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是不跟他離開,把話講清楚這麽難嗎?


    尋蝶倚窗而坐,窗外的景色是愈看愈浮躁。


    有什麽神秘的,最後她也會知道不是嗎?稍微解釋一下也好呀,嘴巴緊得跟蚌殼似的,氣死人了!


    更氣人的是,她還是沒誌氣地跟來了。


    坐在馬車上,尋蝶回想被人架上車時的窘境。馬車一開到門口,問不到答案堅持不動身的她,右脅衝出為她準備好包袱的小喜兒,左側殺出伺機已久的梓姨,後方一班樂師與跑堂的夥計,送行的人馬擠得春撥樓水泄不通,不少客人指指點點,耳語紛紛,最後她隻好認命被人趕上架,進了馬車門。


    搭了一日馬車,隨意找間客棧留宿,隔天用完早膳後馬上換乘船,路途委實不近,她這些年鮮少在外奔波,疲態難掩,看在鳳歧的眼底,實在心疼。


    她明明好奇得緊,卻又因倔強而忍住不問,眼底的責怪怨懟還會少嗎?可他也必須忍耐,不見得比她好受,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卻又開始忐忑不安。


    「你帶我到嘉興有何用意?要坐船,百花湖上的扁舟也使得。」


    尋蝶先一步踏上望吳橋,回憶一幕幕浮上眼前,恍若隔世。若她猜測的不錯,他等會兒應該會帶她到菩提丘。


    「來,走這。」


    鳳歧並未往東郊走去,找了間客棧下榻後,隨即來了十多名壯漢,好像是他事先約好,其中還有一位堪輿風水的陰陽先生。她愈來愈糊塗了。


    「鳳公子,明日辰時是這十天來最好的時辰,以二刻為佳。」陰陽先生頓了頓,再問:「親人有來嗎?」


    「有,就是這位尋蝶姑娘。」他將尋蝶推了出去。「她就是寒家的後人。」


    寒家的後人?尋蝶警戒心大起,隔開鳳歧的手,臉上神色堅決。


    「你到底要我做什麽?別以為我現在好說話,你連分寸都不懂得拿捏了。」


    「都到嘉興了,我還會瞞你什麽不成?」撫著她充滿生氣的小臉,他害怕她接下來的反應比預料的還要激烈。「我打算把你爹娘的墓移柩到銅安。」


    移柩?尋蝶美眸圓瞠,不敢置信地瞅著他。難怪他說這件事非她不可。


    「為、為什麽要這麽做?」幹澀地吐出這句話,她腦子混沌得很。


    「我記得你曾說不能為父母立墳立碑而自責不孝,現在為了春鬆居又分...身乏術,根本沒有機會回嘉興,我才想移柩到銅安,就葬在你喜歡的那棵相思樹旁,讓蛻變成溫尋蝶的你,沒有傲梅留下的遺憾。」他潤潤唇,實在猜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為什麽不事先跟我商量?你又怎麽會知道我同意?」遷葬的事她想也沒想過,這幾年,她是萌生回嘉興一趟的念頭,可礙於時間與身分而作罷。


    對於過去,她總是三緘其口,蘭姨與梓姨都覺得她的一切是個謎,現下突然移柩到銅安——等等!


    她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拉著鳳歧的手臂急問:「梓姨知道你的打算嗎?」


    「知道,工匠是她幫我聯係的,等移柩回銅安,選好時辰就能風光下葬。」鳳歧苦笑。他曾料想過尋蝶會拒絕自己的好意,也做好準備了,可麵對臉色遲疑的她,辛苦建立的坦然立刻灰飛煙滅。「我沒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其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開口,畢竟……」畢竟,我不是你的誰。


    最後一句話,他實在說不出來,怕尋蝶不開心,也怕自己受傷。


    「我從來不曾跟蘭姨說起過往,更別說梓姨了,她們兩人都不知道寒傲梅是何許人也,你今天這麽做,無疑是逼我承認身分。」


    鳳歧聞言,臉色一僵,意誌消沉,卻還是得打起精神故作無事。「我本意不是要逼你承認什麽,隻是不想讓你留下遺憾,既然你不想讓梓姨知道,我們另外挑個好時辰,為你——不,為寒伯伯、寒伯母重新造墳。」


    「不用了。」尋蝶櫻唇微啟,吐出的卻是拒絕。


    「那、那我們就在嘉興待幾天再回春鬆居吧,難得出來,走走看看也——」


    「就移柩回銅安城吧!」她斂下美目,忽地偎近來不及反應的他,輕倚在他寬闊的胸膛,又是感懷又是滿足。


    「蝶、蝶兒……」心情一下大起大落,教他溫香軟玉在懷,卻僵硬不敢動。


    「你剛剛說不讓我有傲梅的遺憾,能專心做尋蝶就好,我卻不知道該用尋蝶的身分笑你天真,還是用傲梅的身分感動低泣……」她的嗓音最後化為一聲歎息,傾聽鳳歧急促的心跳,笑容慢慢回到臉上。「我百般猜測你的動機,說真的好累,我寧可相信你是真切地對我好,這樣我也比較開心。」


    蘭姨說過,這個男人好不好,要自己去體會,他所做的一切,哪一點不是為她好?會氣他、惱他,還不是害怕他把她忘了,甚至認為自己之於他不過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無足輕重。


    瞧,這些根本就是她的問題,是她沒自信,不相信他說的話,可他都把心捧到她麵前了,她還懷疑什麽?如果他心裏沒有她,這些小事他會記得如此牢固嗎?


    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她現在隻想當個把握眼下的溫尋蝶。


    鳳歧雙手顫巍巍地擁上她的纖腰,不敢相信他真的盼到了她。


    「我的做法或許讓你不安,但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問題實在太多了,至今我還拿捏不好與尋蝶相處的方式。我以前說想保護你,帶給你的隻有傷害,現在我也想待你好,卻怕對你而言隻是多餘,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待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不管再辛苦、再難熬,想著能再見到她的微笑,一切都值得了,就算得不到她同等的回報也無所謂,隻要她能待在他的身邊,忙碌時,偶爾相視一眼就教他心滿意足了。


    她肯看著他、相信他、接受他,要他做什麽都可以。


    「唉……」尋蝶輕歎一聲。這些話,對她來說就夠了。


    她雙手繞到他的腰後,緊緊地擁著他。「我們兩個都受夠折磨了,該對自己誠實,不要再做些無謂的刺探了。這幾年我從沒忘了你,隻怕你不記得我是誰,不管你是因為愧欠或其他原因才對我好,我都決定把你擱到心上一輩子。我此生識得的人不多,就算換了一個身分,還是改變不了我孤僻、死心眼的性子,認定了就是認定了,我不想再讓自己後悔一次,況且我承諾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相信你的。」


    她主動靠近教他感動哽咽,縱然旁人頻頻望來奇異的目光,鳳歧仍是不畏指點,深切擁住對他剖心的人兒,不斷摩挲她溫暖的背心。


    這一天,他等了多久?


    「我一直都把你擱在心上,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原來我會如此需要一個人,不要再從我的身邊溜走了,求你……」


    思齊洞內痛苦煎熬的日子,如今想來仍是可怕,倘若她再次走出他的生命,這次他絕對撐不過五年,一定撐不下來的……


    接近懇求的語氣,讓尋蝶也紅了眼眶。她早該放過彼此的,鳳歧待她的好,她感受最深不是嗎?


    「好,隻要你需要我,我就不走,一輩子都不走。」


    許久未曾哭泣的她再也承載不了內心的情緒,輕閉的眼淌下一滴珠淚,像是清晨葉尖上的露珠,清澈晶亮。


    兩顆相隔不遠、卻遲遲無法聚首的心,終於停下追逐、不再逃避。


    綿雨細細斜飛,密密織成薄網,鳳歧撐著油紙傘立在尋蝶的身側,同站相思樹下,望著眼前兩座新墳。


    她並沒有指示新墳上的墓銘,碑上卻正確無誤地刻著她雙親的名字,那娟秀的字跡更是擷取於她。


    「你臨了我的字?」難怪不懂樂理的他會要求觀看她手寫的琴譜,原來就是為了取她的字刻墓碑。


    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字習不好,不能為父母造個有主墳的遺憾。這男人,怎不教她感動?


    「你字寫得好,當然臨你的字。」鳳歧為她的開心感到心滿意足。


    「你誇我字好,我還嫌不夠好看呢,不過我爹娘應該很滿意,他們的女兒還算有點上進心。唉,若不是有你為我達成一半的心願,我這輩子恐怕也會留個遺憾。」尋蝶指著霧氣氤氳的百花湖,沿岸垂柳盈盈,臨波畫舫輕遊,麵對眼前看了五年仍然不膩的美景,不禁感慨。「對我恩重如山的蘭姨葬在這,我的至親也移柩至此,如果我連銅安都待不下去的話,真不知該往哪兒去了……」


    尋蝶斂下美目,靜靜望著春鬆居右側後方,某棵沁蘭樹下的小土丘,那兒便是蘭姨長眠之地。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我說過,這裏就是你的家。」他擁緊尋蝶細致的腰,不盈一握的感覺教他舍不得移開分毫。「如果你心裏覺得不夠踏實,那就是我做得不夠多,你才會害怕。」


    鳳歧溫柔地拭去她頰邊的雨,此刻的靜謐是他夢裏也盼著的事,就算傾盡所有,他也要把她留在身邊嗬護愛憐。


    「這樣我會更貪心的。」真想把她寵得不可一世嗎?溫尋蝶嬌嗔地睨著他,在他暖熱的眼神下步出傘外,走入綿綿細雨中。「我想去看看蘭姨,好久沒來找她說話了,她一定在天上罵我沒良心。」


    「噯,別以為這場雨小就能亂來,小心風寒。」他啟步上前,為她遮風避雨,兩人互相依偎,好不甜蜜,幾位熟客路人經過,也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


    約莫一刻後,兩人來到蘭姨的墳前,此時雨停風歇,天氣大好。


    鳳歧收起油紙傘,與尋蝶雙手合十敬拜後,仰望雨過天青的碧空,喃喃道:「娘跟師尊……現在應該在天上看著我們吧!」


    「是呀,蘭姨現在一定笑得很滿足。」空懸的心總算落了地,她細細品味那踏實的感動。「對了,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你認了蘭姨當義母,不就該稱呼焚光一聲爹嗎?在青玉門內注意師徒輩分就好,為何私底下你還稱他師尊?」


    鳳歧苦澀地笑了,說起來萬分感慨。「如果我喚他爹,他會很自責。」


    「自責?」這答案出乎意料,尋蝶不免咋舌。


    「別看我師尊天不怕地不怕,做事全憑個人喜好,他教條可都背到骨子裏了,就算卸下掌門之位,他還是不敢破了清規娶我娘。唉,明明都犯了戒律,真不知他在堅持什麽。」鳳歧深吸一口氣,其實夾在中間的他也不好受。「我每次喚他爹,他臉上不是喜悅而是痛苦,後來我就不叫了,因為我知道我每喚他一次爹,就是提醒他有多對不起我娘,連正式的名分都沒辦法給她。」


    尋蝶悄然地握上他溫熱的手,十指交扣,感念地細語:「我以前真傻,蘭姨明知道你師尊不能娶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而我有段好姻緣卻不懂得把握,為了一點小事跟你鬧別扭,幸好你不離不棄,唉……」


    「傻蝶兒,是你不離不棄!」他跟師尊一樣幸運,都遇上了好女人。「我以前總覺得娘傻,守著一段不可能圓滿的緣分,我私底下勸過她好幾回,隻要她想走,師尊絕對沒有理由攔她,可她就是死心眼,就像你一樣,如果你比我娘理智,懂得快刀斬亂麻,即便我做得再多,又能感動你多少?所以,是你對我不離不棄呀!」


    他絕對不會讓尋蝶跟義母一樣,對人生有所遺憾,至死都等不到心願實現的一天。


    「等等,你方才說心願達成一半,還有什麽心願沒達成的?」他冷靜想了想,是有個遺珠之憾。「我說過要帶你遊曆江湖,可這件事,可能得往後延了。」


    把春鬆居留給梓姨一個人發落,他們是有命講、沒命出銅安,百花湖再深再廣,也容不了梓姨的口水與眼淚。


    但尋蝶笑了,教鳳歧莫名其妙。「我年紀大了,還是安穩點的好,等我哪天不撫琴,風光下台後,再來考慮遊曆山水。再說,我的心願沒這麽偉大,簡單得很呢!」


    「多簡單?」


    溫尋蝶指著他右腹部。「問問你的胎記嘍!」


    她的心願也太微不足道了吧,不是承諾過會同她說的嗎?真是急躁的小姑娘。他不禁啞然失笑,卻也娓娓道來他不太願意回想的事。


    「我這道『胎記』不是我娘生的,是夙山留給我的,當年你跌落潛龍潭……」


    鳳歧盡量避重就輕,大略提到他無法回來奔喪是被困在思齊洞內,背上的傷痕是當年責罰留下來的。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待你?你不是鴻渡的師弟、夙劍的師叔嗎?」她著急地問,心疼溢於言表。


    「親兄弟都明算帳了,何況是我這個一年回門不到一次的師叔,不懲罰我,難不成請我回去供奉?」他捏捏她蒼白的小臉,要她寬心。「反正都過去了,你也吃了不少苦,不是嗎?」


    「那時……你覺得我是生是死?」尋蝶輕咬下唇,明明告訴自己要放下,她也想放下,可是不問,她心裏還是有疙瘩。


    鳳歧順了順她額前的發,了解她的心結為何。


    「夙劍派人四處找尋,就是不見你的蹤影,但我從未放棄。我沒見到你的屍首前,你都還活著,因為我怕一旦連我也放棄,你就真的回不來了,而我也沒辦法撐過那五年……直到我回到菩提丘,茁發的墓草告訴我你未曾回鄉,我才造了衣冠塚。」


    「你……你是何苦呢?」五年的牢獄之災,她實在無法想像他究竟是以何種心情熬過來的,她好懊悔。「當初是我自己不成熟,拖累你成這樣……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我該好好聽你說的……」


    他為她付出這麽多,反觀自己,又為他做了什麽?除了鬧脾氣、耍蠻橫以外,她做得最成功的,應該是狠狠地傷了他的心吧!她真慚愧……


    鳳歧抬起她的下顎,見她眼眶泛著水氣,倔強如她,不是傷心至極豈會輕易示弱,可他說出這些話的用意,不是為了惹她難過。


    「傻蝶兒,說什麽傻話,以後有事,我們說開了就好,別再想著以前了,好嗎?」


    尋蝶含著淚水,笑著點頭。


    「好,我們就看以後。」


    鳳歧的眼眶內也隱約可見水光,他以指摩挲著尋蝶水嫩的櫻唇,緩緩輕柔地覆上,密不可分。


    他朝朝思念的人兒,終於在他的懷裏了。


    剛指點完樂師新曲的尋蝶,擦著薄汗步至春撥樓,還沒踏進門,招呼就先來了。


    「尋蝶姊,鳳大哥他還在廚房忙著呢,你先坐會兒,我倒杯甜釀給你喝。」


    她跟鳳歧開始走近後,大夥對她就省了姑娘的稱謂,改喚她尋蝶姊,明明這跑堂的小李年紀還比她大幾歲,也不害臊地跟人家瞎起哄。


    「他這幾天廚房跑得真勤,又進了新貨啦?」每回來找他,十回有九回在廚房。


    尋蝶坐到湖邊靠窗的位子,這兒比主座涼爽多了,百花湖的景致也明目清楚,要不是她一時興起來找他拚酒,還不知道這個好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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