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橫直的光影。


    剛起床沐浴,侯歇光裸著上半身,拉開百葉窗,讓稍微刺眼的西曬光線完全照進室內。窗外隔著一條小巷的對麵,是一間可以容納三十人的繪畫教室。


    侯歇的住處在蒙帕拿斯區,離著名的畫家莫迪裏安尼舊址隻有一條街的距離。當初選在這裏租屋是有原因的,因其靠進巴班十字路口,步行約十分鍾就可以到達。不用說,他的住處離顏詠青打工的巧克力店更是近得隻有三四條巷弄的距離。


    搬到這裏兩個月,他經常在附近的咖啡館,要不就是在街上,遠遠地看著顏詠青在巴班十字路口附進走過。他們不曾再偶遇或是擦肩而過,他必須格外小心翼翼,克製自己的腳步,維持兩人的距離。


    上次和她在花攤前偶遇,是他太貧心。


    和她生活在相同的國家、同一座城市、周塊街區已經非常奢侈。一開始他隻想遠遠望著她,不想去驚擾她的生活,但隨著時間愈久,他開始焦躁不安,開始不甘心隻是看著她,他要和她麵對麵,他要聽到她的聲音,清楚看到她美麗的眼睛裏有自己的身影。


    那次在攤前買花雖是偶遇,但侯歇分明知曉巴班十字路口是顏詠青每天早晨打工必經之路。當她碰觸他手臂的瞬間,他的心髒仿佛停止跳動,已過了好些天,到現在他還是忘不了那無法解釋的強烈悸動。


    雖然表麵看不出他的情緒,當她說認錯人的那一刻,他在鬆口氣的片刻,卻有著更深沉的失落。


    不能怪顏詠青認不出他,原來的五官特征已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全新的麵孔。


    就連他自己也花了整整一年才漸漸習慣鏡中那張陌生的新臉。每次凝視鏡中的自己,他總有著強烈的悲傷和困惑;然而,他也明白,自己其實算是幸運的了,他必須學著感激當初願意捐贈臉部器官的匿名者。


    過去的關楠星有深邃的雙眼和非常明顯的雙眼皮,如今卻變成細長的單眼皮。他的鼻子


    下巴和顴骨的形狀也和以前完全不同,雙頰更消瘦一點。整體而言,過去的關楠星長的比較黃俊帥氣,現在的改變遠不及內在的變異。


    在他內心深處,時尚設計師關楠星已經完全死去。這些日子,雷健一直和他有聯絡,他通知他當初破壞車子安全係統的歹徒已經被警方抓到了。當初警方推斷主謀極有可能是遠在美國的伯父,然而一切隻是推斷,根本無法進一步追查到伯你具體犯罪的事實。


    關楠星的爺爺去世,遺囑中決定將寵大家族相關企業總裁一職傳給關楠星,卻讓他的伯父正依循美國司法途徑,企圖宣布那份遺囑無法律效力。


    按理來說,關楠星應該要出麵和他母親、哥哥連絡;他的父親已在五年前心髒病發去世,但他決定暫時維持現狀。他的內心變得非常退縮,他已不再像過去對事業有著野心,也沒有不顧一切追求名利的鬥誌,他不隻想放棄關家企業總裁一職,也決定放棄詠星企業負責人的位子。


    種種複雜的心理因素圍繞著他,使他遲遲無法麵對現實,寧願選擇留在巴黎,暫時回避一切問題。


    他很明白他再也變不回那個車禍前的關楠星了,今後,他將隻是一名叫侯歇的畫家,默默無名,在巴黎過著頹廢、愜意的生活。


    至於顏詠青,侯歇內心當然渴望和她有一絲接觸的機會,哪怕隻是一點點也好。但他覺得那一點點還是太危險,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告訴她他是誰,要是相見,免不了得隱瞞實情,可這樣不就等於是在欺騙她?


    自從車禍之後,侯歇的右手臂就有施力困難的問題,幸虧他是天生的左手慣用者,繪畫和寫字使用左手沒問題。但他有時會忘了自己右手沒力,光是簡單地衝泡咖啡,以左手攪伴咖啡粉,右手提著燒開的熱水都會有所困難,結果搞得咖啡四濺。


    電鈴在這時響了,中斷了侯歇的沉思。客廳的門沒鎖,吉賽兒按了電鈴後逕自拎著皮箱走進屋內。


    她個子很嬌小,卻非常活潑有活力,進門的姿勢宛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球,在侯歇臉頰兩側很快速輕啄,隨性拿起桌子一片披薩,咬一口之後說:“你應該跟我們去普羅旺斯旅行,那裏美極了。”


    “你不懂,巴黎才美。”他是一語雙關。


    她確實聽不懂侯歇的意思,喃喃說:“都是觀光客哪裏美了?”


    吉賽兒是法、越混血兒,在巴黎開放式的私人畫室習畫,活躍於年輕畫家的圈子。她長得很媚,戀愛時放任不羈,重點是她高傲地認為,或是太習慣地認為,隻要是她愛上的男人全都會愛上她。


    去普羅旺斯前,她說要住在侯歇這裏,他沒有反對。然後,她說要和朋友旅行而離開,他也沒有反對。現在她拎著皮箱回來,可是原先她住的地方侯歇已經暫借給周書葳了。


    周書葳是侯歇畫廊的經紀人,她的住處最近漏水需要重新整修,才會向侯歇請求暫時借住一兩周。而侯歇還來不及向吉賽兒說明,她已經一陣風拎著行李進到臥房。


    算了,等到她發現之後再向她解釋。侯歇看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暗想。


    ***   ***   ***   ***


    販賣手工巧克力的那麵牆多了一幅抽象畫。


    吃完午餐,顏詠青回到店裏,隨即發現這幅有著極簡風格的幾何圖形畫作,白色、灰色及黑色間隔的油彩畫,畫風簡潔有力,讓觀者留下無限延伸於畫框外的想像。


    店裏有三、五個觀光客正在挑選巧克力當作禮物,艾琳則在櫃台後麵忙著為已結過帳的客人包裝外盒。


    木架上放著許多竹籃,籃中全是黑色濃鬱的純手工巧克力,觀光客瀏覽最後每每露出典型反應——不是垂涎欲滴看著它們,就是茫然失措不知該下手買哪一塊。


    顏詠青非常熱心,一一向他們介紹。夾心巧克力的種類很多,有些巧克力混合著牛奶,有些加入果香,例如覆盆子、草莓或櫻桃,有些則加入酒精或香草,有些是艾琳的大膽創意,像是巧克力內心包裹著煙草或甘草。


    工作期間,顏詠青的視線不自覺望向牆上那張以黑、白兩色為主題的畫作,簡單的構圖卻深深吸引觀者的目光,仿佛畫中吐露了宇宙單純原始的奧秘。


    等觀光客散去之後,艾琳走到她身邊,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那幅油畫。


    顏詠青不得不佩服艾琳的眼光,忍不住問:“你剛到畫廊買的嗎?”


    “不是,這是我特別訂的。”艾琳指著玻璃窗外的方向說:“隔幾條巷子不是有一間繪畫教室,在教室對麵的建築物住著一個年輕的畫家,我向他訂了兩幅畫。”


    “會很貴嗎?”顏詠青問。


    “五千歐元。”


    “他都畫類似這樣風格的畫嗎?”顏詠青好奇地問,注意到畫家在畫上簽的名字是--侯歇。


    “不是,這是我要求他畫的。畫廊的經紀人是我的朋友,她大力推薦我一定要買下侯歇的畫。你喜歡的話可以去畫廊參觀,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艾琳直覺判斷道。


    “我會考慮,不過一幅畫五千歐元對我來說太貴了。”相當於台幣二十萬。


    “你可以把它當作一種投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畫在未來會很快速地增值漲價。”


    艾琳行事向來仰賴直覺,顏詠青第一次走進店裏,艾琳就說她們兩個的頻率很接近,幾乎不需要她開口介紹自己,艾琳就已經決定雇用她了。


    “聽你這麽說,我愈來愈好奇這位叫侯歇的畫家了。”顏詠青說。


    艾琳從櫃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顏詠青。


    “我看下班之前你繞去他的畫室一趟,就在這附近不遠,我還向他訂了另一幅畫,他說今天可以畫好,如果完成了,就麻煩你送到店裏來。”


    “好,沒問題。”顏詠青看了一眼名片的地址,頷著答應。


    ***   ***   ***   ***


    透過回旋樓梯的馬賽克玻璃窗,黃昏的光線炫耀似地斜射進建築物的回廊。


    顏詠青上到三樓,仔細對照名片的地址搜尋侯歇的住處,確定之後,她站在門前,用力按著電鈴。


    隔了許久都沒有反應,顏詠青疑惑地再次看了下門牌和名片上的地址,確定沒錯之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厚重的門霍地被打開,速度之快讓顏詠青愣住。接著聽到一連串的法文尖銳咆哮,身材嬌小的法國女人朝顏詠青怒瞪一眼,隨即拎著皮箱和大包小包急衝下樓。


    聽到高跟鞋踩在回旋階梯的激烈聲響,顏詠青尷尬地望著站在屋內的侯歇,他似乎剛睡醒,頭發微亂,穿著鬆垮的抽繩棉質短褲,上半身是赤裸的。


    室內的客廳是侯歇的畫室,那裏有一幅麵巨大的玻璃窗,他整個人沐浴在畫室黃昏的陽光中,胸前兩個戒環的項鏈閃耀著光芒,顏詠青認出他就是上次買花遇見的男人。


    看見站在門外的顏詠青,侯歇以為那是幻象。


    顏詠青凝視著他,真真切切地凝視著他。侯歇的心猛然一抽,非常驚訝地愣在原地。隔了好一會兒,他確認眼前的她是真實的,訝異從眼底消失,他雙眼流露無法說出的深情。


    他的眼神讓她感覺到似曾相識,顏詠青凝視他細長的眼睛,難以解釋心底莫名熟悉的感覺,似乎……曾經發生過。


    但她卻同時知道不可能。


    上一秒他們在靜謐的氛圍裏目光交纏,下一秒卻意外被剛衝下樓的女人給打斷。這個女人是吉賽兒,她衝回來,激動地從包包裏拉出一兩件衣服,用力拋到空中,咆哮道:“這些衣服根本不是我的。我恨你!以後隨你去胡搞亂搞,我不在乎!”


    對著侯歇以法文叫罵完之後,吉賽兒怒氣衝衝補上好幾句咒罵的髒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衝下樓。


    顏詠青的視線看向地上那兩件柔滑如絲的女性帖身衣物,抬眼尷尬地看著侯歇,直覺他一定是劈腿不小心被女友逮到,對方才會這樣暴跳如雷。她隻是個前來取畫的局外人,沒想到會不湊巧置身在這般難堪的場麵。


    “抱歉,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顏詠青似笑非笑。


    顏詠青以法文說著,侯歇去用中文回應她,“沒關係,那不重要。”他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帶著閑散和淡漠。


    他的中文聽來沒有特殊的外國腔調,也不是中國人那種特別誇張的北京腔,她猜測問:“你是台灣人?”


    “算是。”正確的說法,侯歇擁有台美雙國籍的身份。他現在心情很混亂,以手指耙梳著頭發,想要裝作沒事。“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你自己喝吧。我是來拿畫的,艾琳向你訂了一幅畫。”


    “艾琳?”侯歇有些疑惑。向來客戶訂畫都是他的經紀人周書葳安排的,他不知道艾琳是誰。“你有帶訂單嗎?我去查一下。”


    顏詠青在包包裏翻找,找到之後走進屋內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訂單的編號,記起是哪一幅畫之後,說:“我還沒有完全畫好,明天,明天應該可以。”


    “那我明天再過來拿。”顏詠青朝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我也是來自台灣,我叫顏詠青。”


    ‘我知道’他差點脫口說出來,適時改口,“我叫侯歇。”


    然後,他一直盯著她看,顏詠青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


    “有什麽不對嗎?”顏詠青低頭看著自己。


    她留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長卷發,手指戴著骷髏頭的大戒指,說話的時候舌頭隱約可見舌環,脖子上則是戴著聖母瑪利亞的瑪瑙墜飾,外表看起來像搖滾樂女歌手,和高中清麗的模樣大不一樣。


    “什麽?”他回過神,一臉疑惑地問她。


    見他一副剛睡醒不斷恍神的模樣,顏詠青沒再多說,退到門後準備離開,又回過頭客氣地詢問:“明天這個時間來拿畫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打擾,就麻煩你再跑一趟。”侯歇說。


    見顏詠青要離去,侯歇走到門邊,想目送她下樓。他們的距離很近,隻剩下半步,剛才顏詠青就注意到他右手肘上有一道長約二十公分的傷痕,右側肋骨附近也有一道明顯開刀過的長傷痕。


    顏詠青本來要離開,忍不住問:“你……受過很嚴重的傷嗎?”


    “噢,這是出車禍留下的。”順著她的目光,侯歇底下頭注視胸口上的疤痕,主動解釋。


    “感覺那車禍似乎很慘烈,不過幸虧你沒事。”顏詠青微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無限溫暖,宛如陽光照耀著的流動的七月塞納河。


    三年前,他把詠星集團的總公司從美國搬到台灣曾倉促見過她一次,那時她大學剛畢業在時尚雜誌社工作,他們在台北相遇,她是帶著足以使地獄結冰的恨意眼神看著他的。


    久違了,她的微笑。


    該感謝先進的整型科技嗎?如果是車禍前的關楠星,顏詠青絕對不可能對他露出溫暖的笑容。她的笑容讓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卻也引起內心沉重的苦痛,以及無法言說的憂傷。


    而他什麽都不能表示,還得偽裝鎮定。


    當顏詠青踩著回廊的階梯離開,侯歇孤寂地站在門邊,聽著她的腳步聲,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朵微笑中,久久沒有移開腳步。


    ***   ***   ***   ***


    驟雨突下。


    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熱浪來襲的巴黎黃昏很少會下雨的。


    剛從侯歇的住處走出來,顏詠青在雨中穿梭小跑步要回巧克力店。她沒拿到畫,倒是在他的住處又碰到另外一個女人,這次不是上次那個脾氣火爆的法國女人,而是他的畫廊經紀人周書葳。


    “他早一步出門了,畫也拿走了,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周書葳簡短向她自我介紹後,就表明不知道侯歇的去向。


    法國女人嬌小火爆,而周書葳則溫柔婉約,說話的語調很輕柔,酥酥軟軟,仿若微風吹過似的。


    顏詠青白跑一趟就算了,一出來立刻下大雨,莫名其妙的天氣。


    濕淋淋跑回巧克力店,顏詠青還沒掏出鑰匙開門,立刻發現屋簷下放著一幅畫——火紅色溫暖的背景色調,女人閉上雙眼陶醉品嚐手中一塊巧克力。


    瞄了簽名一眼,顏詠青疑惑向四周張望,巷子空無一人,當然也不見侯歇的蹤影。


    所以,他在搞什麽,不是說好了她會去拿畫嗎?顏詠青微蹙眉宇,流露不明白的表情。擔心油畫被愈下愈大的雨濺濕,以鑰匙開門,她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室內。


    侯歇正離開這個街區,他跑到巴班十字路口上的咖啡館去躲雨。他即使不站在巧克力店門外張看,也可以預料到顏詠青會有的反應。


    對於他的失約,顏詠青可能對他感到有些不滿,但她會把心思專注在手邊該做的事,例如先把畫掛好、吹幹頭發換掉淋濕的衣服之類的。以前生氣的時候,她甚至會重刷房間的牆壁、勾毛線衣、做娃娃、或是做一些美食,然後,等到她再次外出,臉上已恢複亮麗開朗的表情。


    侯歇昨晚失眠一整夜,最後還是決定兩人不要再見麵。


    他不擅長說謊,也不是多會演戲,在她麵前動不動就會流露無法掩飾的感情,外表強裝淡漠,卻任由痛苦和懊悔不停啃食他的心。


    他寧願就這樣遠遠看守著她,甚至若她願意,他可以什麽都不是,或僅是一抹痕跡。


    ***   ***   ***   ***


    不到兩周,侯歇輕易推翻原來的決定。


    沉默站在遠方,他身上像是染上一層陰影,看顏詠青站在光源處和其他男人親密調情,而她永遠看不見他的默默守候。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帶著無悔的心給予他們誠摯的祝福。


    但,侯歇又沒有辦法真的做到這麽偉大。


    星期六的夜晚,侯歇無可避免又遇到顏詠青。這次是因為周書葳的房子剛裝修好,請一些在巴黎的好友共同聚會,周書葳約了艾琳,艾琳約了顏詠青,而顏詠青又約了雋一起參加。


    至於侯歇,當然也會出席,而且他的身份是很接近男主人的那一種。


    如果不是周書葳,侯歇剛到巴黎沒多久,可能連一張畫都賣不出去。


    周書葳是台灣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院長的女兒,高中就到巴黎學聲樂,大學畢業沒有往音樂的領域鑽研,反而成為畫廊的經紀人。她原本在巴黎就有一定的人脈,光是把畫賣給周圍的同學、教授或父執輩,就足夠讓她經手的畫家們能溫飽,專心作畫。


    要是畫家本身才華洋溢,鋒芒終究是無法抵擋的,不出幾年就能在畫壇發光發熱。


    而周書葳喜歡侯歇,不單是欣賞他的畫、他的才華,她喜歡他整個人。對於愛情,她擅長編織細膩的羅網,以溫柔的方式擄獲異型。


    不管是之前的關楠星還是後來的侯歇,皆不擅長拒絕女人的要求,隻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通常都不會拒絕。


    他的體貼和溫柔很容易讓女人產生誤解,像周書葳就誤解了,她以為他們正在朋友和戀人之間擺蕩曖昧。其實她的誤解是可以原諒的,就連外人看他們也覺得是一對很相稱的情侶。


    話說當年,他和顏詠青認識的那年暑假,網球場半數以上的女生大概都喜歡他。


    年輕的他英俊帥氣,擁有修長的身形、曬成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及時不時流露溫暖的微笑。更關鍵的是,他對待女生有一種來者不拒的溫柔,不管對方漂不漂亮,他都一樣耐心地教她們如何握拍、如何揮擊、如何打好網球。


    在球場上,女生送給他的禮物或是請他喝飲料,他不僅會微笑收下,還會回請對方,往往讓女生對他留下好印象,總是喜歡圍著他拚命聊開。


    現在,他變成一個委靡憂鬱的畫家,失去了樂觀開朗的那一麵,卻擁有一種頹廢的魅力,話說的很少,始終掛著無聊、閑散的微笑。


    聚會的現場大約二、三十人,大夥全擠在周書葳家的客廳或坐或站,吃起司配紅酒、聽爵士樂,氣氛熱絡又溫馨。


    當周書葳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臂,按照他的個性當然不會拒絕。周書葳就這麽溫柔優雅地將他介紹給在場的親朋好友認識,他也一一向那些不太熟識的人們回以禮貌的微笑,和他們寒暄著,隻是眼神總會不自覺地瞄向顏詠青。


    顏詠青正和雋、艾琳聊天,雋把她年輕歲月私奔結婚的事告訴艾琳,艾琳聽得驚呼連連。


    “我不知道你會做這麽瘋狂的事。”艾琳叫道。


    “連我也搞不清楚這件事怎麽發生的。”顏詠青頗感無奈。


    “聽起來你先生是個爛人吧,趕快離婚,你在耽誤你的青春。”艾琳說。


    “不隻是爛,是非常爛,一聲不吭就跑了。我早勸她要快點離婚,嫁給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巴黎了。”雋說。


    “離不離婚根本沒差別,如果遇到了喜歡的對象,我還可以談戀愛。”顏詠青避重就輕,微笑著說:“而且他也三十歲了,要是想和女人定下來,一定會主動和我離婚的。”


    “萬一他永遠都不想定下來,隻想在女人堆裏打滾,你不就不能結婚了?”雋著急道。


    “我也可以在男人堆裏打滾呀。”顏詠青明眸睨著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他別為她擔心。


    雋親密地摟著顏詠青的腰,勸她說:“說到這,我才正要跟你說,我問了學法律的朋友,他說你根本不需要和關楠星麵對麵談離婚,不管他同不同意,你隻要請律師出麵幫你打官司就好了。證據也非常好找,不是從以前到現在,你們不僅沒同居,甚至連居住的國家都不一樣?”


    顏詠青還來不及回答,艾琳先疑惑地問:“為什麽不和他見麵,一次把問題解決?”


    “噢,我怕我會想殺了他。”顏詠青以輕鬆的語氣說著,惹來艾琳大笑。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艾琳輕啜著紅酒。


    然後,周書葳手挽著侯歇走過來,看著他們三個人滿眼都是笑,問:“你們在聊什麽這麽開心?”


    “當然是聊男人。”艾琳已經喝了好幾杯紅酒,此時微醺地笑著回答。


    關於他們三個人在聊什麽,侯歇早就注意到了,他在一旁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必須忍受他們嘲諷關楠星,好像關楠星真的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除此之外,他還必須忽略雋的手親昵地放在顏詠青的腰間,引來他心中強烈刺痛的感覺,他還得帶著慵懶不在乎的微笑,和他們客套寒暄。


    說不出的苦在侯歇心中泛濫,這不是他能忍受的距離;不是一條街或幾條巷弄,也不是他從咖啡館的窗外看見她從街道經過,而是他們四目相對,他內心難以抑止狂熱的思念,而她眼中卻隻浮現疏離陌生的困惑。


    越過人群,她仿佛在問:‘你為什麽這樣怪異盯著我?’


    侯歇什麽都不以說出口,任由內心的疼痛如潰堤的河流泛濫成災,還要對她保持閑散的微笑。


    這樣下去,侯歇明白他遲早會永遠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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