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會心一笑,梓姨卻完全笑不出來。都什麽時候了,還可以眉來眼去?


    「陳老爺,你今天以高價標下主座,如果讓你敗興而歸,肯定是我們春鬆居不對了。上回我撫琴出了差錯,日後很難接大演出,這事你也知道,不過一、兩首曲子還難不倒我,所以我是想請您觀賞完梅家的舞姿後,再為你單獨奏上一曲,做為標下主座的福利。你要離開,那我這琴彈是不彈?」


    「彈,怎能不彈!那兩個丫頭舞技再好,都是梅家的東西,不新鮮了,你的曲子不一樣,外頭聽不到的。」


    「多謝陳老爺賞臉。」


    尋蝶笑了,卻嚇壞梓姨。以前她是不管這種麻煩的,若是為了鳳歧做這麽大的改變,春鬆居當真少不了他倆。


    「梓姨,」尋蝶悄悄喚她。「梅家姊妹鐵定沮喪得很,你過去看看。」


    「你不是很討厭青丹嗎?」


    「是不喜歡,但不表示我樂見她從此一蹶不振。」


    她隻希望梅青丹能從中學習,眼睛別再長在頭頂上了。


    前廳絲竹繚繞、熱鬧非凡,反觀秋收台,尤其是一樓梅家姊妹的房間,卻是陣陣哀傷啜泣。


    「尋蝶姊,你、你怎麽來了?」站在房門口的梅青扉一見尋蝶,雙手急忙抹臉,拭去淚珠。


    「被大梅罵了,嗯?」尋蝶喟歎,拍了拍梅青扉的肩膀後,推開房門。


    「啊,姊姊在裏麵,她心情——」


    「噓。」尋蝶纖指擱上紅唇,要她噤聲。「放心,我不是來看笑話的,有些事,多少該教給你們懂。」


    一進門,房裏陰暗,僅有湖麵花燈的微弱光芒,但也夠尋蝶看個仔細。整間房宛如洪水過境,除了過重的大圓桌外,其他能砸的都砸毀了,包括今晚上台的舞衣,也讓剪刀裁成碎片,可憐地散在地上。


    「是你?!」窩在角落的梅青丹一抬頭,看到她最不想見的尋蝶,像發了瘋似地拚命朝她丟東西。「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給我滾——滾——」


    「夠了,別像隻輸不起的狗一樣,難看死了。」尋蝶將頭探入內的梅青扉護在身後,閃開迎麵砸來的物品。


    「你現在可得意了,哪懂我鬱悶的心情,遭人當眾羞辱的人又不是你,風涼話你當然說得輕鬆!」她哭喊著,以往高高在上的傲然已不複見。


    「我哪裏不懂?」前陣子才剛發生的事,記憶猶新呢。「你又不是斷腿,這點小事也捱不過,如何成為春鬆居的台柱?」


    「你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明心裏樂得很!對,你厲害,你行!歧哥哥跟春鬆居都是你贏!」說到這,梅青丹又哭了起來。「我愛了歧哥哥八年,練舞練了十五年,到頭來,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失敗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找藉口。」尋蝶走到她麵前蹲下,在她抓狂失控前,賞了她一巴掌。


    梅青丹壓根兒沒想過她會動手,訝然地瞪著她。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你巴不得我早點離開春鬆居!」


    「對,說實在,我的確不喜歡你。」尋蝶起身往外走去。說完該說的話,她還得回前廳,免得鳳歧找不到她。「橫豎你都這樣了,我又何必在意你的心情,明白告訴你也無妨,這回你出了大糗,我是慶幸大於惋惜。你性情高傲、目中無人,以為自己舞技藝冠天下,失敗了隻會怪別人不懂得欣賞,而不是反省自己是否不足。我為你與小梅伴過樂,看得清楚,小梅的揚腿、雲手、旋身這些基本動作都比你到位,步伐也比你紮實,到春鬆居這段時間也不斷進步,她樸實肯學、溫柔有禮,而你呢?隻會自滿那點勉強上得了台麵的技巧——」


    「你說夠了沒有!」她咬著牙,目光在尋蝶與妹妹身上來回。


    「既然你聽不進去,我多說也枉然,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尋蝶素指輕彈,離去前把梅青扉一塊帶往春撥樓。


    剛才她稱讚小梅底子好,天曉得她離開後,大梅會如何折騰她,還是把她帶離此處穩當些。


    這日,風和日麗,尋蝶挽著鳳歧的手臂暢遊湖畔,仔細一瞧,兩人的脖子上皆掛著白玉蝴蝶,恰似蝶舞雙飛。


    「你今天好神秘,究竟問了我爹娘還有蘭姨什麽事?快從實招來。」春鬆居正忙著進貨,他卻提了一籃酒菜與紙錢,拖著她來上香擲筊,問了好幾回才得到滿意的答案。


    「有些事情,還是請示過長輩比較好。」他笑望她讓晨曦照亮的小臉,以前想到往後的日子得在春鬆居度過,心裏總有些不快,現在有她相伴,每天都是笑著醒來。


    「你說過有事不瞞我的,這麽快就說話不算話了?」尋蝶睨著他,佯裝生氣。


    「我哪敢,現在可是妻管嚴呢。」


    「還沒過門呢,鳳管事。」鬆開摟著他的手臂,她往前跑去,回頭對他做了個鬼臉。


    「小心!」鳳歧連忙把她拉回。跑堂小李冒冒失失地奔來,險些撞上她。「嚇死我了,我見不得你落水。」


    狂亂的心跳在她耳邊怦怦響著,尋蝶知道他的恐懼,那是五年前的過往留下的夢魘。


    「我沒事,你放心,我舍不得離開你,就算你要趕我走,我也一定拖著你。」她心疼地回擁著他。


    「傻蝶兒,又在說傻話了。」鳳歧揉揉她的頭,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側,才迎向滿頭大汗的小李,眉心緊蹙。「梓姨差你出來找我,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那、那個……」小李竟然緊張到結巴。「京、京京城梅、梅家來人了!」


    「該不會是梅家姥姥吧?」尋蝶看了鳳歧一眼,不排除這樣的可能。


    上回梅青丹表現失控,把自己深鎖在房內,任誰相勸都不肯出來,迄今仍是不見人影,僅剩梅青扉一人獨撐大局。


    銅安雖然是個小地方,但是地點好,不少貿易商隊都在這裏留宿,消息自然傳得快,沒幾天,京城也聽到風聲了。


    鳳歧神色一凜,將籃子交給小李後,便與尋蝶雙雙運輕功,奔回春鬆居。


    一到春鬆居門口,金桂樹前停了七輛馬車,從馬車上的梅花浮雕看來,是梅家人馬不錯。


    「該不會又是場硬仗吧?」她還沒休息夠呢,更別提總是負責善後的鳳歧更頭疼。


    「鳳小子,你可回來啦!」在前廳的梓姨一見到鳳歧的身影,手揮到快斷了。「梅家退還青丹的聘書,你說,接是不接呀?」


    「我們有人修書給梅家嗎?」隨後跟上的尋蝶一見鳳歧接過的聘書,臉都綠了。


    「這才是納悶的地方,我並沒有寫信給梅家姥姥。」


    梓姨沒有,鳳歧也沒有,難道是梅家姥姥主動解了聘約?


    「是我寫信給姥姥的。」


    「大梅,怎麽是你?」眾人聞聲回頭,備好行囊的梅青丹一身遠行打扮,跟在她身後的梅青扉卻是平日裝束,似乎沒有跟姊姊一道回京的打算。


    鳳歧也難掩驚訝,猜不透梅青丹的用意。梅青丹一反常態,不向她最愛的歧哥哥道別,反而走向他身後的尋蝶。


    「你想做什麽?」鳳歧伸出右臂,擋開她們。


    「事到如今,我還能做什麽?」收斂起驕蠻,梅青丹的眉目顯得柔和多了。「我隻是想跟尋蝶說一會兒話。」


    「跟我?」


    溫尋蝶與她對視一陣後,拍拍鳳歧的手臂,要他寬心。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跟我說的話,我的確少了好幾項舞者該有的特質,所以我修書給姥姥,要她另外挑選三名舞姬過來,而我則回梅家重新學習。」梅青丹的眼裏沒有不甘與遲疑,反而有股熊熊燃燒的熱切。「等我可以獨當一麵後,我一定回來擊敗你,到時春鬆居的台柱身分還有歧哥哥,都是我的。」


    「嗬,你算盤打得可真響。」尋蝶側過身,輕倚在鳳歧身上。「春鬆居的台柱,你要就拿去吧,至於歧哥哥,我就要跟你說聲抱歉了,他,我是不讓的。」


    台柱可以成雙,鳳歧隻有一個。


    「你還是這麽討人厭。」梅青丹斜睨著她,卻有惺惺相惜的神色。


    望著他們脖子上雙飛的白玉同心結,她還是無法真心祝福他們,但比起以前,心情是好多了。


    「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你又多討喜?」尋蝶伸出右手,嬌笑道:「回去多學點,可別讓我失望。」


    「你也是,別退步得太快,不然等我回來輕而易舉就追過你,可就不好玩了。」梅青丹握上她略微冰涼的手。「我妹妹就拜托你照顧了,她性子好,算討喜了吧!」


    「嗬,放心,我連你歧哥哥都會照顧得很好。」


    「別得了便宜又賣乖,我隻是運氣還沒到而已。」梅青丹嗤之以鼻,如同來時一般,驕傲地步出春鬆居大門。


    她留步,望著大門懸掛的「春鬆迎客」,良久,才坐上梅家前來迎接的轎子。


    「蝶兒,你是不是背著我偷偷找過梅青丹?」鳳歧低啞的嗓音在尋蝶頭上響起,一陣寒意瞬間竄過她的身子。


    「找她說幾句話罷了,又不是偷漢子,緊張什麽?最後大梅也想開了,有什麽不好?」她輕吐香舌。


    「你還敢說!出了事,你要賠我個妻子嗎?」梅青丹氣焰高,萬一來個玉石俱焚,後果不堪設想。


    尋蝶啐了一口。「什麽妻子,八字還沒一撇呢!」


    「這可難說。」梓姨繞到櫃台後方取出簇新的嫁衣,鏤月裁雲的刺繡與黹工,全出自擁有三十多年手藝的老師傅。「這襲嫁衣,鳳小子早在一個月前就訂了,今早才送來,無非是想快點把你娶過門。沁蘭過世好幾年了,你們兩個也沒有長輩,我就主了這件婚事吧!」


    「這、這分明是逼婚,在場這麽多人,我不點頭也不行……」尋蝶紅著一張俏臉,原來鳳歧還要她再等幾天,是等這襲嫁衣啊。


    「你不願意嗎?」鳳歧的語氣有些受傷。「我早上才稟明義母及嶽父嶽母,說我後天就要迎你過門了。」


    「你——真是的,這件事,私下說不就得了,新來的舞姬還在場呢!」


    「唉,你又不用麻煩,安心地做你的新娘子就好了,管他私下說還是台麵上說,這裏誰不知道你們倆是一對呀,苦的人是我呀!」梓姨哭笑不得。


    「如果麻煩,一切從簡便是。」尋蝶才一開口,便遭兩人強力否決。


    「不行!」鳳歧朝思暮想的就是風光娶她過門,從簡怎麽行?「梓姨,如果你覺得麻煩,我來發落就好。」


    「誰跟你說麻煩,我是心疼我的荷包!」愈想愈難過,梓姨臉都變了。「我當初發那什麽宏願,上回演出的損失還沒收回,重辟廂房的錢也才剛賺回來……唉,真會挑時間。」


    尋蝶突然發笑。「你不說我都忘了,誰教你小看我呀!」


    「梓姨是發了什麽宏願嗎?」鳳歧好奇地問,一旁看戲的人也巴望著答案。


    「不就梓姨說我性子差,嫁不出去,要是有個男人肯接受我,她就在銅安大辦三天流水席,還要為福德正神塑金身!」


    哈,做人,還是不要太鐵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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