。


    接連下了很久的暴雨這幾天突然勢頭變小了,每天上午幾乎都是幹熱的晴天,直到幾近傍晚才會氣勢洶洶地滾來一波雷雨,忽閃的雷電映得整座城鎮乃至半片大陸都明明暗暗的,隱約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


    凱文開始長皮肉的那天,甚至連傍晚的雷雨都沒能落下來。


    而這雷雨又總是任性極了,一停就是好多天。


    凱文兩條胳恢複原狀後,便從懸宮內院搬回了青銅軍大本營,帶著大營裏的士兵以及小獅子班日行操練。


    如此過了半個月後,神官院那邊終於一道急報通傳到了奧斯維德書桌上,上麵隻有一行字:“雨季提前結束,西部荒漠那邊出現了非常奇怪的情況,請陛下移步觀象台親自來看。”


    收到這道急報的時候,凱文剛好過來例行匯報,還沒來得及搞明白怎麽回事,就被奧斯維德拽上了馬鷲,沿著長長的鐵索道,隻奔神官院最高處的觀象台。


    結果剛一進去,兩人就被裏麵的景象驚得一愣——


    那位一直負責主要事務的老神官正沿著觀象台的邊緣,一邊腳步淩亂地跑著,一邊嘴裏念念有詞,說不了兩句,聲音還會突然增大,看起來像瘋了一樣。


    兩個年輕的神官企圖攔住他,卻沒能成功,搞得形容非常狼狽。


    “怎麽回事?讓我來,就是給我看這種事情?”奧斯維德一時間不能確定這是什麽情況。


    其中一個年輕神官道:“不不不,陛下,莫格利神官給你發完急報後,趴在觀象台邊不知道又看到了什麽東西,突然就成了這個樣子。”


    “哪邊?”奧斯維德皺眉問道。


    “這裏。”年輕神官指了指正對懸崖的那一側邊緣的一方黑色水台,“南方這個,但是我們湊過來卻什麽也沒看見。”


    神官院的觀象台上,東南西北邊分別各有一方黑石水台,水台底部有暗色的龜裂紋,乍一看淩亂得毫無章法,細看卻又似乎藏有乾坤。有些龜裂紋交織處沾有金色的圓點,有大有小,疏密錯落。遠看起來,像是最繁複的星空。


    奧斯維德湊到南方水台邊朝裏看了一眼,發現裏麵平靜無波,沒有任何異象。


    他蹙眉沉吟片刻,道:“那老神官給我的急報裏說是什麽奇怪情況?”


    年輕神官指了指西邊的水台,道:“是這裏,跡象還在,但是很淡了。”


    奧斯維德大步過去彎腰查看,就見黑石水台的底部,右上角的位置,隱隱又一圈像是灰塵籠聚出的花紋,正在緩慢地被水衝淡。


    “這是什麽花紋?”奧斯維德隱約覺得那有點像一張人臉,但是因為太淡了,有些扭曲,不大認得出來。


    神官指了指花紋中的某一個凝聚點,道:“這裏本來是一個圓形圖騰,現在看不清了。”


    “什麽圖騰?”奧斯維德問道。


    神官道:“不死鳥,陛下,是象征光明神法厄的不死鳥。”


    凱文猛地抬頭:“……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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