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剛和舒以柔離開飯店房間時,已經接近中午。他摟著她的肩膀,才從電梯跨入一樓大廳,他就差點出聲跟老天爺抗議。雖然他不久前才誇口,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把危機化為轉機,但是也不用這麽快就來考驗他吧!


    此時!他的爺爺、姑姑、郭香雲及頂泰集團的總經理常清忠,一行人正站在他們的前方,個個目不轉睛地看著舒以柔。


    葉剛盡可能不要口出惡言,因為常清忠是他姑姑在對他死心後,目前正試圖要幫香雲聯姻的對象。


    「爺爺、姑姑。」葉剛攬住舒以柔的腰,用他的速度讓她動作快一點。舒以柔感覺到他身軀的緊張,抬眸看了他一眼!果然,他又掛上了那副生人莫近的企業家麵具了,她之前實在應該多注意他和他家人的關係……


    「常先生。」葉剛對他們頷首致意。


    「爺爺好、姑姑好、香雲好。」舒以柔喚完後,也對常先生投以一個笑容。


    常清忠金邊眼鏡下的目光先在她的臉上多停留了一下,然後移到葉剛占有地放在她肩膀上的大掌。


    「什麽時候來台灣的?」葉家大家長葉國田看著舒以柔,瘤瘦長耳的高壽臉孔讓人瞧不出心思。


    「昨晚剛回來……」


    「我原本就打算晚上要帶她回家見您的。」葉剛打斷舒以柔的話,替她回答了問題。


    「唉呀,莫非是舊情複燃?都離過一次婚了,還在飯店裏這麽相依相偎。」葉秋華笑容誇張地說道,巴不得葉剛在眾人麵前出糗。


    「久聞葉先生娶了一位如花美眷,藏在日本舍不得讓尋常人瞧看,沒想到今天居然有幸一見。」常清忠對上葉剛強硬眼神,淡淡說道。


    「她確實是我最重視的人。」葉剛低頭對著舒以柔一笑。


    舒以柔眉眼彎彎,眼裏就隻有葉剛。


    常清忠見狀,目光不免又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葉剛雙唇緊抿,強迫自己對常清忠的感興趣視而不見,以柔的心在他身上,才是最重要的,他沒空管其它人對她有什麽想法。


    「晚上回家。」葉國田對葉剛說道。


    葉剛點頭,知道祖父的意思是指回家再談。


    「有事不能現在說嗎?常先生哪是外人。」葉秋華幸災樂禍地說道,隻想看到葉剛在大庭廣眾下被斥喝。


    葉國田冷冷望了女兒一眼。


    葉秋華連忙別開眼,笑著看向常清忠。「大家幹麽全僵在這裏?不是要去吃飯嗎?這裏的江浙菜,我們經常來吃,待會讓香雲好好地給你介紹一下。」


    「我對中國菜沒研究,交給郭小姐處理便好。」常清忠說道。


    「交給我們香雲就對了,她可是點菜高手。」葉秋華用眼神對女兒示意。郭香雲擠出一抹笑容,又很快地看向地板。


    舒以柔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隻覺得郭香雲好慘,但是,那是她所選擇的人生,她不想跳脫,別人也置喙不得的。


    「那我們不打擾,先走了。」


    葉剛摟著舒以柔就要走人,舒以柔卻走向了郭香雲。


    「我有話跟你說。」舒以柔說道。


    「你想做什麽!」葉秋華馬上擋在女兒麵前。


    「媽,沒事的。」郭香雲連忙拉著舒以柔退到幾步之外。


    葉剛看著舒以柔被拉走,覺得每個人都在跟他搶她,臉色不免有些難看。


    「……那個常先生不喜歡吃江浙菜,可能比較愛西式餐飲,你點菜時可以多詢問他一下。」舒以柔對郭香雲咬耳朵。


    「你怎麽知道?」郭香雲睜大著眼。


    「因為他剛才聽到江浙菜時皺了下眉頭,而且一臉不想討論的樣子。」


    「謝謝。」


    「不客氣,你加油。」舒以柔注意到葉秋華一副要殺過來的樣子,隻好結束了談話。


    舒以柔一回頭,葉剛已經站回了她身邊。


    她把手臂伸進他的肘彎裏,注意到他的身子又緊繃了。


    「嗶嗶,你又擔心我太多!犯規。」她輕聲說道。


    他用力地一聳肩又放下,盡可能放鬆自己。


    「老毛病需要一點時間改,況且,這回有你盯著我,一定沒問題的。」


    「我不盯著你,你要學會自己改。」她說。


    「遵命,舒老師。」他笑著一挑眉。


    「嘻皮笑臉,改不好的話,我會走人喔。」她一本正經地說道。


    葉剛聞言,臉色馬上一正。「一定改。」


    「我相信你,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吃飯?」她笑嘻嘻地挽住他手臂,清雅小臉上的開心笑顏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一般。所有人看著他們,隻覺得這兩人的情緒轉折就像搭雲霄飛車一樣,才一眨眼就不知道轉彎到哪一處了。


    舒以柔也就算了,她一副不食人間煙火姿態,但是,葉剛向來最實事求是,怎麽會也跟著舒以柔不按牌理了起來?


    愛情果然會讓人昏頭轉向啊!


    當天晚上,司機載著葉剛和舒以柔回到葉宅。車程中,前後座的隔音玻璃讓他們擁有絕對的隱私。舒以柔坐在他身邊,一臉心滿意足地喝著剛買來的杏仁茶。


    「那道碧玉瓠瓜真的好美,晶瑩透亮地像琉璃,光是擺在那裏,就覺得進入了一種安定境界。」她感動地說道,好像還坐在餐廳裏品味著那場藝術美宴。


    葉剛看著一派氣定神閑的她,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有法子把情緒切割得那麽清楚?你明知道以前妻身分搬進我家,會遭遇到許多風波。」「可是現在還沒遇到狀況,幹麽先擔心呢?晚上吃的美食到現在還讓人開心,不是很美妙嗎?」她笑著回答他。


    「我發現你就隻有說到食物時,說話速度才會快一點。」他說。


    舒以柔深吸了一口氣,做好長篇大論前的準備。


    「因為美食對我來說,具有特殊意義。我媽一個人身兼三份工作把我養大,但是每當有重大節慶,像是她加薪、升職、我考上大學,或者是那一年多存到一點錢時,我們就會規劃一頓美食之旅。我們會花上一個月去討論餐廳,那種即將吃到美食的期待感,是我們母女倆最快樂的時候。」她說到粉唇上揚,微笑著陷入回憶裏,發亮雙眸卻泛起淚光,淚水一顆顆地滑下臉龐。


    葉剛看得心酸,將她摟入懷裏。


    「為什麽沒跟我說過這些?」葉剛說道。


    她沒接話,隻揚眸看向他,眼裏有太多沒說出口的期待。他濃眉一擰,突然懂了。「我隻注意到我想注意的事!我隻注意你眼裏的我,還有我們。」他懊惱地一拍額頭,又拍大腿。


    「所以,離婚本來就是早晚的問題。」她撫著他的頭,為他順了順粗硬發絲。


    「你也不用說得那麽直吧。」葉剛苦笑地說道。


    「婚都離了,話為什麽不能直說?」她笑盈盈地偎向他身邊。


    他看著她的笑顏,握住她的手貼上胸口。


    「你早就知道我的毛病,為什麽不告訴我?」


    「如果你有心……」


    「我應該自己發覺的。」他悶悶地打斷她的話,恨不得現在開場研討會,列出自己過去的幾大罪狀,然後好好檢討反省一番。


    「我知道我說話很慢。」她拍拍他的胸口,喚起他的注意。


    葉剛奇怪地眨眨眼,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跳到這一題。


    「但是,那不代表別人可以打斷我說話的權利。今天在飯店時,你也打斷過我一次,以前就更別提了。」她說。葉剛頭皮發麻,乍感心虛。「對不起,我改。」他舉手行軍禮以示歉意。


    「我原諒你。」她點點頭,拿起杏仁茶繼續喝。


    「我還有其它要改的地方嗎?」


    「我不是故意刁難,我隻是希望你能多用心感受,啊……我們到家了。」舒以柔看著車子駛進白色大門,轉進葉家南洋式的回廊建築車道,小臉幾乎快貼到車窗上。


    葉剛頸背一僵,臉上笑意旋即一斂。


    舒以柔看得一陣心疼,牢牢握住他的手掌。


    「你在緊張。」


    「你可以去擺算命攤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家。


    「對不起。」她鼻尖發酸,用力摟住他的頸子,希望兩人的相依偎可以多少安撫他的情緒。


    「對不起什麽?」他呼吸著她身上木質香氣,臉部表情變得和緩。「對不起我之前沒發現家庭對你的影響這麽巨大,因為你表現得太不在乎,我便以為你真的不在乎。」


    「男人不該示弱,我的家是我的問題,該由我來解決。」他微聳了下肩膀,用力轉動了兩下脖子想放鬆,頸節發出喀喀聲音。


    「頸椎很容易受傷,要緩緩地轉動。」她止住他的轉動,開始示範。


    「像我們初次見麵,你演鬼那樣子轉嗎?」他摟著她的腰,哈哈大笑了起來。


    「當全身放鬆的時候,你才能發現身體的問題所在,也才能找出最好的方法去與它相應。」她沒笑,一語雙關地說道。


    「我懂了,小哲學家。」


    「你好棒,我就知道你有慧根。」她拍拍他的頭,還在他額間印下一吻。


    「我小時候一直幻想著能有人摸摸我的頭,說我好棒。」他凝視著她的眼,雖然很努力在控製,但說話聲音仍然有些顫抖。


    而她是第一個這樣對他的人。舒以柔紅著眼眶,在他雙腿間跪坐起身,在他發上印下無數個吻。「你最棒你最棒你最棒你最棒……」車子在大宅前廊停了下來。


    葉剛摟著她,在情緒平複之後,他下車替她開門。


    她一下車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指著濃蔭綠地那端宣布道―


    「我明天要在草地那裏做瑜伽。」她說。


    「別叫我一起做就行了。」他笑得好開心,拉著她走進屋裏。


    屋裏的歐式雕花大型家具,映襯著頂上一盞三人雙手合環才能抱起的水晶吊燈,華麗而耀眼,卻也與周遭全然的靜謐形成強烈對比。


    「怎麽這麽安靜?我下次拿黃慧音唱的梵音大悲咒來放,好讓氣場輕快些。」


    她小聲地說道。


    「入境隨俗,你現在隻是葉家的客人,還想改變什麽?」葉國田從一旁的房間走出,表情嚴肅地看了舒以柔一眼。


    「改變心情啊。」舒以柔輕聲說道,臉上仍帶著盈盈笑意。


    葉剛看著爺爺,將她攬得更緊,以代表他的立場。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我不允許你們再在一起。既然你的婚姻已經結束,那你這次就得娶一個適合家族的妻子。」葉國田看著葉剛,語氣公事公辦地說道。


    「我的私人生活不隸屬葉氏集團。」葉剛板著臉,麵無表情地說道。


    「他為這個家已經盡了很多義務,他現在該為自己而活。」舒以柔盡可能加快說話速度,以免爺爺打斷她的話。


    葉國田看都不看她一眼,隻對葉剛說道:「我給過你空間,讓你自由選擇婚姻,甚至允許你的妻子住在日本,結果呢?」


    「結果我的婚姻失敗了,代表我不足以信任,最好還是由家族來選擇。這就是您的想法,不是嗎?」葉剛黑眸鑠亮地直盯著祖父,不自覺地緊握住舒以柔的手。


    「沒錯。」葉國田說道。


    「換句話說,如果我在事業方麵不夠出色,那麽我就沒有資格當葉家子孫了嗎?」葉剛嗓門不由自主地上揚。


    葉國田看著向來麵無表情的葉剛,此時竟青筋暴突地站在他麵前,他皺起眉頭,右手隨意一揮,說道:「你沒在事業上出過紕漏。」


    「那是因為我知道隻要踩錯一步,不用任何人指責我,我對自己的內疚就足以逼得我顏麵盡失地離開葉家。」往昔那些害怕自己被逐出家門的惡夢,全都一股腦兒地席卷而來,葉剛高健身軀竟不由自主地猛顫了一下。


    舒以柔輕撫著他的後背,讓他知道還有她陪伴在身邊。


    葉國田驚訝地看著葉剛,因為他一直以為孫子表現良好,人前人後都自信而聰明,從來不知道孫子竟也會缺乏安全感。


    葉剛低著頭,誰也不看,隻是依然緊握著她的手。


    「你想太多了。」葉國田低聲說道。


    「你們給了他很多知識上的教導,卻沒給過他家該有的安全感與愛,所以,他一直不會愛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值得被愛。」舒以柔歎了口氣,就事論事地說道。


    「我們祖孫之間的事,輪不到你這個外人插手。」葉國田瞪她一眼。


    「這不隻是你們之間的事,因為你們家族讓葉剛沒有安全感,而他的不安全感影響了我們的婚姻。我愛他,所以我要改變這種局麵。」舒以柔不以為懼地繼續說道。


    「為什麽你們上次回台灣時,你不做這些努力?」葉國田並不打算讓她輕易過關。


    「那是我的錯,我沒注意到你們的冷漠傷他那麽重,加上我的個性懶散,那時認為很快要回日本,所以便沒有用心經營。」她說。


    「經營?!你果然居心叵測。」葉國田精明眼中閃過了然光芒。


    「所有的感情都是要經營的啊,用心付出就是一種經營。如果大家彼此冷漠,隻在利字上頭爭論,就會變成你們這種相敬如冰的局麵。」她說。


    「說得那麽冠冕堂皇,為的還不是葉家家產?一個書店小孤女,能夠巴結上集團執行長,怎麽會輕易鬆手。」葉國田冷哼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道。


    「您可以批評我的一切,但是不許對她進行人身攻擊。」葉剛麵頰肌肉一緊,利眸裏驀地冒著火。


    「你自己瞧瞧你那是什麽表情!咱們這個家沒規矩了嗎?」葉國田手裏拐杖往地上重重地一擊。


    「我們走。」葉剛拉起舒以柔的手,就要走回房間。舒以柔搖頭,定定地留在原地,好奇地看著爺爺。


    「爺爺,我有疑問喔,如果我像您說的那麽居心叵測,那當初幹麽離婚?」舒以柔問道。


    「你是以退為進。」葉國田花白眉毛揪成死緊地瞪她一眼。


    「以退為進也不用鬧到真離婚啊,爺爺您的邏輯不對喔。」舒以柔笑嘻嘻地說道。


    「我不想聽一個失敗者在這裏慢吞吞地大放厥詞。」葉國田把拐杖舉起,指向大門邊。


    舒以柔雙眼大睜,倒抽一口氣。


    「我們走。」葉剛攬住她的肩膀。


    「不用走啊,我沒生氣,隻是覺得很有趣。你們果然是一家人,我們剛認識時,你也是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的。」舒以柔仰頭望著葉剛,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原本就是一家人。」葉國田說道。


    「即便他才能平庸?」舒以柔問道。葉剛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爺爺。


    「都是一家人,他若是才能平庸,難道我要把他推出去斬首示眾嗎?」葉國田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哈哈哈……爺爺的話好幽默……」舒以柔的軟軟笑聲在客廳裏迥響著,她笑到偎在葉剛身側,笑到必須用手擦眼淚。


    葉剛摟著她的身子,擔心地看了爺爺一眼。


    「爺爺的幽默感也跟你好像喔。」她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廢話,他是我孫子。」葉國田說完,走回房間砰地一聲關上門。


    舒以柔繼續笑著。


    葉剛凝望著她的笑顏,也笑了― 爺爺方才的話,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充滿親情的一次哪。


    「我們回房間吧。」葉剛握著她的手,走上樓梯,準備回到位於三樓的房間。


    「以為誇我爸爸幽默,就可以幫繼承權加分嗎?」葉秋華站在二樓樓梯問,擋住他們的去路。


    「我從來不在乎繼承權。」葉剛此時心情正好,不想與姑姑衝突。


    「這麽一大筆錢、誰會不在乎。不論你再怎麽演,體內就是沒有葉家人的血統,沒資格入主葉家。」葉秋華說道。


    「我的精神是葉家人的精神,而董事會也認定我有暫代董事長的能力,這樣就夠了。」葉剛語氣堅定地說道。


    「葉家人的精神!哼,這種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來。」葉秋華推了下眼鏡,薄唇譏諷地一抿。


    「你這些話說了這麽多年,不累嗎?」舒以柔問道。


    「誰說我這些話說了這麽多年了?你在外頭說我的閑話,是不是?你這個血統不明的……」葉秋華指著葉剛的鼻子,大罵了起來。


    「葉剛沒說你壞話,是你臉上的刻薄告訴我的。」舒以柔生平第一次打斷別人的話,而她覺得很痛快。


    「臭女人,你說我什麽!」葉秋華氣得臉色一變,伸手推了舒以柔一把。站在樓梯口的舒以柔一時沒站穩,眼看就要摔下樓梯。


    「小心。」葉剛伸手扶她,用力將她推上二樓樓梯間,自己卻因為重心不穩,整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葉剛!」舒以柔驚呼一聲,衝下樓梯。


    但是任由她腳步再快,也趕不及葉剛滾下的速度,隻能眼睜睜看他滾到樓梯中段,撞到樓梯轉角牆壁上那幅巨型油畫。


    油畫劇烈震動了下,猛然滑落一邊。


    滑落的那一角直接砸向葉剛的頭!


    葉剛當場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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