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子將臉埋在他的背上,細瘦的手臂圈得死緊,方才被眾人圍攻仍未露懼色的勇敢,其實全憑著一股傲氣支撐,當在她最親近的人麵前,防備全然瓦解,軟弱和依賴再無隱藏地傾泄而出。


    雖然早有準備,那力道仍撞得端木煦往前踉蹌了下,想到背後現在應該已被她的眼淚鼻涕糊成一片,他擰眉,想要叫她別哭了,但嘴唇動了動,最後隻能無奈地無聲輕歎。


    他該知足了,至少他沒再像第一次那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毫無防備地被她撲倒在地,掙紮著想要爬起的他活像隻翻不過身的烏龜,罪魁禍首的她卻還隻顧著壓在他身上一直哭,後來還是靠隨從將她抱走他才起得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嚐過這麽狼狽的滋味了。


    一想到那個在他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丟臉畫麵,端木煦不禁暗暗咬牙,偏偏他有種預感,隻要扯上她,那個慘痛經驗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沒等他問,小艾子已抽抽噎噎地主動開口。


    「他們說你很奇怪,沒有胡子,長得也不高,根本就不像『爹』,可是、可是……嗚哇~~」說到難過處,她又是仰首放聲大哭。


    她被帶回端木家已經三個多月了,在這裏的日子簡直像到了仙境,有好多她沒吃過的美食、有好多她沒看過的珍奇異玩,她可以吃飽穿暖,還有一個漂亮的男孩對她很好很好,她的心思全被幸福的事物占得滿滿,讓她沒有餘力去感覺離鄉的不安及恐懼。


    她不懂為什麽自己的爹會從一個窮苦潦倒的男人換成了眼前這個男孩,而端木煦義正詞嚴的解釋她也聽得一知半解,但由於年紀小兼活潑開朗,再加上端木煦無微不至的疼寵及相伴,除了剛開始時會吵著要找她真正的爹外,如今,那段困苦日子裏的人事物已逐漸自她的記憶中淡去。


    隻是幼小的心靈雖然已經接受了這樣的改變,但同伴間的取笑卻成了她最大的陰影,尤其是那個孩子王最愛率眾找她麻煩,帶著點嫉妒,也帶著點小男孩對可愛小女孩的捉弄,隻要頑皮的心性一起,管她是不是地主家的養女,直接先欺負了再說。


    「小順說光是他哥哥就比你大,你才不可能當我爹爹,說我都亂叫,到處認爹爹,我叫你哥哥好不好?我不要叫你爹了啦……」


    為什麽他們的爹都長得又高又壯?為什麽他們都有娘?她和爹的家裏也有個像娘的人,但那是爹的娘,她隻能叫她奶奶,為什麽?為什麽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自有記憶以來,她就和父親相依為命,忙著賺取衣食溫飽的父親隻養不教,也沒人跟她解釋過爹娘的意義,聽到有人提起時,她還以為那隻是一個單純的稱謂,直到被帶進了群體,有了比較,差異之處立刻浮現,讓她開始懂得自己剛擁有的家人和其他人有多不相同。


    雖然知道那群小鬼的父母絕對會好好地教訓他們,端木煦還是覺得很火大。


    那群小鬼幹麽沒事就老愛挑撥離間?弄哭她也就算了,最煩人的是她會開始撂話說不要當他的女兒,每次她一鬧,他就得花更大的心神才能將她安撫下來。


    發現自己動了怒,端木煦深吸口氣。


    喜怒形於色是小孩子才會犯的毛病,他當爹了,已經邁向大人的階段了,要沉穩、要內斂,所以他剛剛采取了大人的處理方式,各家的小孩各自管教,而不是像個孩子王似地直接跳出來仲裁。


    「他們不懂事,你別理他們。」抑下波動的情緒,他冷靜開口。


    「可是真的不一樣嘛……」小艾子哽咽反駁。她不想質疑她最喜歡的爹爹,但擺在眼前的事實讓她不再那麽容易被說服。「我要爹也要娘還要哥哥啦……」


    聽到她將家裏的人重新分配角色,端木煦強自鎮定的表情開始龜裂。


    他就是為了當爹才帶她回來,要是淪落到隻能當個無關緊要的哥哥,他又何苦攬下她這個麻煩?


    「艾子,來。」端木煦將她拉開,逼自己揚起笑容,彎腰和她平視。「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收留了你,等於是你的恩公,恩公怎麽說就怎麽是,更何況我能做的事比他們所有人的爹都多,當然可以當你爹。」


    小艾子停下哭泣,咬著唇,看看那雙又黑又溫柔的眼,再想到同伴說的話,小手揪著衣角,心裏好猶豫。


    他們都說爹很可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因為爹對她很好,還會對她露出好好看的笑,隻有對她才有喔,所以她很喜歡爹爹,也很想聽他的話,可是……他真的和其他人的爹一點也不像啊……


    「那我叫你恩公好不好?」靈機一動,她興奮提議道。他們沒說過爹不像恩公,爹也說他自己是恩公,這樣喊他應該可以吧?


    小艾子還以為自己想到了兩全其美的好方法,心裏正得意著,卻見端木煦臉色倏變,霍然站起。


    「你就那麽不想叫我爹?!」什麽沉穩、什麽內斂全拋到九霄雲外去,耐性被磨光的他隻想吼出滿腔的憤怒。「好啊,隨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我不管了!」


    他氣到轉身就走,這突來的變故把小艾子嚇壞了,趕緊揪住他的衣袖。


    「爹,不要生氣,不要不管我……」


    端木煦卻不理她,頭也不回地筆直往前,她人小力輕,不但阻不下他,反而被拖著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慌到放聲大哭。


    「我不想害你嘛,我不要他們說你壞話嘛,爹、爹……嗚哇……」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讓她什麽都看不見,她卻沒空抹,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怕隻要一鬆手,他就會離她遠去。


    聽出她真正的意思,端木煦停住腳步,回頭看到那張哭得涕泗縱橫的淒慘小臉,熊燃的怒火頓時被澆熄了大半。


    他很氣她,也很氣老是被她惹到動怒的自己。


    自那件事之後,他的個性已經改了很多,不再像小時候那麽跋扈外顯,而是努力向爹的深沉看齊,學著將念頭情緒藏進心底,當一個莫測高深的成熟男人。


    他進步很多,就連娘都說她快猜不透他這個兒子,偏隻有她,就隻有她!會讓他出糗,激到他破功,將他打回到他最不屑當的暴躁小毛頭。


    像剛剛,他還以為她是被挑撥到不要他這個爹了,結果她卻是想保護他,不讓他因為她的存在而受人非議……


    感動、愧疚和殘餘的憤怒交織成複雜的情緒,拉不下臉的驕傲男孩不曉得要用什麽態度麵對,隻好用不耐掩蓋了一切。


    「別哭了。」他低嘖了聲。


    小艾子立刻聽話地閉上嘴,眼淚是止住了,卻仍有幾聲抑不下的啜泣抽噎冒出喉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就算還有殘餘的星火在心裏悶著燒著,也被那惹人愛憐的模樣完全撲滅。


    端木煦望著那張和記憶中極為相似的麵容,已鮮少在眾人麵前表現喜怒的俊俏臉龐,隻在這種和她獨處的時刻,才會放任自己流露出懊惱又好笑的無奈神情。


    其實,他曾經想要放棄她。


    她明明和「她」長得那麽像,個性卻是南轅北轍,「她」寡言到可以一整天都不出聲,她卻像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什麽都要問,什麽話都藏不住,說哭就哭,說笑就笑,擾得他也大受影響。


    他相信,依端木家的地位加上她這種容易和人親近的個性,要找戶好人家收養她絕對易如反掌,他也可以另覓更合適的人選,不用再被她弄得心煩意亂。


    但當她乖乖地坐在那兒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看他時,那模樣又像極了「她」小的時候,讓他忘了被她折磨的苦難,不斷地用來日方長安慰自己,隻要他更用心、更努力,一定可以將她塑造成另一個「她」。


    可是,為什麽他會覺得那一天似乎有點遙不可及呢?


    氣歸氣,端木煦還是沒辦法對那張臉狠下心,他放緩表情,彎身將她抱起。


    「回家了。」算了,今天夠她受了,饒她一命。


    小艾子破涕為笑,撒嬌地靠在他的肩頭,手臂緊緊環住他的頸項。


    「爹,爹~~」得以依賴的滿滿安全感讓她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小艾子用著會將人心融化的軟呢甜喚在他耳畔一聲又一聲地叫道。


    愉悅享受被人環擁嗬護的她,並不知道這對才十二歲的他是個多大的負擔。


    臂膀力量還不夠的端木煦,幾乎是仰著上身承受她的重量,才能讓她安穩靠坐不會滑下來,他吃力硬撐,俊秀的麵容脹得滿臉通紅。


    「做什麽?」早這麽乖不就好了嗎?端木煦心裏暗啐,嘴角卻被那甜喚哄得微微上揚。


    在一次她淚眼汪汪地訴說他都不像其他人的爹,會讓他們坐在手臂上抱著回家後,自那一天起,接她從學塾返家的歸途,成了她最開心,同時也是他最痛苦的時刻。


    但他從來就沒有絲毫抱怨,不管再累也要強撐著抱她走完全程,因為這不隻是麵子問題,更是為了想向她證明自己是個值得安心信賴的好爹爹。


    他都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她還不想認他這個父親?端木煦想到她剛剛居然寧可選擇叫他恩公,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開始蠢蠢欲動。


    「沒事。」雖然那經過偽裝的口氣有點凶,但小艾子仍眉開眼笑的,才剛應了沒事,隨即又熱絡地叫了起來:「爹,爹~~」


    心思單純的她並不是在討好,也不是在彌補什麽,她隻是想叫著他,那緊密相係的親昵讓她感覺好幸福。


    「很吵。」端木煦輕斥,不願承認被她叫得飄飄然的。


    知道他這個爹有多棒了吧!別人的爹是心血來潮才會抱他們回家,他卻是疼她疼到骨子裏,連這點路都舍不得讓她走。


    雖對自己這足以和大人媲美的舉止感到很驕傲,但端木煦仍不禁慶幸,還好她至今仍不曾吵過要坐他的肩頭,很懂得量力而為的他,才不想和她一起在路上跌了個狗吃屎。


    「為什麽隻有你要叫我艾子啊?」喃喃喚了一陣,小艾子突然提出疑問。


    以前她沒有名字,都被人「妹妹、妹妹」這樣叫著,來到這裏,爹幫她取了名字之後,大家都叫她小艾,再不然就是「端木艾」連名帶姓地叫,就隻有爹會叫她艾子。


    不好,她的壞習慣又來了。端木煦笑容斂去,嚴陣以待。


    「這樣你才知道是我在叫你。」他言簡意賅地帶過,不讓她有繼續追問的餘地,隻是,那對思緒轉得飛快的她一點作用也沒有。


    「喔。」她不以為意地應了聲,隨即改變了話題。「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學塾了?他們好壞,都欺負我,我不喜歡。」


    「不可以。」這次回答更短,隻有簡單三個字。


    「可是爹也沒去啊。」她立刻指出疑點。


    「我有老師教。」既要承受她的重量,又要回答她的問題,端木煦已經有點力不從心,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由娘所創辦的學塾在村子裏已行之有年,小時候他曾在那裏上過一陣子的課,不到短短十天內逼走了三個老師。


    怪隻怪他太天資聰穎,那些老師都被他問到啞口無言,慚愧離開,反而害得大家都沒課上,讓一直想將他和村中小孩平等教導的娘終於死心,不得不從京城另外請來知識更淵博的老師教他,這才能讓學塾繼續運行下去。


    「那我也要讓爹的老師教。」小艾子才沒那麽容易被打敗。


    「你聽不懂。」笑話,連端這個字都寫得缺邊漏畫的,她哪有辦法跟他同席而坐?這個原因他已經跟她解釋過千百次了。


    「可是我說我不認識字,爹你不是說隻要肯學就會了嗎?那如果我聽不懂的話,是不是也是肯學就聽得懂了呢?」為了多爭取一些和他相處的時間,小艾子拚命用著似是而非的理由想要說服他。


    就是這種她喋喋不休問問題的時候,會讓他想要幹脆另尋目標算了。端木煦咬牙,沒有餘力大吼的他隻能從齒縫中迸出兩個字:「閉、嘴。」


    聽出他不高興了,小艾子噘嘴。爹爹什麽都好,就隻有常常叫她不要講話這一點讓她不太喜歡。


    可是奶奶說有問題就問很好啊,這樣才能學得多。想到有人支持她,個性樂觀的她又開心了起來,難得的寧靜隻維持了片刻。


    「為什麽爺爺跟爹長得那麽像?」她又發掘到另一個問題。雖然爺爺看起來比較像「爹」,但她還是寧願要這個小爹爹當她的爹。


    「因、因為……他是我爹。」將一直下滑的她往上托了些,端木煦又氣又累。她可不可以不要再說話了?


    「那我們長得不像,你當我爹的話,會不會很奇怪?」


    緊繃的下顎因強抑怒火而微微抽動,端木煦開始認真考慮該不該將她直接丟進一旁的田裏,免得老是被她逼到崩潰邊緣,讓他離成熟男人的目標越來越遠。


    「還是……我叫你哥哥就好?」偏這個小笨蛋還很不知死活地舊事重提。


    而且還是沒多久之前才剛引起軒然大波的「舊」事!


    惱怒整個爆發,端木煦鬆手,失去支撐的她立刻沿著他的身子滑下,他還將她的手掰開,氣衝衝地逕自往前走。


    小艾子這才意識到自己又闖了禍,趕緊慌忙跟上。


    「爹,對不起,不要生氣啦——」短短的小腿必須用跑的才能勉強跟上他邁開大步的速度,追得她氣喘籲籲。


    「不當就不當,誰稀罕!」端木煦怒吼,打定主意這次絕不原諒她。


    「爹……」


    要是端木煦知道周遭有人,打死他都不可能做出這種幼稚行徑,偏偏他們經過的是盛產等待豐收的玉米田,人藏在裏頭根本就看不見,一時不察的他,就這麽和她一前一後地整路追逐,往位於村子後方的富貴宅第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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