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為何隱瞞身分以及內心的矛盾、恐懼毫不保留地告訴尋蝶,傲梅重傷落水後,他心裏的悔恨與自責也說得揪心,然而思齊洞內的事,他卻選擇不說。


    那事太過震悚,在她尚未重新接納他之前,說出來反而造成她的困擾,甚至聽起來像是為了博取她的同情,所以,不如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再說。


    「嗯,很好聽的故事。」尋蝶停下腳步,嗓音幽幽不帶起伏。她順了順頰邊的墨發,手指有些顫意。「你跟我說這些,是要我為這個故事下注解嗎?」


    鳳歧呼了一口大氣,彷佛兩顆大石壓在他的雙肩一樣。突如其來的沉默與倏止的腳步聲,讓尋蝶好奇回頭,百花湖上多如繁星的花燈,暈黃朦朧的光柔化了他剛毅的輪廓,下顎微微往上揚的他,側臉看來頗為醉人。


    「我以為她死了,還在她雙親的墳旁為她立了衣冠塚,讓她的魂魄有所依歸。」他倚著回廊上精雕的扶杆,解開束發,任清風拂亂。「我義母生前總要我多種福田、多行善事為後世子孫積德,我能救的、能幫的絕不吝惜,但也沒有真的期待過什麽福報,直到現在,我才知道真有其事。」


    他笑了,尋蝶卻困頓了。


    「你這人說話怎麽顛三倒四的,起承轉合懂不懂呀?」他方才提到衣冠塚,還沒解釋清楚就跳到種福田、行善事,是她資質駑鈍不成?這中間有什麽關連?


    「你跟梓姨一樣,耐性不多。」


    她氣得撇過頭,嘟嘟的小嘴很誘人。鳳歧舔舔下唇,移開目光。「一定是上天庇蔭,她沒死,還好好活著,我看到她的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幾年,我不時以為自己看見她了,衝上前去,抓到的是兩手空虛,可這次不一樣,是真的,那溫熱柔軟的觸感我還記在心裏,她就是上天賜給我的福報。」


    望著左手掌心,鳳歧嘴角微勾,看得尋蝶一陣臊紅。


    「瞧你高興的,生平第一次抱姑娘家呀?梓姨說你老愛路見不平,拔刀亂助,每次回春鬆居都會帶姑娘,要她們幫忙找婆家親戚,你剛才說的姑娘倘若不是落水,你誤以為她死了,心裏會惦念她這麽久嗎?」所以說,隻是內疚罷了。


    尋蝶撇過頭去,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略受影響的心緒。他的激動,不過是因為有了贖罪的機會,不是因為在乎她。


    她不能有所期待,每每期待的下場有多痛苦,她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鳳歧看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態似乎有抹疲憊,的確,她決定以溫尋蝶的身分過活,不就表示想舍棄以前的苦痛?


    他話鋒一轉。「你吃醋了?」


    「誰吃醋了?你少胡說八道,我不過就事論事,你不愛聽,那是你家的事。」她負氣往前走,將他拋在腦後。


    「好好,不逗你了。」


    鳳歧邁開大步跟上,尋蝶小腳跨出的步子,還不足他長腿的一半,隻能悻悻地望著擋在她前頭的他。


    「跟你說正經的,她現在還在生我的氣,不肯認我,所以我想請教,如果你是她的話,我要怎麽做,你氣才會消?」


    「我說過了,我是尋蝶,不是傲梅,別來問我這個,我給不了答案。」


    「我有說那個姑娘是傲梅嗎?」


    「你——」尋蝶氣炸了。一對上他,她總是敗北。「你下午衝著我頻喚傲梅傲梅,原來你心上擱了這麽多位姑娘,鳳管事,是我小覷你了。把琴給我,你忙去吧,不打擾了。」


    什麽不逗她了,從頭到尾都在耍著她玩,衣冠塚的事,八成也是哄她的。


    「別,我道歉,你別生氣好嗎?」他輕摟她的腰,就怕她一氣之下,咚咚咚地跺回房,把門甩上,他就沒招數可施展了。「我很認真的,你說說,我該怎樣才能讓她消氣?」


    「哼,你自個兒想辦法吧!」尋蝶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回連琴都不要了,氣呼呼地衝回房去,撩著裙擺的模樣挺豪爽的。


    「嗬,真可愛。」腳很痛,鳳歧卻止不住笑意。既然她要他自個兒想辦法,那就照著他的法子進行吧——


    春眠不覺曉,如此涼爽舒適的天氣,尋蝶不睡到日上三竿,根本舍不得離開令人眷戀的被窩。


    偏偏,就是有人看不慣。


    「……吵死人,一大清早的,敲什麽敲呀……」薄被摺了兩層覆耳,還是驅不走清晰的敲打聲,以及馬車負載重物時發出的嘎吱響。


    更甚者,一群男人的吆喝像鬼魅一樣纏著她,揮之不去。


    尋蝶哪裏還睡得下,換上衣裳套上鞋,青絲未順就想到門口找人理論,問問看是誰這麽不識相,淨挑她好眠的時候施工。


    一開門,差些撞到個小姑娘。


    「唉喲!誰呀,冒冒失失的。」她著實嚇了一跳,撫著胸口驚魂未定。「你要找我也站旁邊點,哪有人站正門口的?又不是堵人討債,嚇死我了!」


    「尋蝶姊,你可醒啦。」小姑娘紅著臉。「我叫小喜兒,是鳳大哥要我來服侍你的。」


    「鳳大哥?」這稱謂教尋蝶揚了柳眉。


    「是呀。鳳大哥不要我們稱他管事,喚一聲大哥剛好,起初梓姨反對,怕我們造反難管教,是鳳大哥堅持拉近彼此關係,不用管事囑咐叮嚀,自然一心為春鬆居著想,他說哪天叫著叫著,還真成了一家——」


    「停!到此為止。」小喜兒笑得眼也亮眉也亮,看得她真不是滋味,悄聲抱怨一句:「他還真會收買人心,老的小的都給他收得服服貼貼。」


    見小喜兒拉長耳朵想聽,尋蝶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逕自往樓下走去。「我自己一個人慣了,不愛人跟前跟後,你去跟『鳳大哥』說別費事,你跟著梓姨還有譜些。」


    「啊——尋蝶姊你不能走,鳳大哥準備了桂花糕,你還沒吃呢!」小喜兒急得哇哇大叫。


    「桂花糕?」


    隻見小喜兒遞上四果盒,裏頭擺滿杏色桂花糕,圓扁的糕點上鑄了一個「珍」字,尋蝶的臉色當場沈了三分。「這男人把戲真多,想甜我的嘴?小喜兒,你跟了我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幫我把這些礙眼的甜食吃了。」


    她記得這桂花糕,別有洞天內,她吃過幾塊,鳳歧還帶她去搖桂花,卻不對時節,摘了幾片桂花葉也當有趣。


    他買回寶珍齋的桂花糕,是想消她的氣嗎?尋蝶抿抿唇,用力地別過頭去。


    哼,她才不領情呢!


    「我不能吃,這是鳳大哥親自買回來的,意義非凡哪。」春鬆居上下全知道新來的鳳歧管事,喜歡上了第一琴師溫尋蝶,這對鴛鴦外表登對,梓姨也很看好,直說肥水當落自家田,偏偏女主角沒意思就算了,還反感得很,急死她們這群助陣的觀眾了。


    「他就算累死十匹馬,跑斷十條腿也與我無關……」耳邊喧囂越發刺耳,心情已經很不好的尋蝶立刻發飆。「門口到底是在搞什麽鬼啦!掘地都不需要報備的嗎?」


    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再持續個一、兩日,她鐵定發瘋。


    「是鳳大哥在忙啦,他說要改改春鬆居的門麵。」


    「改改春鬆居的門麵?他腦子到底裝什麽東西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做出成果,好鞏固他管事的位置?


    春鬆居可是按照蘭姨的意思蓋的,不能說改就改,梓姨難道不反對嗎?


    「我瞧瞧去,你別跟來了,回我房間把桂花糕吃完,剩一塊我就打你屁股一下。」


    尋蝶內心亂糟糟的,揉著額角,滿臉疲憊地往大門走去,心裏的咒罵打從一踏出房門開始就沒停過。


    她實在搞不懂鳳歧的想法,他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不讓她刻意忽略他這個人,那她不得不承認這做法實在高竿。


    但,他又何苦來招惹她呢……


    春鬆居以春撥樓為先,雕砌的紅牆上,對開兩扇酒甕窗,每戶六個酒壇對放。夏培館反之,雕以梅籣竹菊,乃精hua所在。


    以茶為本,以酒助興,這是春鬆居不變的宗旨,雕飾建築風格各開——大器輝煌的春撥樓,細致華美的夏培館。


    秋收台、冬藏院建以自用,則以舒適簡便作為主軸,這些理念皆來自沁蘭,對梓姨與尋蝶來說並無更改的必要,甚至作為日後修繕的準則,鳳歧卻打破這舊規。


    「鳳大哥,不好啦,尋蝶姑娘氣呼呼地往這裏衝來了,你該不會沒跟她商量過,隻取得桑老板的同意吧?」


    「往這來啦?嗬,她今天起得真早。」鳳歧打著赤膊,精壯結實的體態沁著薄汗。「等會兒你攔著她,這裏雜亂,我怕她危險。」


    扛起粗重木條,鳳歧往左側掘開的土堆一插,架上栽植的金桂樹,上臂賁起的肌肉線條,結實好看。


    「你到底在搞什麽鬼,一大清早敲敲打打,你當每個人天未亮就起床找蟲吃呀?」尋蝶一到門口,識相的粗工們不約而同讓出一條路,鳳歧聞聲抬頭,正巧與她四目相對。


    她潤了潤唇,刻意忽視他結實的身體。「鳳管事,你把門口一對紅柱遮起來,是嫌上麵刻的龍鳳太礙眼嗎?」


    「我是怕髒,才事先隔起來的。」拍拍雙手灰塵,鳳歧笑出一口白牙。「這裏亂,別弄髒你的衣服。」


    地上滿是木條泥巴,粉紫色的裙擺早已難逃黃土,一抹一抹地上了色,尋蝶倒不在乎,心思全讓門口兩側的金桂吸引了。


    「桂花?你是聽了哪個風水師的話,打算種桂樹招財嗎?」難怪梓姨不反對。


    當蘭姨打算把春鬆居移到百花湖上的時候,馬上跳出來反對的就是梓姨,擔心花費高,最後又落得血本無歸,後來蘭姨祭出一句算命師說的遇水則發,隔天便立刻動工。


    汗水沿著鳳歧的劍眉蜿蜒而下,朝陽令他的鳳目微眯,這時的陽光已有熱氣,他跨步走向尋蝶,將她帶進樓閣內。


    「你吃過桂花糕了嗎?」他問著,仍不忘指示門口的壯丁繼續工作。


    「我跟你說桂花樹,你偏要問我桂花糕,非得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本領才能當管事嗎?」她可不像二八年華的青澀姑娘懵懂,耍點小把戲就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嗬,倒也不是。」他低笑,不改神色,清澈的眸光透著包容,不管她如何抱怨挑剔,終究不改沉穩,與她記憶中靜不下來的鳳歧有些不同,她喉頭像鯁了魚刺一般,難以吞咽。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姑娘吧?她家門口就種了兩棵金桂樹,等花期一到,還能佐桂花入菜呢。」


    「你——」這話如響雷,轟得她腦子都不靈光了。「你種在這兒是什麽意思,你以為、你以為她看了會開心,就原諒你了?」


    「我希望,她能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他斂下目光,知道她無所適從,更不知該用溫尋蝶的身分作何反應。「去用早膳吧,別餓著了。我答應梓姨中午前完工,不礙到她的生意。」輕撫她的腦後,勾起幾絲披順的青絲,他未作流連,便往外頭走去。


    她的發上還留有他的觸感,尋蝶順著發,抿唇不發一言。這男人究竟是用心還是用心計,她也下不了評斷——


    驀地,她像發現什麽似的,睜著杏眸追了上去。


    「你背上的傷哪來的?」那膚上一大片怵目驚心的傷痕,已無一處平坦,縱然收口,依舊不難想像起初的疼痛。


    她一心怨著過去的欺瞞與蒙蔽,拒絕猜想他五年來音訊全無,可能是遭遇到什麽事,直到他背上的傷痕喚醒了她。


    他不在蘭姨過世的時候回來,不是因為他不願;未曾搜索過她的屍身,便自作主張為她造了衣冠塚,完全否定她生存的可能,也不是他不肯,而是他不能?


    夙劍視他為師門叛徒,青玉門上下同仇敵愾,豈會少他一頓責罰?


    相對於她的驚愕,他隻是淡淡地...帶過。


    「也沒什麽,就幾條難看的疤,反正傷在後麵我自己也看不到,別去在意就好了。」真是大意了,他並不想動用苦肉計這招。


    「那腹部這條呢?」方才她壓根兒沒注意,看了他背上傷痕,才認真地巡視過他正麵上身,沒想到他右下腹竟有條突起的疤。她刻意探向他右側背後,果然對應的部位也有道疤痕,她滿是震駭,急問:「何時傷的?」


    「嗬,就知道你關心我。」鳳歧笑得滿足。


    縱然她對他不諒解,也慢慢拾回以前的情分了。他真的為此高興。


    「你!」尋蝶氣得臉頰愈來愈鼓,不悅地撇過頭。「算了,你不想說,我也不稀罕,反正我又不是你的誰,你何必對我掏心掏肺的。」


    「生氣了?」他連忙安慰。「別氣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跟你右手一樣是道胎記而已。」


    「胎記?!」這麽說來確實是劍傷了。尋蝶對此說法就算不滿也得接受,她不想自打嘴巴。「那我隻能說令堂挺會生。」


    「噗哧——哈哈哈!」他真的不是故意當她的麵大笑出聲,難怪梓姨說她常冒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話。「噯,別走!咳,我不笑就是了。」


    鳳歧攔下尋蝶,瞧她唇瓣緊抿,美目微眯,打算來個相應不理,他暗道糟糕,連忙安撫。


    「你想知道,我怎麽可能不說,但是你得讓我延個幾天,梓姨交代我不少事情,期限短促又急,我得優先處理。」


    「好吧,既然你都抬出梓姨了……」她紅著臉,忙著澄清。「先跟你說好,我這個人什麽事都好奇,你可千萬別會錯意,以為我……對你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嗬,當然。」他漾起淺笑。


    她若好奇心旺盛,梓姨怎麽成天念她一副死人樣子,對人對事都愛理不理的。


    嗬,這丫頭,還真嘴硬……


    過了幾天,日子來到十五,早上飄點小雨之外,依舊風和日麗,滿城飛花。


    按照慣例,尋蝶不到日落絕不踏出房門一步,平常編曲授琴的她還得練習新曲,剩餘時間全分去閱讀小說、傳記、軼聞,收集編曲的靈感。


    奇怪的是,今天日未西沈,遙掛東方,尋蝶纖纖襲人的身影就出現在春撥樓二樓的主座上。她斜臥躺椅,手持紅皮小說,頭梳雲髻,頰邊自然垂下兩綹微彎的發絲,不點而朱的櫻唇小口吃著綿白的桂花榚,一旁的桌上還有一碟杏仁薄餅供她換口味。


    「梓姨說你該待在房裏練琴的。」鳳歧覷了個空,捱到她身畔坐下,將手上一疊厚厚的標單擱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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