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讓他吃驚的是,他在離玫瑰舊堡越來越近的時候,感覺到了一種極為熟悉卻又久違了的……舒適感。


    就好像被灌進了一大口新鮮空氣,或是在冰天雪地中跳進一池溫熱的泉水裏,又或者嚴寒酷暑裏冷不丁送來的一陣涼風。


    總之,讓他全身都無意識地放鬆了下來。


    然而很快,他就渾身一個激靈般地清醒過來。這種危險的環境下能讓人覺得放鬆而愉快的,不一定是什麽好東西。而讓他覺得愉快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也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尤其是,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某一樣東西,某個他曾經親手毀了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旦在他腦海中出現,他抓著韁繩的手便猛的一緊:“奧斯維德!回頭!”


    他抓著韁繩,猛地往回拽了一下,卻發現身下的巨大猛獸並沒有止住前行的勢頭。


    “奧斯維德?!”凱文叫了一聲,臉色肅然一冷,立刻感到了事情的不正常,一切似乎來的比他預料的還要嚴重。


    然而奧斯維德卻沒有立刻回應他,依舊一聲不吭的朝前飛行,速度絲毫沒有要減慢的意思。


    而且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身後隆隆的馬蹄聲,以及巨大的翅膀扇動聲,他甚至能感受到先行軍的馬鷲掀起的狂風,正一陣一陣猛刮在他的背後。


    怎麽回事?!


    他愕然回頭,發現原本被他和奧斯維德甩在身後很遠的先行軍,不知怎麽突然趕了上來,並且越來越近,甚至大有要超過他們的意思。那些馬鷲何止是疾馳,簡直是在不要命地狂奔,有種近乎瘋狂的感覺。


    “伍德!退後!”凱文在天狼的背上朝底下的人喝令著,卻發現伍德和尼克他們跟奧斯維德一樣,仿佛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無動於衷。


    “聾了嗎?!退後!”凱文一邊死死拽住韁繩,企圖拖慢天狼的速度,一邊俯下身衝地麵上狂奔著的軍隊下令。


    因為風太大太烈的緣故,他幾乎要用吼的才能將自己的聲音傳過去,然而兩聲喝令下去,卻依舊沒有起到任何效果。


    都瘋了嗎?!凱文在天狼背上愣了片刻,目光卻再一次被玫瑰舊堡附近密密麻麻的人群引了過去。


    因為隨著距離的靠近,他愕然發現那些人群當中,居然橫著一麵金獅國青銅軍的軍旗。


    他對那麵旗子實在太過熟悉,以至於隻模糊地掃過一眼,甚至還沒看清楚上麵的紋路,就輕易地認了出來。


    留在金獅國大本營的那一批青銅軍,後來都被奧斯維德連同其他幾支大軍進行了混編。這時候還舉著單軍旗的,隻可能是兩撥人。


    一撥是跟凱文他們一起跳進大裂穀深處,在另一條密道中負責接應各城城民的。而另一撥,則是之前奉命鎮守在荒漠和金獅國接壤地段的駐守軍,也就是米奧所帶領的那一支大軍。


    不論是從路線來看還是從距離來看,此時紮堆在玫瑰舊堡腳底下的,隻可能是後者。


    可是米奧並不是不聽命令就亂行事的人,他為什麽會放棄駐守接壤地的,帶著大軍來到這裏?!


    更讓他惶然的是,玫瑰舊堡腳底下的人顯然不止米奧一波。從大片呈現不同色塊的製式鎧甲來看,密密麻麻的人群當中,包括了雷音城、沛達城那一批大小城邦國的散兵遊卒,看起來像是幸存於沙鬼襲擊的殘部。


    如果他沒有眼花的話,那其中甚至還有北翡翠國的邊疆守衛軍……以及一些並非來自於軍隊的人。


    凱文眯著眼,透過茫茫風煙朝遠處又望了一眼,從前往後,四下裏都掃了一圈……


    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因為他能看到,有更多的螞蟻一樣的黑色小點正一點點地朝著這裏移動。


    像是中了邪一樣,又好像是在千裏朝聖一般,不顧阻礙又茫然地朝這裏聚攏過來。


    好像玫瑰舊堡這片在風沙中埋了數百年的廢墟突然成了整個大陸的聖地。


    看著這樣的情景,凱文愣了片刻,麵色突然沉靜了下來。垂下的眼睫掩住了他的雙眸,讓人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盡管離玫瑰舊堡還有一段距離,盡管還有兩片旋轉的風窩遮擋著他半邊視野,但是他差不多已經猜到,玫瑰舊堡存在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了。


    奧斯維德的目光直愣愣的,翅膀卻像是受什麽東西指引似的微微傾斜了半邊,以一種盤旋的姿態,漸漸繞過了那兩片擋著大半廢墟的風窩。隻剩下殘垣斷壁的玫瑰舊堡終於在凱文眼中現出了全貌。


    而那其中掩映著的東西,也終於完整地露了出來——


    那是一隻一人多高的巨鳥,垂著長長的尾羽,停棲在一堵高高的斷牆之上。它通體散籠罩著一層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的光,以至於人們根本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樣,除了那修長的輪廓和漆黑的眼睛。


    它雙翅帶著燃燒的赤焰,灼灼烈火飽含著強盛的生命力,仿佛永不會熄。


    攢聚過來的人越多,那隻巨鳥的輪廓就越發耀眼。


    直到凱文出現在玫瑰舊堡上空的時


    候,那隻一動不動的巨鳥突然活過來似的,抬頭衝著他的方向清嘯了一聲。


    與此同時,它周身的亮光驟然傾瀉而出,耀眼得仿佛世間另一個太陽。


    凱文身下的天狼身體突然一沉,仿佛承受不住巨鳥流瀉出來的光芒一樣,在那一瞬間,如遭重擊般暈了過去。


    好在巨大的雙翅幫他緩衝了一點下落的速度,而在落地的那一霎那,凱文倏然翻身一躍而下,護了一下它的頭。


    天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昏死過去再無聲息。而後麵浩浩蕩蕩趕來的先行軍,在光芒的撞擊之下,連人帶馬轟然倒地,砸起滿天風沙。


    外圍的人還都隻是暈死過去而已,至於裏麵的人……


    凱文閉了一下眼,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握成拳。他抬腳大步流星的朝舊堡斷牆走去,那些擠擠攘攘擋在他前麵的人幾乎沒有造成任何阻礙,輕輕一撥就散開了。


    因為他們早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上萬的人聚集在這裏,從外圍往裏看去,除了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密密麻麻的人頭,這是非常驚人的一幕,甚至讓人毛骨悚然。


    而那些失去意識的人,在被凱文排開的那一瞬間,如同被劈開的潮水一般往兩邊倒去。他們倒地的姿勢非常怪異,就像是被某種力量驅使著要跪下一樣。


    這種姿態使得凱文的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臉色從來沒有如此凜然過。


    而越往裏走,他的臉色就越難看,冷得如同剛從冰窖裏挖出來的一樣,因為他腳下踩到的沙地越來越潮濕。


    浸染它的並不是什麽水,而是血……


    凱文不知道他來這裏之前,圍聚在這裏的人們究竟經曆了什麽,他們遠沒有後來的人那麽幸運,除了一部分昏迷的之外,更多的人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們死亡的那一刻,甚至還保持著直挺挺站立的姿勢。又因為人太多的緣故,相互攢聚成簇,居然少有人栽倒下去。


    直到凱文撥開他們的那一瞬間,才保持著一臉驚詫的表情,以一種虔誠跪地的姿勢側歪過去。


    最初凱文還下意識的用手托一下,到後來他閉了閉眼,索性不再伸手。因為他根本扶不過來,而就算他扶了一把,那些人也不可能再有心跳。


    汩汩的鮮血,從他們的身體裏頭流了出來,一眼望過去,甚至不知道傷口究竟在哪裏。


    凱文就這樣,帶著滿腳淋漓的鮮血,一步步走到了玫瑰舊堡殘損的高塔旁邊,和那隻一直籠著光芒和火焰的巨鳥咫尺相對。


    自他從安多哈密林地底下重新蘇醒後一直蒼白的皮膚,終於開始有了點血色。


    就好像久病不愈的人終於開始慢慢恢複健康一樣,但他的表情卻並不愉悅,甚至是沉默而沉重的。


    這隻巨大的聖物就是不死鳥,光明神法厄的本體神格,千萬年前的那個黃昏裏被他親手捏碎的那隻。


    他從沒想過還能再跟自己的神格重新相見,畢竟從沒有誰能夠把已經毀掉的神格重新凝聚起來。


    會費盡心力去做這件事的人,除了梅洛不會有第二個。而他做這件事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讓凱文重新獲取神格,再由他親手殺掉,將神格永久地繼承過去。


    凱文可以選擇不接受,然而最純正的神格在沒有軀體的包裹下,會不斷地吸引人們前來朝聖,然後他們就會像此時匯聚在這裏的人一樣,因為承受不住神格的光,或死亡,或昏睡。


    他也可以選擇像千萬年前一樣,再一次親手把自己的神格毀去。然後他很可能會和梅洛再次陷入循環往複之中,永不休止。


    又或者,他還有第三種選擇……


    凱文盯著不死鳥的眼睛,似乎在透過它回想著什麽事情,片刻之後,突然從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嗤笑。


    他衝高傲的巨鳥伸出了一隻手,沉聲道:“我回來了。”


    不死鳥一聲尖嘯,雙翅一掃,從高塔斷牆上傾身落下,融進了凱文的身體裏。


    它周身沐浴的耀眼光芒籠罩在凱文身上,兩片翅膀上裹挾的金色火焰被凱文握進手裏,轉瞬間化作一彎金色長弓。


    盛光中站著的人挺拔而修長,腳上沾染的鮮血在聖潔之中平添了一分肅殺之氣。


    “喜歡我送您的禮物嗎?凡人生而應當跪拜在神明腳下,這是我最後的敬意。”梅洛緩慢和輕巧的聲音順著四麵風聲傳來,卻不知源於何處。


    聖光中的人冷冷一笑,憑空抽了一支金色的長箭搭在弓上,看也不看便朝某個方向直射出去。


    那處空中的黑風驟然變成長蛇模樣,又被倏然而至的箭矢瞬間釘穿,轟然四散。梅洛的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


    射箭的人拎著弓微微偏頭,漆黑靜默的目光掃過千萬人馬。


    這和神官院老神官莫格利所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隻是他看到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光明神法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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